自從上次因著要留下來照顧謝錦天與樊逸舟鬧了不愉快後,樊逸舟已經很久不與易楊聯係了。猶記得那日樊逸舟臨走前說的“自欺欺人”,易楊想辯駁說那不過是因著答應了夏雪要代為照顧,並沒有多餘念頭,可說出來又能怎樣?“謝錦天”終究是橫在兩人間的一道深壑,硬要理論,倒顯得心虛似的,況且他也沒有立場去和樊逸舟解釋,他已經不打算繼續這段感情了。


    然而令易楊始料未及的是,他以為並不會糾纏的樊逸舟,竟然在半個月後,又出現在了他的租房樓下。


    其實樊逸舟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是這樣一個對感情放不下的人,可是每當他迴到家,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和幹淨整潔卻無半點煙火氣的廚房,便覺著一刻都不能忍受這樣的孤獨。他把房門都打開,一間間地查看,然而除了那個酒櫃裏的青瓷杯和手上的戒指,他找不到任何屬於易楊的痕跡。他把心愛的人弄丟了,無論是誰的原因,他都無法原諒他自己,而煎熬在這樣與日俱增的懊惱與絕望中,自尊心又算得了什麽?


    可當樊逸舟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冬日的黃昏裏終於等到了易楊時,得到的卻是比這陰冷的冬夜更為令人心寒的迴答。


    “我已經想清楚了,就此結束吧……”易楊低垂的眼簾投下一片難以驅散的陰霾,“我認真思考過我們的關係,是我利用你在先,這樣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是愧疚多於真誠,我相信你也感覺到了,無論如何努力,我們之間還是存在著一道鴻溝。”


    “你指的是謝錦天?”樊逸舟自然不願接受這樣的說辭,“這是我早就接受的條件,我說過,我要的不是公平。”


    “可我在乎。”易楊輕輕吐了口氣,在冬夜裏泛起一陣白,“有些東西,比感情本身還重要,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也希望你尊重我的決定。”


    “我當然尊重,可這段感情中,你我本就是不對等的。”樊逸舟此時已經聽不進易楊的話了,隻管一味地剖白道,“我承認,之前我對你有所隱瞞,但毫無顧忌的坦誠,有時也是一種傷害。”


    易楊聽到此處,忽然抬眼看向樊逸舟。那清澈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令樊逸舟一怔。他原本並不敢猜測易楊堅持要分手的理由究竟是什麽,直到此刻,捕捉到昏暗的燈光下那眼中稍縱即逝的涼意,他才生出種熟悉得根深蒂固的恐懼。


    “以感情的名義,所有的不擇手段,都是值得被原諒的是嗎?”易楊一字一頓道,語氣卻是證據確鑿的肯定。


    此時此刻,樊逸舟不再懷疑那直覺的猜測,心中滋生的惶恐沸騰了他的血液,一顆心油煎火燎地嘶叫著,卻再是無法為自己辯駁隻字片語。


    易楊轉身的動作,像一場無聲的宣判,反反複複地重申著,這名為“一敗塗地”的結局。


    樊逸舟耳畔仿佛響起連綿的鍾聲,震耳欲聾地提醒著他時間到了,夢該醒了。他被那綿延的巨響震得耳鳴目眩,決眥欲裂、心如刀絞。等迴過神來時,竟已按著易楊粗暴地吻住了堵住了他的唇。


    就是這張嘴,用最無情的話,割裂了他的靈魂。他愛他,也恨他,可若是失去他,他將一無所有。這是最俗不可耐的戲碼,是他向來不屑一顧的徒勞的強求,可此時,當所有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當所有期許都付之東流,那被榨幹了自尊後僅剩的不甘與絕望已占據了意識的高地,幸災樂禍地操縱著他,順著欲念橫衝直撞。


    然而易楊並不因著他的那一把邪火而玉石俱焚,看似如水的性子,一旦下定了決心,便結了厚厚的冰,全副武裝地包裹著理智,再是難以消融。所以他的唇是涼的,心是冷的,眼裏浮著的是涼薄的寒意。


    樊逸舟被易楊用膝蓋頂開時,對上的,便是這樣令他心如枯槁的嚴冬。往昔苦苦營造的一切都在這個冬夜裏瞬間枯萎了,那瑟瑟發抖、苟延殘喘的一點星火,隻夠照亮他迴程的路,然而他卻已無法迴頭。


    謝錦天和夏雪的突然出現,仿佛是一種天意。


    樊逸舟忽然意識到這或許是一個轉機。他先發製人,將易楊護在他的壁壘之下,端著慣常的從容淡定,逼得夏雪不得不迎著鋒芒退避三舍。而令他意外的是,謝錦天從頭至尾都未置一詞。可他那緊繃的神情和僵硬的姿態已出賣了他的情緒。果然,自從易楊在醫院照顧了他以後,他對易楊的態度已有了微妙的變化。


    謝錦天曾說過,即使他不要,也不願拱手相讓,而如今,他這般反常的沉默,可是有所動搖的佐證?


    樊逸舟在心中嗤之以鼻,即便殊途同歸,他也不會給謝錦天再傷害易楊的機會。故而在兩人走後,他選擇了破釜沉舟的攤牌:“你知道了是嗎?我和謝錦天的合作。”


    這話,就像是往湖裏投下一塊石子,濺起的水花便是易楊眼中一閃而過的驚異。


    樊逸舟苦笑了一下,知道他猜對了。他始終害怕這一天的道來,可當他迎來最終的審判席時,就仿佛一個背井離鄉、在逃多年的罪犯,不禁要因為終於結束這東躲西藏、暗無天日的日子而感謝起將他繩之以法之人。他不用再心懷愧疚地演繹深情款款,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掩藏自私自利。此時,呈現在易楊跟前的,是最醜陋也最真實的欲求。


    樊逸舟取下左手食指的戒指,放入易楊掌心:“我不配擁有它,我用了卑鄙的手段來對待你,因為我並不如我表現得那樣篤定、無私,我希望付出能有迴報,卻不想經曆漫長的等待……就是因為我選擇了這條捷徑,才毀了我們之間的可能,我甘願承擔後果。”


    易楊抽迴手,並不言語。那枚戒指還戴著樊逸舟的溫度,可有些東西早就在他得知真相的刹那便冷卻了。


    “我並不想再辯解什麽,這一切都是我罪有應得。”樊逸舟仔細觀察著易楊的神情,斟字酌句道,“我知道無論做什麽都無法改變結局,但你能否給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我隻希望在你多年後的記憶裏,我不是那麽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蔓延的靜默將不安拉長得仿佛跨越了晝夜。


    樊逸舟屏息等待許久,等得幾乎要一夜白頭了才終於等到一句——“我隻有一個要求。”


    他不禁喜出望外。


    幾天後,謝錦天收到了要在婚禮上播放的成長視頻,便帶著它去接夏雪下班。


    夏雪在走出商務樓見到謝錦天停在路邊的車時,不禁生出種繞道走的衝動。這幾日她寢食難安,才終於對兩人的關係有了些抽身其外的反思,之前她陶醉於自我奉獻的感情中,並未覺著謝錦天與她的互動有什麽問題,可仔細迴想之下,幾乎每次兩人產生衝突,謝錦天都會選擇用最傷感情的冷處理方式來逃避,而不願與她探討真實的感受,不願承擔爭吵的風險。那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謝錦天,讓夏雪覺得十分陌生,可不出一周,謝錦天又會變成夏雪所熟悉的那個深愛他的男人,用他的甜蜜攻勢讓夏雪好了傷疤忘了疼。


    一束玫瑰被遞到跟前,夏雪不得不在路人豔羨的目光中停下腳步。


    “對不起,雖然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和你道歉了。”謝錦天的語氣顯得十分誠懇,好似他們冷戰的這幾日,全然是為了醞釀小別勝新婚的喜悅。


    夏雪忽然覺得有些可笑,笑她自己從前的盲目與此刻一如既往的動搖。她明知是不該讓這樣的男人在感情中占據上風,卻依舊無法對他冷言冷語、視而不見。說到底,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是個難以取悅的女子,盡管她的委屈已經日積月累成了難以忽略的陰霾,時刻都會遮天蔽日地吞噬她臉上的光彩。


    他們的和解,水到渠成,謝錦天完全沒有發現夏雪的異樣,兩人也默契地沒有提及之前撞破的易楊和樊逸舟的事。吃完飯,照例去夏雪家附近的咖啡館裏坐會兒,謝錦天趁此機會給夏雪看了那段新鮮出爐的成長視頻。


    先是夏雪的,從令人懷念的老弄堂,到氣勢恢宏的商務樓,背景的變更伴隨著稚嫩到成熟的成長,令沉浸在迴憶中的夏雪唏噓萬分。


    “你小時候就像個洋娃娃。”謝錦天從不吝嗇誇獎。


    夏雪笑了笑:“總覺得這二十幾年被總結成了這幾張照片,有些一言難盡的酸澀。”


    謝錦天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捏著她掌心笑道,“也就你這樣的文藝青年會這麽想。”


    下一段是謝錦天的,從他出生的黑白照,到穿著白大褂的工作照,一應俱全。夏雪卻覺著有些意外,之前她分明記得謝錦天說因為不喜歡拍照的關係,他身邊都沒有什麽自己的照片,要迴家找。


    “這些都是媽媽給的?”


    那天夏雪陪同雪錦天去他阿姨家,分明是鬧得不太愉快,早忘了翻拍照片的事了,難道是後來補的?


    “不,這是……”謝錦天說到此處,忽然笑容凝固在了唇畔。


    那剛到嘴邊的話,忽然地溜走了,像個鬼鬼祟祟的賊。他忘了之前要說什麽,直到一句話浮上來,突兀地填補了他空缺的記憶。


    “是我……母親給的。”


    夏雪見了謝錦天這有些語無倫次的模樣,不免有些奇怪,但鑒於謝錦天與母親複雜的關係,她也不好多問,反正這照片的來源並不是那麽重要的事。隻是夏雪能從那鏡頭中,感受到拍攝者對謝錦天濃烈的感情。如果這真是謝錦天的母親拍的,那想必他們母子的關係並沒有那麽糟糕。


    夏雪正為此感到欣慰,卻聽謝錦天的手機鈴聲響起。


    “抱歉,我阿姨。”謝錦天說著接起了電話,然而沒說幾句,他的臉色便變得十分難看。


    最終,他的唇畔綻開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他迴國做什麽?得了不治之症,還是來繼承哪個首富的遺產?”


    又說了幾句,謝錦天鐵青著臉掛了電話,夏雪也不好問他那究竟是誰,畢竟兩人剛剛和好,她不想引火燒身。


    謝錦天因為這個電話顯得十分掃興,也沒什麽心思和夏雪談情說愛,就籌備婚事的進展商議了一下,便送她迴家了。


    夏雪在陽台上俯視著謝錦天的車駛入夜色中,忽然覺得她似乎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男人。謝錦天在人前力求完美無可厚非,可麵對她這個未婚妻,也仍舊是全副武裝的姿態,很少吐露心聲或者展露脆弱的一麵,令她找不到任何契機接近他的內心。這不是她想要的親密關係,雖然她也缺乏戀愛經驗,不知道靈魂的共鳴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體驗,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樣的婚姻並不能給她帶來她所期望的幸福。她要的不是他人豔羨的目光,而是一個能在精神層次與她互相依賴的伴侶。


    幾天後,夏雪得到了這樣一個機會。


    她的母親在他父親做康複治療時,把她拉到走廊裏道:“你知道錦天和他爸是怎麽迴事?”


    “怎麽了?”夏雪一怔,不知道母親為什麽這樣問。


    “錦天他爸今早打電話過來,說是已經迴國了,但錦天因為從前的一些誤會不願見他,也不讓他參加婚禮……”


    夏雪迴憶起前幾天謝錦天接的那通電話,這才明白,他當時的悶悶不樂是因為他父親迴來了。之前,夏雪隻是聽謝錦天提過他父母在他幼年時便離婚了,她不知道他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也不知道他們父子間究竟有什麽罅隙。可從那天謝錦天的態度來看,他們父子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夏雪將她所知道的這些少得可憐的信息告訴她母親,隨後勸道:“媽,這個事我們還是別管了……”


    “傻孩子,他可是你未來的公公!”夏雪的母親卻不以為意,笑著拍拍夏雪的手背,“父子哪有隔夜仇?更何況是結婚那麽大的事,幹脆我們家就做個順水人情,出麵牽個線,讓他們父子倆冰釋前嫌,也算是功德一件。”


    夏雪心裏著實覺得這有些不妥,但她又希望真能如她母親所言,有個水到渠成的結局,那樣或許謝錦天對她的態度會有所不同,隻要他肯承這份可貴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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