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忌這番話,感人至深。


    他既如此誠懇,我自然不舍得再欺騙他,“乖乖,不是所有惡鬼都如你所想象的那般放浪。我們惡鬼之所以將知己稱為‘姘夫’,純粹是因為好聽且威風。”


    “當真?”他半信半疑地詢問著我。


    “我當惡鬼那些年,除卻遇見你那次,裙子開叉開得高了些,平素裏顧桓和花顏醉將我管得死死的,他們比你還嚴苛,我哪裏來的機會放肆?”我如是說道。


    容忌聞言,如釋重負,“想不到,花顏醉還有些用處。”


    他雖鬆了口,臉色卻依舊十分難看。


    我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指尖撚著蛛網,好聲好氣地詢問著他,“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縱解釋數百遍,你都未必信得過我,不若你自己入夢一探究竟罷。”


    容忌正了麵色,信誓旦旦道,“罷了。都過去那麽久了,再去追究往事也沒什麽意思。”


    “得了吧。今日這事我若是不解釋清楚,你怕是要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小聲嘀咕著,強行將他拖入了夢境之中。


    撥開夢境迷霧,入眼便是迤邐風光。


    身為惡鬼的我,正在破廟中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裝。我撚著蘭花指,將薄如蟬翼的裏衣套在身上,俯下身隨意地拾起半塊碎裂的鏡麵,頗為滿意地盯著鏡中的自己,愉悅地哼起了不著調的小曲兒。


    我看著數百年前的自己,竟如此放浪,羞窘至極。


    用眼角餘光瞟著巋然不動的容忌,小聲嘀咕道,“非禮勿視。那時的我,還未嫁給你,照理說,你是不能這麽盯著我看的。”


    容忌神色暗了暗,薄唇輕啟,“正麵和背麵幾無區別,哼的小曲兒還難聽,確實沒什麽看頭。”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破廟中搔首弄姿的我,兩管鼻血毫無預兆地掛下。


    我滿頭黑線,心情尤為不爽,“沒什麽看頭,流什麽鼻血?”


    他以錦帕悄然拭去噴湧而出的鼻血,冷不防地冒出了一句,“數百年前,你平素裏就是穿成這副鬼樣子四處亂晃?”


    “什麽鬼樣子?人家明明很標致。”我貼著破漏不堪的紙窗,津津有味地看著破廟中的自己,越看越喜歡。


    破廟中,佛龕前尚還擱著數件華服,分別是顧桓和花顏醉所贈。不過,我最喜歡的衣物,還是身上這套圓哥贈我的裏衣,輕便,朦朧,引人遐想。


    我隨手將鏡子扔至一旁,頗為豪放地坐於佛龕前,百無聊賴地翻閱著花顏醉給我找的各色話本,十分愜意地翹著二郎腿,時不時還要抖抖腿,像極了燒殺奪掠無惡不作的土匪頭子。


    破廟外,容忌越看火氣越大,他隨手幻化出一捆鎖妖繩,俯下身將我的腳踝緊緊纏至一起,忿忿說道,“最好別讓我再見到你這般豪放的坐姿。”


    我並未覺得有什麽不妥啊。


    畢竟,那時的我將破廟當成了自己的閨房。在閨房中,不該是怎麽舒服怎麽來的麽?


    容忌許是擔憂半夜有人闖入破廟之中,一直杵在破廟外不舍得走。


    直至一身酒氣的花顏醉熟稔地上了破廟門前那棵古槐樹徹夜守著破廟,容忌才長舒了一口氣,攜著我安然離去。


    我迴眸看著夜幕中身著如火紅衣的花顏醉,亦將他的恩情銘記在心中。


    原來,數百年前,我之所以能在破廟中安安穩穩地度過日日夜夜,全憑著花顏醉的默默守護。


    若不是今日隨容忌入夢一窺究竟,時至今日,我尚還被蒙在鼓裏呢。


    夢境一轉,鬥轉星移,數十年一晃而過。


    “圓哥,安哥,等等我!”


    杳無人煙的荒郊野外,身為惡鬼的我,撐著把由怨念織成的傘,在烈日底下狂奔。


    那把傘,我尚還有幾分印象,是顧桓一針一線織成的。


    那時的顧桓,雖然陰鶩,但並不算壞。有所為,有所不為。


    容忌一聽“圓哥”,“安哥”,原本稍有緩和的麵色須臾間又黑成了幹鍋底。


    不過,當他發現我口中的圓哥、安哥實為兩隻嬌俏女鬼之後,神情卻更為複雜。


    他猛然轉過頭,大手毫不留情地拍在我引以為傲的翹臀之上,“為何不早些告訴我她們是女鬼?”


    “我跟你解釋過的,我們做惡鬼的,除了皮一些,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不堪。”我小聲辯解著。


    容忌語塞,遂又將我摟入懷中,不動聲色地以治愈術撫平他剛在我身上留下的輕淺指印。


    彼時的我,正與圓哥、安哥將拋妻棄子的負心漢當成風箏給放了。我仰著頭,看著半空中歇斯底裏,嘶聲尖叫的負心漢暢快大笑。


    但好景不長,天幕上悶雷作響,層雲翻滾,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圓哥、安哥麵麵相覷,嚇得小臉蒼白。


    隻有我,初生牛犢不怕虎,大咧咧地站在層雲之下,手執風箏軸線,殷切地叫喚著她們,“一起放風箏呀!”


    “你難道沒聽說?九重天上的仙界太子殿下,下了數道捉鬼令,欲將咱們蠻荒惡鬼一族一窩端了。”圓哥誠惶誠恐地說道。


    安哥見我身後電閃雷鳴,一邊尖叫,一邊將我撲倒在地,險險避過數道天雷。


    我吃了一地土,心裏大為不爽,罵罵咧咧道,“什麽狗屁仙界殿下,暴戾不仁,也不怕他的銀樣鑞箭頭有不好使的一天。”


    “噓!你不要命了?”安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強行將我拖走。


    我不甘心地迴頭,朝著彼時高大且冷漠的容忌的背影吐了數口口水,“呸呸呸——”


    容忌軟鱗鎧甲披身,對於我的謾罵毫無知覺,竟拽著風箏軸線,細嗅軸線中的氣味,“竟有一絲甜。莽荒惡鬼難不成是蜜做的?”


    夢境中,迷霧頓起。


    眨眼間,我與容忌又陷入一螢火洞穴之中。


    我一見此洞穴,嚇得虎軀一震,手足無措地將容忌往外頭拽去,“容忌,我肚子疼。不若,我們不看了?你隻消記得你的小嬌妻冰清玉潔,乖得很就成。”


    容忌冷哼道,“尚未出閣,竟知道何為銀樣鑞箭頭,欠收拾的東西!”


    他輕拂去我的手,執意往螢火蟲洞中走去。


    洞穴之中,螢火點點。


    我、圓哥、安哥三隻惡鬼並排蹲在暗處,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盯著朦朧霧氣之中的容忌。


    “天神真是執著!竟幾十年如一日,不遺餘力兢兢業業地恪盡職守。瞅這勢頭,咱惡鬼一族若是”安哥忿忿不平地嘟囔著。


    “說來倒也奇怪。天神看上去兇神惡煞,但到底沒將咱惡鬼一族斬盡殺絕。”圓哥單手托腮,盯著容忌的背影發怔。


    我唉聲歎氣道,“你們都見過天神真容?看來,就我未見過天神真容。”


    “這有何難?”圓哥如是說著,隨手將腳邊即將寂滅的螢火朝容忌衣擺彈去。


    歘——


    “什麽聲音?”容忌清冷的聲音在幽靜的螢火蟲洞中乍響。


    下一瞬,他衣擺處的螢火“滋滋”蔓延,頃刻間便將他的衣服燒出了一個大洞。


    “該死!”


    容忌低咒了一聲,側目看向自己身後的破洞,無計可施之下,隨手幻化出大片蒲葉,擋著身後大片風景,匆匆離去。


    圓哥頗為興奮地詢問著我,“剛剛天神轉過身的,你可看清楚他的真容了?”


    我意猶未盡地咽了咽口水,“隻顧著盯著天神背後的蜜桃兒看了,哪還記得看他的臉。”


    我以手扶額,連連將容忌拖出螢火蟲洞,深怕他惱羞成怒將圓哥、安哥擰成麻花。


    容忌狂抽嘴角,“笨蛋,就知道吃。從今往後,別在我麵前提‘蜜桃’二字。”


    “遵命。”我連連點頭,見他並未像我預想中那般雷霆震怒,懸在半空的心終於平穩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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