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縹緲閣。


    白姬把人手帶迴來,隨意地丟在裏間。


    不知道為什麽,那十幾隻人手一進入縹緲閣,便似乎都活了起來,紛紛以食指、中指為足,在裏間四處爬動。


    裏間,十幾隻人手四處走動,有的爬上了多寶閣,有的奮力攀登屏風,有的倒栽在花瓶裏,有的在青玉案上轉圈圈,十分詭異。


    元曜十分好奇,想看看白姬會怎麽還人手。


    白姬卻似乎忘了還手這迴事,把人手丟在裏間,就不再理會了。


    夜深人寂,月圓如鏡。


    白姬用朱砂在後院的草地上畫了一個陣法。


    白姬吩咐元曜去拿三隻人手。


    元曜來到裏間拿手。


    那些人手三五成群,或跑來跑去,或嬉戲玩耍。


    元曜道:“不要再鬧了,白姬要送你們迴去了。你們來三個,跟小生走。”


    人手們一聽,紛紛跑跳亂躥,似乎都不願跟元曜走。


    元曜隻好去捉,眾手嚇得四處亂跑。


    元曜捉了半天,也沒逮住一隻手,隻好空手去後院了。


    “白姬,一聽要被送迴去,那些手都四處逃竄,小生一隻也捉不住。難道,它們不願意被送迴去嗎?”


    白姬笑了,道:“它們難得脫離人身,得到自由,當然不願意迴去啦。”


    “啊?人的手還有自己的思想?”


    白姬掩唇笑道:“當然有啦。不僅手,人的腳、眼、耳、鼻、嘴巴等等,都有自己的思想呢。”


    元曜吃了一驚,急忙揮舞雙手,又跺了跺雙腳,道:“人的腳、眼、耳、鼻、嘴巴都有思想?小生怎麽沒感覺到自己的手腳有思想?”


    白姬笑道:“在人體上,手足眼耳的思想會被人腦控製,失去獨立性。人用腦思考,很少察覺手足五官的思想。不過,偶爾也會察覺啦。比如,軒之有沒有太過緊張,頭腦一片空白時,手會不聽使喚地抖動,拿不穩東西?或者遇到緊急情況時,頭腦還沒反應過來時,腳已經先跑了?又或者,頭腦不清楚時,嘴不聽使喚地說一些胡話?”


    元曜點頭,道:“是有這些情況。原來,人的腳、眼、耳、鼻、嘴巴居然都有思想!”


    白姬笑道:“離開人體,有了思想,這些手就不願迴去了。”


    元曜撓頭,道:“那,總不能不迴去吧?那些丟了手的人,肯定很害怕,很著急。”


    白姬轉身,向裏間走去。


    元曜急忙跟上。


    白姬來到裏間,裏間的人手紛紛躲避,有的藏進多寶閣底下,有的藏入花瓶裏,有的藏進樓梯後麵……


    白姬道:“你們離開人體超過一個月,就迴不去了。你們迴不去,沒法得到人體的養分,便會萎縮腐爛,最後化作一灘淤血,一堆枯骨。你們不迴去,人類不過是失去了一隻手,你們可是失去了整個生命呢。”


    白姬話音剛落,那些人手紛紛冒出來。


    人手們爭先恐後地朝白姬跑來,似乎都害怕迴不去了。人手們紛紛爬上白姬的裙子,死命地拉住,懸掛蕩漾。


    白姬笑道:“不要都湊過來,屍解之陣一次隻能送三個迴去。不過,不要急,都能迴去。你們自己估算一下離開身體的時間,今夜先送三個離開身體最久的吧。”


    人手們一合計,隻留了三個離開身體最久的手,其餘的手都鬆開了白姬的裙子,又跑去玩了。


    元曜吃驚得張大了嘴。


    白姬把三隻手帶到後院,放入屍解之陣裏,默念咒語。


    屍解之陣紅光大炙,不一會兒,三隻手便不見了。


    想必,是迴身體上去了。


    元曜木木地站著,呆呆地望著白姬。


    白姬心中奇怪,問道:“軒之,你怎麽了?”


    元曜迴過神來,道:“小生在想,人與非人都是眾生,既然人的手、腳、眼、耳、鼻、嘴巴有思想,那龍的呢?白姬,你的手、腳、眼、耳、鼻也有思想嗎?”


    白姬一愣,喃喃道:“我還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元曜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隻覺得宇宙玄奧,世界神奇,人與非人都充滿了造物之神賜予的難解奧義。


    元曜側頭向白姬望去,頓時嚇得腦子一片空白。


    白姬站在草地上,她右手捧著一隻巨大的龍爪,那龍爪形如枯樹,布滿了白色龍鱗,利刃一般的尖甲在月光下寒光閃閃。


    白姬本該是左手的地方,隻剩衣袖,空空如也。


    白姬對著龍爪道:“你有沒有思想?快告訴我,你有沒有思想?”


    元曜心中發苦,嚎道:“白姬,即使你有求知之心,也不用把手卸下來,對著它問啊!這龍爪還裝不裝得迴去啊?萬一裝不迴去,可怎麽辦?!”


    白姬隻顧著問龍爪,不理會元曜。


    元曜心中害怕,見白姬還沉迷於求知探索之中,他眼不見心不怕,徑自進去睡了。


    一連數日過去,轉眼又是月初了。


    縹緲閣裏,仍舊生意冷清,白姬、元曜、離奴三人靜靜地過日子。


    那十幾隻人手倒是已經陸續歸還完了,但是手帶來的問題卻還在。


    白姬求知欲很強,她一直在探究龍的爪、眼、耳、鼻,乃至犄角、尾巴有沒有獨立思想,時不時地卸了自己的龍爪、龍耳、龍犄角、龍尾巴,捧著探問。


    離奴有樣學樣,也陷入了求知之中,時不時地卸了自己的貓爪、貓耳朵、貓尾巴探問。


    元曜一看見白姬、離奴缺胳膊少腿,缺耳朵少尾巴,就心中發毛。他十分後悔當時問了白姬那個問題,使得她陷入了求知魔障。


    元曜害怕看見白姬、離奴對著卸下的肢體問話,就常常借口送貨物,躲出縹緲閣去。


    這一天,元曜去往宣陽坊,給住在宣陽坊的不良人(1)趙洵送他定下的一把七星古劍。


    唐朝時期,長安城內,以朱雀大街為界,以西設長安縣,以東設萬年縣。趙洵在萬年縣擔任不良人。


    元曜來到趙洵家裏,交付了七星古劍。趙洵十分高興,正拿著七星古劍驗看,突然有兩個不良人跑來找趙洵。


    “頭兒,出事了。”


    趙洵道:“什麽事?”


    一個不良人道:“有娘子上吊斃命了。”


    趙洵一挑眉,道:“這不是常有的事嗎?哪個坊裏的事?派一個仵作去驗屍,沒有疑問,就記檔具結了。”


    一個不良人擦汗道:“這一次,吊死了三個……平康房裏一個,這宣陽坊裏兩個……”


    另一個不良人道:“我們想著頭兒你正好住在宣陽坊,就順路來跟你說一聲。”


    趙洵急忙收了七星古劍,道:“走,去看看。”


    趙洵留下了七星古劍,讓仆人給元曜取銀子,就匆匆走了。


    元曜從仆人處拿了銀子,便離開了趙家,準備迴縹緲閣。


    陽光溫煦,草木明媚,人世間如此美好,不知道為什麽那些娘子要輕生棄命?元曜心中惋惜,且難過,怏怏地走在路上。


    元曜剛要走出宣陽坊時,卻見一個青衫書生走進坊門。


    兩人正好迎麵遇上。


    那書生臉頰消瘦,麵色枯黃,元曜看著眼熟,一時卻沒認出來。


    書生望了元曜一眼,倒是認出了元曜,道:“軒之?你怎麽來宣陽坊了?!”


    元曜聽著聲音耳熟,頓時反應過來,不由得一驚,道:“進賢?!數日不見,你怎麽消瘦成這樣了?小生都沒認出你來!”


    那青衫書生正是賀遠。賀遠比之前瘦了一大圈,他眼圈發青,麵色枯黃,但眼裏卻有著奇異的狂熱光芒。


    賀遠笑道:“最近埋頭苦讀,不思飲食,故而清減了一些。軒之,你怎麽來宣陽坊了?”


    賀遠拎著兩包東西,元曜偷眼望去,從油紙上看,一包是東市瑞蓉齋的蓮花糕,一包是弱水記的胭脂。


    這兩件東西都是女子所愛所用,賀遠這是給相好的娘子買的?


    元曜笑道:“小生是來宣陽坊送貨物的。”


    賀遠笑道:“原來如此。今日正好遇上了,軒之隨我迴家,我把上次借的五兩銀子還你。”


    元曜笑道:“也不急的。進賢喜歡在平康坊讀書作賦,煙花之地,花銷頗大,你留著用就是了。”


    賀遠神秘一笑,道:“早就不去平康坊了。如今,我都在家裏讀書。”


    元曜一愣,心中疑惑。


    賀遠堅持要還元曜銀子,元曜卻之不過,隻好跟他一起迴家去拿。


    賀遠住的地方在宣陽坊南邊,四周住戶密集,屋宇成片,但這一處獨門宅院倒也安靜。


    賀遠從襄州來長安隻帶了一個書童,親戚的宅子裏有一名負責灑掃的老仆,他入住之後又雇了一個負責做飯的仆婦。


    元曜進入賀宅時,正好看見書童阿宇在院子裏給一個拿著包裹的仆婦打發銀子,讓她離開。


    那仆婦一臉驚恐,又有點悲戚,她看了一眼剛迴來的賀遠,神色驚惶,急忙拿了銀子,背著包裹走了。


    老仆拿著掃帚,一聲不吭地在掃院子。


    “公子,你迴來了。”阿宇跟賀遠打了一聲招唿。


    賀遠仿佛沒有聽見一般,匆匆向書房走去。


    阿宇隻好跟元曜打招唿,道:“元公子,你也來長安了。”


    當年在襄州書院讀書時,阿宇便伺候在賀遠身邊,故而與元曜相識。


    元曜隨口應了一句,便跟上賀遠,去往書房了。


    阿宇站在院子裏,神色憂愁。


    元曜眼見賀遠徑自進了南邊書房,還掩上了門,急忙追過去。


    元曜推門,卻發現賀遠把書房的門關死了。


    元曜心中納悶,這是什麽待客之道?!


    元曜正自奇怪,卻依稀聽見書房裏賀遠在說話。


    “你先吃蓮花糕,我去去就來。”


    賀遠在跟誰說話?誰在書房裏?元曜心中疑惑。


    突然,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賀遠出來了。


    賀遠順手又關了書房門,元曜趁著賀遠關門時往裏瞥了一眼,並未看見書房裏有人。


    賀遠笑道:“軒之,你怎麽跟來了?走,我們去客廳。”


    “啊,好。”元曜隻好答道。


    賀遠拉著元曜去前廳,分賓主落座。


    阿宇端來了茶水,站在一旁伺候。


    賀遠、元曜喝茶清談,聊起了近日所讀的詩書。因為談得投機,又到了中午時分,賀遠熱情地留元曜吃飯喝酒。


    阿宇在旁邊提醒道:“公子,劉嫂剛被您打發走,廚房裏沒人開灶,怎麽留客吃飯?”


    賀遠這才想起廚房無人了,無法招待客人,不由得有點尷尬。


    元曜急忙道:“小生還有事,就不必麻煩了。進賢的書房裏似乎也還有客人在等候,小生就不打擾了,改日再約進賢一起喝酒。”


    一聽到元曜說書房裏有客人,阿宇頓時臉色慘白。


    賀遠道:“書房裏並無人,軒之說笑了。”


    從賀遠的興趣,以及他買迴的蓮花糕和胭脂來看,元曜猜想書房裏的客人可能是一位嬌客。賀遠並不想讓人知道,元曜也不喜歡探人隱私,就不再多言了。


    元曜告辭離去,賀遠吩咐阿宇給元曜取了五兩銀子,並送他到了門口。


    注釋:(1)不良人:唐代主管偵緝逮捕的官差,稱為“不良”或“不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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