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麽會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麽會舍得讓孩子死?”


    一直到傅蘭君病體初愈,顧靈毓都沒有迴家來。


    她再也不問顧靈毓的消息,隻是一個人坐在床上靜靜發呆,桃枝看不過去,她勸傅蘭君:“小姐,今天天氣不錯,出去散散步吧?”


    衛兵自她出事那日起就撤了崗,現在她是自由的。


    傅蘭君從愣怔裏迴過神來,她“哦”一聲:“那就迴娘家看看吧。”


    桃枝麵有難色:“小姐你大病初愈,怕是受不得馬車顛簸,再者老爺那邊也還病著。上次夫人走的時候悄悄跟我說,怕老爺擔心,您這邊的事情她還沒同老爺講呢。你如今這乍一迴去,豈不穿了幫讓老爺著急,不如先跟夫人通通氣,讓她慢慢地把事情透給老爺知道,咱們再迴家。”


    桃枝想得周到,傅蘭君點點頭,桃枝扶她起來:“今天咱們就先去外麵曬曬太陽看看花。”


    桃枝攙著她出了門,今天天氣果然很好,曬得人筋骨酥軟,傅蘭君輕輕掙脫開桃枝:“我還沒有虛弱到走不動路的地步,我想自己逛逛,你先迴去吧。”


    桃枝一千個不放心,一步一迴頭地離開。傅蘭君獨自一個人慢慢在園子裏漫無目的地逛著。獨自一個人時思緒總是瘋長如蓬草,嫁入顧家三年,顧家的每一寸土地她都和顧靈毓牽著手逛熟了,一草一木皆有故事,讓她聯想起從前,從前多好,山清水秀太陽高,花香草芳好風飄。這一叢玫瑰,顧靈毓剪下過一枝為她簪在鬢角,那一片草地,她曾和他在此休憩,那是嫁進顧家第二年的夏天,他們走累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小夫妻兩個講了好些甜甜蜜蜜的私房話,她枕著他的膝蓋睡著了,醒過來時手指上有個草戒指,是他趁她熟睡的當口隨地拔草編織的。


    那編戒指的草邊緣是鋸齒狀的,劃破了他的手指,草戒指兜住一滴鮮紅的血,顫悠悠的,像一顆鮮亮的紅寶石。


    傅蘭君抬起手看著那根曾經戴過草戒指的手指,草戒指早已不見了,記憶的塵埃裏,她迴憶不起那草戒指的樣子,隻記得那一滴血,清晰如故又添新色,讓她心驚不已。


    再往前走,絲絲痛楚攀上心頭,這涼亭,齊雲山曾經在這裏對她推心置腹,給她磕過一個響頭,求她從此對他的阿秀好一些,而如今,那給她磕頭的人正在巡撫衙門大牢裏,等著秋後的處決……


    走到後花園盡頭,出了後花園就是廚房下人們的所在,傅蘭君剛要轉身,卻被嘁嘁喳喳的討論聲所吸引,她猶豫了一下,稍稍走近一些,藏在八角門前的樹下。


    是一群老媽子聚在一起閑聊,下人們閑聊八卦,圍繞的當然是主子們,坐在中間的廚娘邱嬸神神秘秘地開口:“少爺還沒迴來?”


    有人搭腔:“可不是麽,少奶奶小產快十天了也不見少爺露麵,我活了幾十年,還真沒見過這樣狠心的人,少年夫妻有什麽話不能攤開了說?看兩個人平日裏恩恩愛愛,少爺溫柔體貼的,沒想到竟然是這種人。”


    邱嬸嗤笑一聲:“你懂什麽,少爺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我聽說,咱們這位少奶奶,懷的根本就不是顧家的種!”


    瞬間一石激起千層浪,其他人都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這不可能吧,你可別胡說八道。”


    眾人的反應讓邱嬸很是滿足,她胸有成竹似的分析:“怎麽不可能?若是別的大戶人家,女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見外男,出這種事情當然是不可能,但咱們這位少奶奶又不是個安分人,成天地往外跑,又是去聽戲又是辦女學,一天裏暗地裏能見的男人多了去了。不說別的,你們知不知道那個剛被砍頭的亂黨南嘉木?外麵都說,少爺去抓南嘉木的那天晚上,少奶奶就和南嘉木在一起!”


    聽眾們倒吸一口涼氣,嘁嘁喳喳地吵鬧起來,邱嬸很滿意自己造成的轟動,她繼續透露自己知道的“內幕消息”:“不僅如此,聽說咱們少奶奶和南嘉木還被撞見過一次同在戲園子裏聽戲。是巡警撞見的,我有鄰居家的小子就在巡警隊裏,這你們都知道的吧,這消息絕對假不了。”


    這“一手資料”給她的話平添了許多可信度,聽眾們紛紛附和:“說來是奇怪,嫁進來三年都沒什麽動靜,怎麽偏偏姓南的一迴來就有了?這事兒蹊蹺。”


    最後,他們拍板定論:“難怪少爺總不迴來。被個亂黨戴了綠帽子,有家不能迴,心裏苦啊。這孩子沒了也好,要不然還要為個仇人養孩子,作孽哦。”


    牆後樹下,傅蘭君聽得渾身冰涼,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被人這樣惡意地揣度!


    顧靈毓也是這樣想的嗎?如果不是,為什麽他遲遲不肯迴家?


    傅蘭君渾渾噩噩地往迴走,原本和煦的陽光突然間變得熾烈,太陽像是就懸在她的頭頂,烘幹了她全部的精血,烤得她頭暈氣促兩眼昏花。她遊魂似的走迴到自己和顧靈毓的臥室前,桃枝正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玩樹枝,看到她立刻站起身來,桃枝的表情有些奇怪,囁嚅著說:“小姐,姑爺迴來了……”


    臥室的門被從裏麵拉開,時隔兩個多月,那張熟悉的臉再次出現在傅蘭君麵前。他比上次見麵時更瘦了,瘦得全然失去了以往那個溫柔的富家公子的模樣,變成了一個陰鬱冷冽的軍人。


    他的眼神在她平坦的腹部滑過,他人瘦脫了形,以至於眼窩深陷,一雙漆黑的眼睛藏在眉骨的陰影下,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悲。


    驀地想起剛才偷聽到的話,傅蘭君惶恐起來,她急促地脫口而出:“孩子是你的。”


    顧靈毓麵無表情地望著她,望了很久,他終於開口:“我知道。”


    顧靈毓轉過身去,聲音輕飄飄的,像身處於一個虛無的夢境:“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麽會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麽會舍得讓孩子死?”


    這話如一記耳光重重地抽在傅蘭君的臉上,她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望著他的背影。過了很久她無聲地笑了,笑得淚流滿麵,他竟然認為她是故意殺死這個孩子的,僅僅因為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他認為她在用殺死自己孩子的方式向他報複!


    笑夠了,淚流盡了,她緩緩開口:“顧靈毓,你放我走吧。”


    顧靈毓霍地轉身。望著他的眼睛,傅蘭君重複:“你的罪孽,我已經替你償還了,你放我走吧。”


    迴答她的,是簡短的幾個字,顧靈毓扔下一句短促的“你休想”,一陣風般地從她身邊掠過。


    傅蘭君最終還是決定離開顧家迴娘家,她沒有告訴顧靈毓,專門挑了顧靈毓不在家的一天走。


    沒想到的是,剛剛收拾好行李要上馬車的時候,顧靈毓迴來了。


    他騎著馬從軍營趕迴來,趕路趕得急了,人和馬都氣喘籲籲滿臉淌汗,不等馬站穩他就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把抓住馬車的韁繩,表情急慌慌的:“你不能走,我不許你走!”


    傅蘭君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很久,她平靜地說:“我父親生病了,我要迴去照顧他。”


    顧靈毓死盯著她的眼睛,固執地不肯放手,傅蘭君繼續說:“我是嫁進了顧家,不是賣進顧家。我爹生病,作為他的獨女,我理應迴去照顧他。”


    顧靈毓像一個絕望的孩子,絞盡腦汁卻無計可施,她去意已決不可轉圜,他最終隻能心有不甘地鬆開手,傅蘭君踩著板凳扶著桃枝的手鑽進馬車車廂。車把式甩動韁繩,那馬不緊不慢地踏出去,顧靈毓魔怔了似的跟上去,一車一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慢慢走著,車廂的簾子突然被掀開,傅蘭君探出臉來,顧靈毓麵露喜色,他上前一步,卻又被傅蘭君接下來的話釘死在地上。


    傅蘭君看著他,輕輕說:“不要再追了,何苦呢?顧靈毓,我好後悔當初去追你,如果就讓你去了日本,或許你現在還在日本,手上也就不會有這些血債。我好後悔,我們之間,每一次追逐都是錯誤,或許我們之間本來就是個錯誤。”


    說完這席話,她鬆開手,簾子垂落下來,將她的麵容遮蔽在後。


    車把式突然揚起鞭子對著馬臀猛地一抽,馬吃痛,撒開四蹄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長街的盡頭。顧靈毓站在原地,望著馬車後揚起的塵埃,怔怔地望了很久很久。


    迴到娘家,傅榮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姨娘也早已經把傅蘭君小產的事情透露給他知道了。


    傅蘭君伺候傅榮吃藥,傅榮伸出手來摩挲著她的鬢發:“丫頭,苦了你了,爹一心想給你找門好親事,沒想到到頭來還是這樣。”


    傅蘭君垂著眼睛攪拌藥湯:“算得了運算不了命,不怪您。”


    傅榮喃喃自語:“是啊,算得了運算不了命,這事兒是怪不了爹,可是又能怪誰呢?”


    是啊,該怪誰呢?


    傅榮吃完藥,乏了要睡覺,傅蘭君悄悄退出去,桃枝在外麵衝她招手:“小姐,來人了。”


    來的人很讓傅蘭君意外,竟然是焦姣。


    她不是進京告禦狀去了嗎?懷著疑問傅蘭君來到臥房,焦姣就在那裏等她。


    幾個月不見,她憔悴了很多,原本明豔無匹的東北姑娘如今卻如萎謝的殘花,她看上去精神也不甚正常,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傅蘭君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坐下,她的雙手很冷,渾如窖藏的冰。


    傅蘭君拉著她的手隻是沉默,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毫無疑問,焦姣這次北京之行徒勞無功。焦姣走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此行必定徒勞無功,大清朝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冤死的鬼魂,哪有那麽多正義得以伸張?


    最終是焦姣先開口,她眼神茫然:“我救不了他。”


    傅蘭君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隻能攬著她的肩膀輕輕拍打著她,她機械地轉過頭來,用幾乎沒有焦點的眼神望著傅蘭君:“一迴來我就去了顧家,顧家人跟我說你迴娘家了,我就找來了。少奶奶你離開得對,顧家人無情無義遲早會遭報應的,你離開得對……”


    她反複念叨著“離開得對”,傅蘭君悄悄衝桃枝使了個眼色,桃枝走上前來攙起焦姣:“阿姣姐你肯定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桃枝攙扶著焦姣走了出去,傅蘭君茫然地目送著她們的背影,耳邊不斷迴蕩著焦姣那句“顧家人無情無義遲早會遭報應的”。她又想起二嬸那神經質的笑容,“顧家隻有你死我活沒有人倫道德,姓顧的血液裏都流淌著罪孽,每個顧家人都罪有應得……”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顧靈毓,身為顧家當家人的你,是否也是這樣罪有應得?前方是不是也有報應在等著你?


    如果這是真的,不管到底是怎樣,都希望我們的孩子已經將一切罪孽都交割幹淨,就讓他替你贖罪,帶走一切你的報應和罪孽吧。


    迴到娘家後不久,傅蘭君拾起了女學的教務,重新過起了家和學校之間兩點一線的生活。


    流言蜚語在哪裏都不能免,關於顧靈毓、傅蘭君和南嘉木之間那些桃色新聞在學校裏亦有生根發芽的沃土,更何況學校的學生多是軍人家眷。阿蓓陪傅蘭君在學校裏散步,聽到學生們竊竊交談這件事情,有人說如果不是傅校長給顧靈毓戴了綠帽子興許南嘉木不會死得這樣快,有人反駁說亂黨觸犯的是謀逆大罪怎麽可能姑息……阿蓓偷偷看傅蘭君的臉色,傅蘭君神色一如往常,這樣的話她已經聽得太多,聽到麻木了。


    第二天,突然有學生來找她退學,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爹在軍營裏當差,傅蘭君打起精神應付她:“家裏出了什麽事嗎?”


    那女學生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咬咬牙說了實話:“傅校長,我年初已經跟人定了親,昨天夫家派人去我家,說如果我不立刻退學,就要跟我退婚。”


    傅蘭君蹙起眉頭:“這是個什麽道理?你不要怕,我去找你夫家談。”


    那女學生一跺腳:“您千萬別,他們讓我退學就是因為您……”


    她覷傅蘭君一眼,耳根子充血變得通紅:“他們說,跟著您……跟著您的人學不出個好來。”


    傅蘭君恍然大悟,內心裏苦笑不已,原來自己的名聲在寧安已經這樣壞,她無力地揮揮手:“我知道了,你若非要退學,那就退吧。”


    女學生鞠了個躬,飛快地跑了出去。


    這給其他人開了個壞頭,接下來幾天,陸續有人來和傅蘭君商量退學的事,傅蘭君懶得再問原因,凡是申請的她一律批準。一個星期下來,教室已經空了三分之一。


    放學後的學校像是一片荒塚,傅蘭君獨自坐在教室裏,望著眼前空蕩蕩的教室,她驀地想到那一年初辦學,風化未開,招不上學生來,顧靈毓叫她放寬心,說學生多的是,果不其然,很快學校就招滿了人。是他動用自己在軍營裏的職權,半利誘半脅迫他的下屬們送自己的老婆孩子來給她過女校長的癮做消遣,那時他還說:“在軍營裏我管他們,在學校裏你管他們的家眷,咱們倆這就叫裏應外合,夫唱婦隨。”


    那時多恩愛,誰知道,轉眼間天地變。


    這是翻天覆地的一年,不隻是傅蘭君的小世界,整個大世界也在變幻。


    阿蓓來傅家找傅蘭君的時候,傅家剛剛吃過晚飯。


    阿蓓一臉的驚慌,渾然不像平時那個文靜靦腆的姑娘,她幾乎是撲倒在傅蘭君麵前,傅蘭君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腳,她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她想到了半年前的事,半年前焦姣也是這樣一臉狼狽地跪在她和顧靈毓麵前,求他們救救齊雲山。


    她的預感是對的,阿蓓抓住她的衣角,滿臉絕望:“蘭君,求你救救翼軫!”


    傅蘭君的腦袋“嗡”地一響。


    翼軫被抓了。就在剛才,巡警上門給《針石日報》報社貼了封條,抓走了翼軫,罪名是:鼓吹亂黨,涉嫌謀逆。


    阿蓓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抓走,她沒有法子,隻好來求傅蘭君。在寧安,他們夫妻兩個所認識的有權勢的人,無非是傅蘭君和顧靈毓。


    傅蘭君下意識地問:“你去找過顧靈毓嗎?”


    阿蓓慘淡地一笑:“他說逮捕令是葉巡撫親自下達的,他無能為力。”


    傅蘭君的心“咯噔”一下,齊雲山和南嘉木的臉在她眼前如走馬燈似的過,讓她心慌氣促,她一手緊緊握住太師椅的扶手,一手握住阿蓓的手,柔聲安慰她:“你不要擔心,先迴家去,我找我爹打探下風聲。”


    她派了桃枝送阿蓓迴家去,自己則去找傅榮打聽。


    翼軫被抓,傅榮毫不覺得意外:“早就知道他要出事,你還記得年初我去顧家找阿秀說過這件事嗎?那時候他的報紙上就都是些鼓吹憲政同情亂黨的言論,逆著龍鱗撩撥,作大死呢。何況他這次是報紙未經審核私自刊印,本就犯了國法,給人留下了把柄可抓。”


    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可惡的是葉際洲這老匹夫!發生在我寧安地界上的事他竟然越過我直接出手,擺明了是在挑釁。”


    傅蘭君趁機慫恿他:“可不是嗎?葉際洲都已經挑釁到眼前來了,爹若不反擊,顯得多窩囊!”


    傅榮瞪她一眼,冷笑道:“你別使激將法,我活了幾十年,倘若連這口氣都咽不下豈不是白活。為了個非親非故的人和葉際洲鬧翻臉給他小辮子捉,你爹可沒那麽傻。年輕人做事顧頭不顧尾,是該受個教訓,總歸不會死,著急個什麽?”


    說完這句話,他不欲再討論,閉上了眼睛。傅蘭君還想說些什麽,姨娘走過來衝她擺了擺手,她隻好退了出去。


    她獨自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平複了好一會兒情緒,才出發去找阿蓓。


    阿蓓站在家門口等傅蘭君來,一見到她的身影立刻就迎上去,一臉急切:“知府大人怎麽說?”


    傅蘭君不知道該怎麽同她講,思忖了半天,她隻能安慰阿蓓:“我爹說,因言獲罪不是什麽大事,總歸沒有真犯上作亂,關上幾天興許就放出來了。”


    阿蓓顯然沒有被傅蘭君的話安慰到,待在翼軫身邊三年,她早已經不是那個無知的鄉下采桑女,她喃喃自語:“先生跟我說過,當年‘《蘇報》案’,章先生在牢裏關了好幾年,鄒先生還死在了牢裏……”


    傅蘭君聽得遍體生寒,伸出手攬住阿蓓,使勁捏她的肩膀:“阿蓓,你不要自己嚇自己。‘《蘇報》案’何等轟動,小小一個《針石日報》豈能與它相比?你情人眼裏出西施,把翼軫的才能也看得太高了。不過是件小小的案子,翼軫過不了幾天就會放出來的。倒是你,一味地胡思亂想,搞垮了身體,翼軫怎麽辦?孩子怎麽辦?”


    對,孩子,還有孩子。傅蘭君的話把阿蓓從悲觀的胡思亂想中拉迴現實,她快步走進院子裏。她和翼軫的兒子月兒已經一歲多,渾不知事的年紀,躺在搖籃車裏專心致誌地啃著柔軟的小手,阿蓓把他抱起來緊緊貼在臉上,傅蘭君望著這母子倆,心頭一片酸楚。


    阿蓓拍打著孩子轉過身來,聲音低澀:“無論如何,我想去見見他。”


    翼軫的逮捕令是由巡撫衙門下發的,人也直接帶去了巡撫衙門大牢,若要見他,隻能等第二天去巡撫衙門大牢。


    一夜,傅蘭君輾轉難眠,她的耳邊迴蕩著阿蓓的話。顧靈毓說自己無能為力。


    他總是說自己無能為力。齊雲山出事時,他這麽說;南嘉木出事時,他也這麽說;現在,他故交好友裏碩果僅存的一個翼軫出事了,他還是這麽說。


    究竟是無能為力,還是不願出力?


    曾經她以為自己很了解他,她以為他是一個最會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人,為了讓奶奶好受些他甘願作孽障,為了讓自己好受些他甘心受委屈,連一個萍水相逢的書生,他都能體諒對方的痛苦,幫他找尋出路。


    可是如今她發現,她對他一無所知,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樁樁件件,都在證明他是個如二嬸和焦姣口中所說的——無情無義的顧家人。他不會為任何人稍作犧牲,他隻會獨善其身,理性得近乎冷酷。


    胡思亂想了一整晚,第二天上了馬車她忍不住打瞌睡,阿蓓很抱歉:“麻煩你了,但我實在沒有別的朋友了。”


    傅蘭君勉強笑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到了巡撫衙門大牢,塞給了獄卒足夠多的銀錢,兩個人終於被帶進牢裏,見到了翼軫。


    翼軫蜷縮在角落裏閉著眼睛小憩,阿蓓顫抖著哭音喊一句“先生”,翼軫睜開眼睛,他驚訝地看著她們兩個:“你們怎麽來了?”


    他挪動著爬到牢門前,傅蘭君大驚:“他們對你用刑了?”


    翼軫搖搖頭:“他們去查封報社的時候我跟他們動了手,被他們打了一頓。”


    他裝作沒事似的笑一笑,結果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嘶嘶抽氣。阿蓓心疼地伸手撫摸著他臉上的傷口,翼軫抓住她的手輕輕蹭著,脈脈溫情靜靜流露,傅蘭君悄悄退了出去。


    她找到獄卒,想再花點錢見見齊雲山,獄卒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著她,嘴裏不幹不淨地嘟囔:“這小子可真是豔福不淺,隔三岔五地就有女人來看他,都長著一張千嬌百媚的臉,現在又來一個。”


    傅蘭君忍著氣,她當然知道另外一個是誰。焦姣從京城迴來後,見過那一麵後就離開了寧安,她說要住到巡撫衙門大牢附近去,這樣探視齊雲山也方便。


    獄卒調笑了半天終於肯帶著傅蘭君去見齊雲山,作為死刑犯,齊雲山被關押在大牢深處,幽暗陰森,一股子嗆鼻的煙塵味,像揉碎了的怨鬼的魂。


    獄卒帶她停在一間牢房前:“就是這兒了,一炷香時間。”


    傅蘭君千恩萬謝,那獄卒慢悠悠地走遠,傅蘭君輕聲喚牢房裏的人:“雲山大哥!”


    背對牆蜷縮在角落裏的人動了動,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疤痕縱橫交錯的臉。


    傅蘭君捂著嘴,看著這張醜陋的臉,她既在生理上覺得惡心,心裏又覺得酸楚,淚水在她的眼眶裏打著轉。齊雲山一聲不吭地慢慢爬過來,傅蘭君這才發現,他的臉上、身上全是傷痕,新傷舊傷疊加。他爬過的地方,留著一道血跡,有蒼蠅在他的腿上嗡嗡盤旋著。


    他一直在受刑!就在她來之前不久還受過刑!


    齊雲山勸慰似的笑一笑,被毀壞的麵容在笑容扯動下越發顯得詭異醜陋,他的口氣很輕鬆:“沒什麽,在大牢裏總免不了的。”


    傅蘭君抑製不住氣憤:“都已經結了案為什麽還要這樣對你?”


    齊雲山收斂起笑容,他壓低了聲音:“有人並不想就這樣結案。”


    他湊近了傅蘭君的耳朵:“葉際洲直到如今還沒有放棄讓我翻供,他一直想讓我咬出阿秀和你爹。”


    傅蘭君心裏一驚。


    齊雲山淡淡一笑:“這老匹夫,以為人人都像他,我偏不讓他稱心如意。”


    他看著傅蘭君的眼睛:“少奶奶你放心,我絕不會把你爹和阿秀攪和到這件事情裏來,阿秀……阿秀他知道我的。”


    傅蘭君點點頭,滿心裏都是苦澀。


    是的,阿秀知道你,知道你對他的這一片忠貞赤誠,他對你一千一萬個放心,可是……他真的值得你付出這樣的忠誠嗎?連來牢裏看你一眼都吝惜的他,真的值得你為之付出生命嗎?


    焦姣就租住在大牢對麵不遠的地方,傅蘭君和阿蓓從牢裏出來,兩個人一起按著焦姣給的地址去找她。那是一處小小的院落,粗陋的土坯房、茅草屋頂,院子裏空蕩蕩的,傅蘭君站在院子門口喊焦姣的名字:“阿姣姐,我是蘭君,來看你了。”


    半天終於有人掀開藍布門簾子走出來,是個腳步顫顫巍巍的小老太太,老太太用一雙昏花的眼睛打量著她們:“你們是誰?”


    傅蘭君問她:“婆婆,是不是有一個叫焦姣的姑娘住在這兒?我是她的朋友,來看看她。”


    老太太恍然大悟:“哦,是那個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吧,她是住在這兒,可是從前天起就沒迴來過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她絮絮叨叨:“我這房錢是一天一結的,大前天的房錢還沒給我呢,她要走也不說一聲,這不是存心賴我房錢嗎?”


    傅蘭君掏出錢來替焦姣墊了大前天的房錢,叮囑老太太如果焦姣迴來一定記得告訴她自己來過,然後和阿蓓踏上了迴寧安的路。


    在馬車上她心裏總覺得不安,焦姣去了哪裏?怎麽會一聲不吭地就離開了?


    傅蘭君原本以為翼軫的事情是坐幾天牢就能解決的,沒有想到,半個月之後翼軫仍舊沒有被釋放的跡象,阿蓓慌了神,天天來找傅蘭君拿主意。傅蘭君沒辦法,隻好去找傅榮撒嬌:“爹,翼軫的事情上頭到底是怎麽想的?”


    傅榮的臉色有些嚴峻:“不好辦,我原以為就是關幾天以儆效尤,沒想到葉際洲那匹夫又想借機生事。他從《針石日報》裏挑出兩篇文章來,非說這兩篇文章措辭激昂非一般文人所能作,他認定寫這兩篇文章的人就是亂黨,要翼軫供出作者名字。翼軫咬牙聲稱這兩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自己,事情因此就僵持住了。”


    傅蘭君愣住了,傅榮壓低了聲音問:“老實告訴爹,你和阿秀兩個小冤家是不是給《針石日報》供過稿?”


    傅蘭君嚇了一跳:“爹你怎麽知道?我和……我和他是給《針石日報》供過稿,但無非是些新詩之類的東西,隻關風月,不談政治。”


    傅榮“嘿”一聲:“我怎麽知道,我能怎麽知道?無非是安插在巡撫衙門的線人告訴我的。他顧家真是塊風水寶地,專出告密的小人。上次齊雲山的案子跳出個陳皮,這次翼軫的案子又跳出個丫鬟。線人跟我說,顧家有個丫鬟拿著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葉際洲!”


    丫鬟?傅蘭君腦袋亂哄哄的,哪裏又冒出個丫鬟?


    傅榮籲一口氣:“好在那些手稿裏並沒有那兩篇文章,如你所說,隻是些新詩之類的東西。但這樣一來,阿秀也進入了嫌疑人的行列,好在那些手稿裏並沒有你的……你丈夫交的都是些什麽狐朋狗友,盡把他往死路上推!”


    他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葉際洲這老王八蛋拿這兩篇文章大做文章,用心歹毒得很哪,無非是齊雲山那計不成又再來一計,想逼翼軫說那兩篇文章的作者是你丈夫罷了。”


    傅蘭君聽得心驚膽戰,她沒想到顧靈毓的處境竟如此艱難!她問傅榮:“阿秀……葉際洲為什麽要這樣針對他?”


    傅榮冷笑:“我的傻姑娘,你可真是讓我給養傻了。單憑他是我傅某人的女婿,就足以讓他成為葉際洲的眼中釘。何況葉際洲在朝中的靠山是醇親王一派,因著戊戌年那件事,醇親王與袁世凱勢不兩立,朝中兩派勢力自然也是勢同水火。寧安新軍雖非袁世凱督練,但新軍中上層軍官泰半是袁氏門生,就連佟士洪也是親袁一黨,你丈夫更不例外。葉際洲一向是個溜須拍馬最積極不過的人,打壓袁黨這種事情。他自然跳得歡。”


    他重又坐下來:“好在這種事情終究也不會有什麽結果,無論翼軫怎麽說,隻要沒有手稿,葉際洲能奈何?無非是捕風捉影罷了。”


    他蹙著眉頭:“至於對阿秀的前程有沒有影響,尚且不好下定論,走一步看一步吧。隻要性命無憂,總會東山再起。”


    傅蘭君一顆心悠悠落地,她問傅榮:“那翼軫呢?”


    傅榮“嘿嘿”一笑:“了不起關一段時間,無論得到得不到想要的結果,葉際洲總不能判他個死刑。不過苦頭是要吃一吃的,可憐一介文弱書生,不知道在牢裏會被作踐成什麽樣子。你告訴他的家人,多出點錢打點下牢頭獄卒吧。”


    從傅蘭君那裏聽了傅榮的點撥,阿蓓六神無主地呆坐了很久。


    隨後阿蓓站起身來開始遍翻家裏的金銀細軟,傅榮說得沒錯,即使沒有葉際洲,牢頭獄卒也總要打點一下的。她把家裏所有值點錢的東西都搜出來堆在桌子上,打算必要時一點點變賣了來營救丈夫。


    離開翼家的時候,傅蘭君把自己頭上的簪子、手上的戒指、耳垂上的墜子、手腕上的鐲子都脫了下來放在桌子上,阿蓓要拒絕,她提高了聲音:“就當你幫幫我!”


    阿蓓愣住了,傅蘭君嘴角扯出苦笑,她放低了聲音,哀求似的:“求你,讓我盡這一點心。”


    傅蘭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走出翼家大門,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迴過頭,阿蓓氣喘籲籲地追出來,看到傅蘭君迴頭,她停下腳步,望著傅蘭君的眼睛,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別怪顧大哥,他沒有錯。”


    傅蘭君衝她勉強笑一笑,點了點頭。


    是啊,他沒有錯,他何錯之有?如他所說,齊雲山和南嘉木都是自己往死路上走。他攔過齊雲山,但攔不住;南嘉木呢,南嘉木確實是他親手緝捕親自監斬,但他是清廷的官吏,南嘉木站到了他的對立麵,他不過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罷了。翼軫……翼軫的入獄是葉際洲一手策劃的,與他又有什麽幹係?


    齊雲山不怪他,說“阿秀他知道我的”。


    南嘉木……她不知道南嘉木在牢獄中的那些日子和死前的那一刻在想些什麽。


    翼軫……他的妻子阿蓓反倒安慰自己,說顧靈毓沒有錯。


    似乎人人都能體恤他,連她的父親都說,這個山雨欲來的年頭,能不主動害人已屬難能可貴,自保有什麽錯?


    除了自己……與他最親密的人——他的妻子。


    這讓傅蘭君隱隱覺得茫然又恐懼,到底是她看他看得太清楚,還是太模糊?如果是前者,那他是多麽可怕的一個人;如果是後者,她又是多麽可憎的一個妻子!


    如果沒有南嘉木和孩子的死,如今我會不會堅定地站在他身旁?在家門口,傅蘭君捫心自問,最終無果。


    九月裏,翼軫終於被釋放。


    他始終堅稱那兩篇文章是自己所作,與旁人無關,葉際洲逼問了兩個月一無所獲,隻憑兩篇激昂文字將人定罪似乎也缺乏力度。


    最終促成翼軫釋放的,其實是輿論。這都要感謝楊書生,是他給阿蓓支了一招,讓她聯係翼軫在文化界的舊友們和國外報紙駐華的記者們,多方輿論施壓,把這件事情鬧出寧安鬧到全國,引起國際關注。正值清廷欲推廣新政,新政需得有新氣象,難道新政前夕,朝廷還要因為兩篇“諫言”而屈死個書生不成?


    拖拖拉拉關了兩個月,翼軫終於走出了大牢。


    傅蘭君陪阿蓓去接他,站在遠處看他夫妻兩個相擁而泣,百感交集。


    在牢裏受了兩個月折騰,翼軫消瘦得不似人形,兩頰深深凹陷,渾如一副骷髏架子,一雙眼睛也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大夫看過後直搖頭,背著翼軫跟阿蓓和傅蘭君說:“情況不大好。”


    是啊,不大好。翼軫一介文弱書生,身體根基本來就差,他從娘胎裏帶哮證,在監獄裏待了兩個月,監獄那是什麽環境?漫天灰塵像揉碎的冤魂殘片,這兩個月又多雨。忌憚著翼軫的秀才身份,葉際洲不敢輕易動大刑,就在細微處下功夫,零零碎碎地折騰人。翼軫牢房的地麵上總是有汪水,早晚潑兩桶,水汽夾雜著寒氣泛上來,把個哮喘病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更何況,翼軫的病不隻在身上,還在心裏。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針石日報》報社被永久查封,凡有大清一天,翼軫一日不可再辦報。這對立誌以筆杆子喚醒國人的翼軫來說不啻為一個天大的打擊。


    傅蘭君安慰阿蓓:“總會好起來的。”


    但是隨著時間過去,不僅翼軫的病沒有好轉的跡象,從小家到大國,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變得越發糟糕。


    整個九月,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葉際洲要迴京。


    葉際洲京城的老娘得了重病,葉際洲不日就要啟程迴京侍奉老娘。聞此消息,傅榮樂得哼起了小曲兒,在走廊裏來來迴迴地踱著步嘿嘿笑,一會兒又表情猙獰:“他老娘一命嗚唿了才好,丁憂個三兩年,我看他還怎麽跟我鬥!”


    但他這美夢做得為時過早。十月,京城傳來消息,光緒皇帝和慈禧老佛爺都染了病,這一病來勢洶洶不比以往,恐怕朝中真要變天了。


    傅榮一根神經繃得死緊,傅蘭君知道他的擔憂,他關心的無非是光緒駕崩後會是誰即位,皇親裏載字輩和溥字輩的皆有可能。作為袁黨,他深懼和袁世凱有嫌隙的小恭親王溥偉或者光緒帝的親弟弟醇親王載灃成為新帝,那不啻為袁世凱的末日!


    而他中意的新君,是與袁世凱交好的慶親王奕劻的兒子載振。


    傅榮的情緒整日在擔憂和暢想之間遊離,他時而咬牙切齒,時而自顧自笑得滿麵紅光,嚇得姨娘直跟傅蘭君嘀咕,傅蘭君則是萬分不解。對於男人而言,權勢真的如此重要嗎?她從未見過父親這樣,被權勢左右,變得完全像個陌生人。


    他在京的線人傳來消息,慶親王奕劻被太後一道懿旨調去查看東陵工程。就在慶親王離京的些許工夫裏,太後已經選中了醇親王載灃的兒子溥儀為帝,醇親王搖身一變成了攝政王。


    大勢已去,聽到這個消息傅榮捶胸頓足,在書房裏發了半天的瘋。家人們站在書房外麵不敢進去,直到裏麵沒動靜了消停了,姨娘才推一把傅蘭君,傅蘭君推開門走進去,傅榮正癱坐在一地狼藉裏發愣。


    他須發蓬亂,愣怔著,傅蘭君撿起地上的書,攙扶他起來坐在椅子上:“爹您這又是何苦?幾年前您就對我說,大清沒幾年了,王朝氣數將盡,您又何必執著於爭權奪勢?”


    傅榮表情依舊是愣愣的,他喃喃迴答:“就算大清完了又怎樣?流水的王朝鐵打的臣,死了皇帝做臣子的也還是那些人。舊怨已經紮根,必有個你死我活,這哪裏是爭權力,這是爭活命。葉際洲一旦得勢,我還不就成了他砧板上的魚肉,更何況,本就有個隱患在他手裏……”


    說到這裏,他突然目露兇光,整個人霍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口喊管家,管家老錢忙不迭地迎上來,傅榮吩咐他:“去一趟顧家,找姑爺來。”


    傅蘭君的心猛地一震。


    顧靈毓來的時候,傅蘭君躲在自己的房裏沒有出去。


    隔著窗她影影綽綽地望著他,他跟在管家身後踏進院子來朝著書房走過去,隻聽見軍靴有節奏地踩在青磚地上的聲音,他整個人就像一杆標槍,瘦得隱隱讓人覺得有殺氣。


    路過傅蘭君房前的時候,他似乎是有意無意地瞟過來一眼,傅蘭君忙閃身躲迴了帳幔後。再探頭出來看的時候,顧靈毓已經不見了。


    她一直在房間裏躲到顧靈毓離開,中間姨娘來找她,說是傅榮讓她去書房,她拒絕了。


    姨娘問她:“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傅蘭君茫然搖頭,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麽走,甚至不知道對於未來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想法,現在不過是混日子,混過一天是一天罷了。


    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太多,激烈波動的情緒讓人無法喘息,更無法理智思考,或許再過些日子,等到這些事情帶來的心潮都平複下去,她就能想出一條路來,但不是現在。


    多事的一年啊,傅蘭君轉過身,眼睛瞟到掛在牆上的日曆,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霜降的日子,霜降後就是秋決的日子……就是齊雲山喪命的日子。


    她又想起了焦姣。焦姣到底去了哪裏?那日和阿蓓去巡撫衙門大牢探望翼軫和齊雲山,她沒能找到焦姣,托房東帶了話兒,但一直也沒等到迴信。


    她到底去了哪兒?


    傅蘭君心事重重地胡亂翻著書,鋒利的書頁割破了手指,她站起身來找東西擦拭沁出的血珠子,翻到了一遝舊報紙,是往期的《針石日報》。她看著那遝報紙愣怔了一會兒,莫名其妙地,耳邊突然響起了傅榮的一句話:“顧家有個丫鬟拿著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葉際洲!”


    難道……傅蘭君心裏“咯噔”一聲,難道那丫鬟就是焦姣?莫非焦姣為救齊雲山一命不惜栽贓陷害顧靈毓?傅榮、顧靈毓翁婿倆是葉際洲的心腹大患,若能幫助葉際洲扳倒他們兩個,無疑是個好人情,能救齊雲山活命也未可知……


    想到這兒,傅蘭君坐立不安,她盡量說服自己這隻是自己毫無根據的揣測,但懷疑就如同冬日湖麵的薄冰,一旦有縫隙就向著四麵八方延伸開去。她推開門去敲父親的門,把猜測告訴給父親知道,父親聽後大為驚訝,他安慰傅蘭君不要瞎想,讓姨娘陪著她迴了房。


    傅蘭君一夜未睡,躺在床上的她太陽穴突突地跳,總感覺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似的。


    接下來兩天她也總是魂不守舍的。


    第三天,她的不好的預感得到證實。


    齊雲山死了,暴斃於獄中,在距離秋決還有半個多月的時候。


    仵作的驗屍結果是:齊雲山在獄中長期遭受虐待和毒打,病餓之下積患成疾終至喪命。巡撫不在,仵作驗屍後把結果呈報臬司衙門,或許是各方都怕擔責任,這件事情就此草草了結。


    齊雲山在寧安無親無友,隻有一個顧家算是他先前的主家,衙門把他暴斃的事情通知了顧家,顧家派人為他收了屍,草葬在鳳鳴山上。


    傅蘭君去鳳鳴山上看齊雲山。


    好久沒來鳳鳴山了,上次來還是兩三年前,那時齊雲山還在,每次她到鳳鳴山上來,齊雲山都在。他曾站在白鹿庵這條路前,見到她來,滿臉喜悅的欣慰。他曾倚著顧家別院這扇門,見到她來,滿臉的驚慌失措。她和顧靈毓在這座山上表過心跡、定過情意,他是見證者。這些年裏,他為他們的融洽而喜悅,為他們的膠著而焦慮,如父如兄是親是朋。再往前一些,在還沒有她的日子裏,他陪著顧靈毓在山上度過了少年時代那些最孤寂的歲月。


    但如今他一個人淒冷地躺在黑暗的地下,受蟲蟻齧咬,被時光瓦解。


    傅蘭君蹲下身來,撫摸著冰冷的石碑。那上麵簡單地寫著:齊雲山之墓,顧靈毓立。


    若有一日,天地敝如舊衣,知情人統統老去,齊雲山是誰?顧靈毓是誰?他們之間是什麽關係,曾有過怎樣的愛憎糾葛,還有誰會知道呢?


    傅蘭君起身,悵然下山去。


    進入十一月,下了第一場雪,傅蘭君待在家裏烤著火想心事,突然有人來報消息。


    是翼軫家的下人,傅蘭君迎出去,那下人跪在雪地裏衝她磕了個響頭:“顧夫人,我們先生怕是不行了,太太讓我請夫人過去見最後一麵。”


    傅蘭君心裏“咯噔”一下。


    她帶著桃枝匆匆往翼家去,在翼家大門口和顧靈毓撞了個正著。


    顧靈毓想必也是剛得了信兒從軍營裏趕過來,軍裝還未脫,一身的肅殺氣,傅蘭君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顧靈毓沉默著朝她點點頭,大步走進了院子。


    看著他的背影,傅蘭君滿腹心酸。


    翼軫果然不行了,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死氣,在藥香和墨香中間,這位強骨頭書生的人生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


    阿蓓坐在床頭攬著他。見到顧靈毓和傅蘭君,他勉強一笑:“你們來啦。”


    他掙紮著要坐起身來,顧靈毓上前一步輕輕按住他的肩膀,翼軫不再堅持,歪靠在阿蓓的懷裏。


    他一雙眼睛看著顧靈毓:“靈毓兄,我是活不成啦。”


    顧靈毓眼睫一動,身板卻仍舊挺直如青鬆。


    翼軫喘一口氣繼續說下去:“你、我、死去的嘉木兄,咱們三個,終究要隻剩下你一個了。”


    他的眼神飄忽,像是陷入了往事的滔滔江河:“還記得當年在公學裏,同學們叫咱們三個‘三君子’,都說是指點江山的南嘉木,激昂文字的繁星……還有,看不透的顧阿秀。同學們都看不透你,壬寅年大家都鬧退學,你不參與,有人背地裏跟我菲薄你,我跟他說,顧靈毓豈是你我能輕易看透的?我們看透看不透又有什麽要緊的?總歸他是個不一般的人。時至今日我仍然這麽想,即使嘉木死在了你手裏,我仍舊這麽想。


    “我們心裏都有各自的道,你的道是什麽,我不知道,但我猜,它肯定不是世人如今所能看到和妄自揣測的那樣。


    “嘉木死了,我眼見也活不成了,我們兩個的道,無論對錯,都沒法驗證了。靈毓兄,‘三君子’的鴻鵠之誌從此就壓於你一人的肩頭了,請你,裝著當年咱們在學校裏立過的誓,千萬要堅守你心中的道。”


    他一雙死灰色的眼睛突然迸發出灼眼的光彩來,死死地盯著顧靈毓。許久,顧靈毓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手:“我,答應你。”


    翼軫笑了,他放鬆了全身的筋骨向後倒進阿蓓的懷裏,圓睜著眼睛歪頭望著窗外的雪。


    窗外大雪紛飛,世界一片銀裝素裹。


    他喃喃開口:“還記得那年去湖心亭看雪,也是你、我和阿蓓、嫂夫人四個,那年的雪真大啊……”


    翼軫在三日後下葬,葬禮結束後,阿蓓突然找到傅蘭君,說是有一樣東西,翼軫生前吩咐送給她的。


    傅蘭君摸不著頭腦,她和翼軫之間,關係頂近也隻是個朋友的丈夫或是丈夫的朋友,怎麽會特地留遺物給自己?


    阿蓓臉上毫無血色,穿著孝服,一身素白襯得整個人越發單薄消瘦,傅蘭君安慰她:“你自己要保重。”


    阿蓓淡淡一笑:“我知道。”


    翼軫走後,她的身上發生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過去的她是一個文文靜靜柔柔弱弱的鄉下采桑女,現在她的身上似乎多了一股無形的精氣神,她依舊沉靜,沉靜中卻多了一份堅定。


    她放低了聲音,輕輕說:“其實我早就做好了這個準備。”


    傅蘭君嚇了一跳,阿蓓接著說下去:“幾年前,先生跟我說過,他最佩服的人叫沈藎,這位沈先生是報業同仁,因揭露朝廷的賣國條約而被朝廷殺害。先生說,毀家紓難,大丈夫當如是。如果將來必有一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得如同這位沈先生一樣光輝壯烈。現在,他算是得償所願。”


    像是想到了什麽,她笑了一笑:“那時候顧大哥也在,你猜他說什麽?他說,‘為什麽非想著為國捐軀?你們這些文人,老想著殺身成仁,成的到底是國家大義的仁,還是你們自個兒的仁?我更希望,國家有朝一日不必你這樣的文人為之捐軀。’”


    傅蘭君的眼睛動了一動,她的心一片茫然。


    阿蓓走後,她打開那錦盒,發現裏麵放著的竟然是一遝稿紙。


    稿紙上手抄了一篇文章,傅蘭君認得那是翼軫的字跡,隻是這字跡虛浮,全然沒有翼軫往日書寫的根骨,墨色也新,想必是在他去世前不久抄寫的,翻到最後更是證實了傅蘭君的猜想。末頁,紙上洇開血跡,這是心頭血在墨上開出的花兒。


    這是一篇《報任安書》。


    他為什麽要贈自己一篇《報任安書》?傅蘭君不解,她舊學底子弱,對這些之乎者也的舊文章似懂非懂,看得雲裏霧裏的。


    晚上傅榮迴到家,吃飯的時候,傅蘭君問他:“爹,太史公的《報任安書》是個什麽意思?”


    老秀才傅榮為她耐心作答:“《報任安書》是太史公寫給獄中老友任安的,任安獲罪入獄,向舊友太史公求助,希望太史公能搭救自己,太史公於是寫這篇文章給他。其中的意思無外乎拒絕任安的搭救請求。”


    傅蘭君眉頭擰成“川”字,難道翼軫是在怨顧靈毓沒有對獄中的他施以援手?她問傅榮:“他為什麽要拒絕朋友的搭救請求?”


    傅榮沉吟片刻:“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太史公在文章中寫得很明確,他獨善其身,實則因為心中有道,壯誌未酬。”


    心中有道……傅蘭君喃喃自語,她的耳邊驀地響起那日翼軫的話,他對顧靈毓說:“請你千萬要守住你心裏的道。”


    難道,他留給自己這篇文章,是為了告訴自己,顧靈毓是為守道而自保,要自己體諒顧靈毓?


    傅蘭君更茫然了,男人們心中的道到底是什麽?讓他們為這個道甘心殉身,殉朋友的身,殉自己的身……她抬起頭,問傅榮:“爹,您對太史公的舉動怎麽看?”


    傅榮不假思索:“為酬壯誌甘冒不仁不義之名,受宮刑之辱,堪稱偉丈夫。”


    傅蘭君喃喃道:“可是……”


    傅榮嘿嘿一笑:“傻姑娘,你可真是被我養傻了,以為滿世界就隻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些孩子氣感情用事的東西才叫忠孝節義是不是?這個世界可沒那麽簡單。太史公若竭力營救任安,如今《史記》焉在?逞一時意氣,往好處說那是性情中人,往壞處想,就是個貪圖虛名的人。且不說《史記》,他要救,便救得出麽?不過是兩個人一起死罷了。小孩子盡說些生死與共的傻話,大人做每件事卻要權衡利弊,稍有差池,別說贏,滿盤皆輸!”


    他長歎一聲,撫摸著她的腦瓜頂:“爹的傻姑娘,早年間爹老以為知而無能不如不知,所以把你教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傻子,卻沒想到,你知與不知,到頭來都要走進這人生的淒風苦雨裏。”


    傅蘭君低頭不語。


    門突然被推開,管家跌跌撞撞跑進來,滿臉死灰色:“老爺,京裏消息,皇上駕崩了!”


    傅榮霍地起身,滿麵鐵青。


    第二天京裏又傳來消息,慈禧太後也駕崩了。


    皇帝、太後接連駕崩,舉國震動。坊間開始有流言傳出,說朝廷預備大赦天下。


    傅蘭君終於再次見到了焦姣。那一天的寧安街頭,很多人都看到了她。多年後,當顧靈毓、傅蘭君、齊雲山都被遺忘,仍然有人記得光緒三十四年的寧安街頭,大雪紛飛裏,一個穿著嫁衣鬢發淩亂的年輕女人光著腳飛跑,一邊跑一邊淒厲地狂笑著,嘴裏反複喊著:“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大赦天下……”


    她瘋了。


    傅蘭君遠遠地看著她,驀地想起那一年在顧家後花園裏撞見她和齊雲山。她把齊雲山堵在走廊上,臉上帶著明豔俏皮的笑,那笑容閃亮一如小鏡宮裏碰撞的萬點星光,她對齊雲山說:“我已經在縫我的嫁衣了,等到嫁衣縫好了就嫁給你,你想不娶我也不行。”


    趁齊雲山不注意,她踮起腳來在他的臉頰上響亮地一吻,然後飛快地跑走了,奔跑的她與傅蘭君擦肩而過,衣袂帶起的風輕快活潑,如同那晚的月色。


    轉眼間,天地變。


    這一年,南嘉木死了,齊雲山死了,翼軫死了,光緒死了,慈禧死了。


    大清朝很多人都死了。


    寧安府很多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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