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不過見過一麵,一見鍾情?我反正是不信。”


    “我也不信。”


    1904年秋天,當父親傅榮在書房裏宣布他已經從眾多的提親者中挑中了顧靈毓做自己的乘龍快婿時,傅蘭君立刻大聲說不。


    “我不喜歡這個人,不要嫁給他!”


    傅榮嚇了一跳,問她:“你為什麽不喜歡這個人?你跟他見過?”


    傅蘭君咽一口唾沫,開始詆毀顧靈毓:“兩個月前我們在印度見過,他這個人,舉止粗魯,不講禮數,對女人也不夠禮貌……”


    傅榮卻“撲哧”笑了:“你們還真見過,這小子來提親的時候跟我講,他在印度和你有一麵之緣,因為嘴上不肯吃虧得罪了你,原來都是真的。這小子倒也坦誠。”


    原來他早一步認了罪!這下無論傅蘭君如何詆毀他都沒什麽用了,她隻能剖白心跡:“我不想嫁給他,我心裏已經有人了。”


    這下輪到傅榮驚訝:“是誰?讀書時候認識的?”


    傅蘭君心一橫:“您認識的,您第一次在寧安做知府的時候,衙門裏的儒學教授,他有個兒子,叫南嘉木。這次我去印度時遇到他了,實話跟您講,我心裏早就有他了。”


    傅榮猛地一拍桌子,厲聲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允許!”


    父親還從未這樣疾言厲色對自己說過話,傅蘭君嚇了一跳,她霍地起身:“為什麽?您當初和南先生的關係不是很好嗎?南嘉木是什麽樣的人您也知道,雖然家道中落了,可是他剛從英國留學迴來,前途未必會比這個顧靈毓差,更何況……”


    更何況他和自己兩情相悅啊,在印度,他送她玫瑰,那芬芳的花香至今仍在她的心裏縈繞。


    傅榮冷笑:“是啊,他什麽都好,可惜偏偏有一點不好——他就要結婚了,可惜新娘不是我這傻女兒!”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傅蘭君呆愣在原地:“您說什麽?”


    一張大紅的喜帖被丟到她麵前。南嘉木真的要結婚了,新娘是一個叫夏瑾的,陌生的,與傅蘭君毫不相幹的女人。


    那在齋普爾時他送給她的玫瑰算什麽?她得去找他要一個說法!


    南嘉木祖上頗有些家業,到他這一代雖然家業凋敗,但還保留有一座幾進幾重帶花園的大宅子,前廳無人,傅蘭君徑直闖到花園裏。南嘉木正蹲在花壇前修剪花枝,他神情專注,朝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鎏金,他是那麽英俊迷人,他的一切都讓傅蘭君著迷。


    可是現在,他的身邊有一個正在為他擦拭汗珠神態親昵的姑娘。


    那姑娘穿著便宜的日常洋裝,頭發剪到齊耳,與南嘉木十分相配,傅蘭君怔怔地望著這一對璧人,直到南嘉木發現她。他直起身來,麵帶微笑禮貌地同傅蘭君打招唿:“傅小姐,找我有事?”


    南嘉木看傅蘭君盯住自己身旁的姑娘,忙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妻。”


    南嘉木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夏瑾,傅蘭君這才看清楚,那是一朵剛從枝頭剪下的玫瑰。真稀奇,他們傅家花園裏的玫瑰都已經謝了,南嘉木家花園裏的玫瑰卻還綻放如初。可不是,她怎麽忘了呢,南嘉木的母親最擅長培植玫瑰,當年他們知府衙門裏的玫瑰,全賴南嘉木的母親侍弄。


    夏瑾接過玫瑰嗅了嗅,展顏對傅蘭君一笑:“你好,我叫夏瑾,是嘉木在英國的同學。”


    南嘉木親昵地捏一捏她的肩膀,笑著對傅蘭君解釋:“我這次迴寧安就是為了和夏瑾成婚,原本早該介紹你同她認識的,但之前她耽擱在英國沒有同去印度。”


    原來他早就是別人的了,那他還來撩撥她?那束紅玫瑰的紅化作了火舌,舔舐著她的心。可是她還能說什麽呢?說什麽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傅蘭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走出南家坐上黃包車的。最終她什麽都沒問出口,她隻是對南嘉木說:“我家的玫瑰謝了,料定你家的肯定還在開,所以來討兩朵新鮮玫瑰。”


    她手裏攥著那兩朵討來的新鮮玫瑰,是南嘉木剛從枝頭剪下來親手遞給她的,玫瑰交接的那一瞬間他的手背觸碰到了她的手,紮得她渾身一個哆嗦。


    花在手裏攥得太緊,刺紮進了肉裏,鑽心的疼,傅蘭君終於忍不住坐在黃包車裏哭出聲來。


    她哭得太專心,黃包車夫被她的哭聲攪得心慌,飛跑起來想要盡快到達目的地擺脫這個棘手的客人。跑得太快,轉彎的時候到底出了事兒,傅蘭君隻感覺到一下猛烈的撞擊,緊接著是天昏地暗的感覺,她的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昏了過去。


    傅蘭君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自己床邊的顧靈毓。


    他正握著自己的一隻手,專心致誌地用小鑷子為自己拔去手指和掌心裏的花刺。床頭擱著一隻小盤子,裏麵放著一堆酒精棉球,顧靈毓挑去一根刺,再用棉球小心翼翼地擦一擦為傷口消毒,棉球所過之處一陣清涼。顧靈毓微微低頭側臉,陽光從窗子裏照進來打在他的臉上,他有舒展如鴉翅的劍眉。


    此時的他穿了一身杏色長衫,溫文儒雅,因微微側著身,鮮紅的辮穗兒在背後晃蕩著。倘若你事先沒有聽說過他,倘若你不去看他手上的繭子,決計看不出他竟是個武夫,你隻會覺得他是個讀書人,或者世家公子。


    當然,他也不能開口。


    看到傅蘭君醒來,他挑眉笑:“傅小姐真心急過門啊,自己坐著黃包車就飛奔進我家了。”


    原來那黃包車好巧不巧,正摔在顧宅大門前,傅蘭君氣得肝兒疼說不出話來。


    顧靈毓又是一笑,他把她的手塞到被子下,親昵地掖一掖被角,口氣曖昧:“你放心,我顧家肯定會用八抬大轎迎你進門的。”


    傅蘭君一口悶氣好半天才舒出去,她問:“我的花呢?”


    顧靈毓臉上的笑容淡下去:“你摔倒的時候扔了出去,被我一腳踩扁了。”


    怒火上頭,傅蘭君霍地坐起來,一個巴掌招唿過去,被顧靈毓攥住手腕。顧靈毓擰眉看著她:“這就是傅家的家教?”


    傅蘭君冷笑:“我家的家教就是這麽差,顧公子還是另覓佳人吧,別讓我辱沒了你家門風。”


    顧靈毓“噗”地笑了:“我偏不,你乖乖養好傷,等著做我顧家的少奶奶吧。”


    他站起身來:“剛才大夫看過,說你的傷沒什麽大礙,休養一段時日就好了。我已經差人通知了嶽父大人,過一會兒傅家會派人來接你。”


    走到門口,他又迴過頭:“既進了我家的門,也就不要再惦記著別人送的花了,你要乖。”


    他知道自己心裏有人!早在印度,他就已經有所察覺。傅蘭君衝著他的背影喊:“我不喜歡你,你知道的。你娶我到底圖什麽呢?如果圖我爹的權,你是軍他是政,去討好你的上級不是更好?協統是你在參謀學堂的老師……”


    顧靈毓打斷她,好笑又好氣:“佟老師至今未婚,可沒有女兒嫁給我。”


    在傅蘭君再次開口前,他又搶先截斷:“小姐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娶你,不為別的,隻是因為喜歡你。”


    傅蘭君嗤笑:“你我不過見過一麵,一見鍾情?我反正是不信。”


    顧靈毓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我也不信。”


    傅蘭君不明所以,顧靈毓突然轉過身,向前走幾步,走到她麵前彎下腰來,湊近到她的耳朵,輕聲說:“小姐死了悔婚這份心吧,我可不敢把小姐的幸福假手於人。”


    他眉毛上挑,一副誌在必得的得意神情,傅蘭君痛恨他這副表情,從印度第一次見麵開始,她就討厭他這副表情!


    兩個月前,印度齋普爾。


    站在風宮前,傅蘭君向黛西抱怨:“來之前,我還以為齋普爾滿城都是玫瑰。”


    去年冬天,黛西邀請她來齋普爾相聚,信裏寫齋普爾又名“玫瑰之城”,她還以為黛西所說的“玫瑰”就是真正的玫瑰。她極愛玫瑰,是從母親處繼承來的花癡病,她懷著赴瑰麗夢境的心而來,如今美夢成空,怎能不失望?


    黛西推卸責任:“我信裏可沒說玫瑰就指的是玫瑰花。”


    這刁鑽小英夷!傅蘭君眼睛一瞪就要擰她耳朵,黛西忙求饒:“就算沒有玫瑰,齋普爾滿城都是花,你有什麽好不滿的?知足常樂,做人莫貪。”


    可不是,正是花開好時節,齋普爾滿城花木扶疏,無憂花紅黃相映,萬壽菊形如繡球,鶴望蘭展翅欲飛,五色梅星點斑斕。盛開的花恰如二八的少女,哪個不俏,哪個不麗,然而十七歲的傅蘭君是個強種,她耷拉著眉眼,無精打采:“可我就是愛玫瑰。”


    花香和雨浸潤透齋普爾的大街小巷,好花好雨好地方,好人好景好年紀,正是因為什麽都好什麽都圓滿,所以那點子缺憾就更紮眼,更讓她耿耿於懷。托賴她的好出身,她長到十七歲,除了母親的去世,還未曾經曆過不如意,更不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句話後麵隱藏著多少酸楚的秘密。


    她們身後突然傳來清越的男聲:“齋普爾確實有過玫瑰園,數百年前由某位摯愛玫瑰的藩王興建,後來藩王死去王室更迭,玫瑰園自然也就隨之荒蕪。古語說滄海桑田,滄海猶可枯,何況玫瑰呢。小姐太執著了。”


    傅蘭君迴頭望,一張英俊的麵龐猝不及防闖入眼簾。這不請自來冒昧搭訕的是個極年輕的中國男人,天氣熱,他將米色西裝搭在手臂上,隻穿著襯衫,奇的是頭上卻戴著一頂禮帽。


    傅蘭君餘光向後一瞟,果然看見在他的背後有大紅的辮穗兒。這男人身姿挺拔,袖口翻卷到肘部,露出的一截小臂看上去強勁有力,與他這張唇紅齒白的紈絝麵容並不十分相宜。


    傅蘭君從小隨父親到處走馬上任,練就出一副辨物識人的火眼金睛,她下意識地在心裏做判斷:雖身在異國卻發辮未剪,留學海外的可能性極小;挺拔身姿更不像一般書生的體格,她斷定,這男人八成是行伍出身;年紀這樣輕,丘八氣不濃,大概是剛從軍事學堂畢業。


    十七歲的傅蘭君有點矯情,隻愛風花雪月,不愛刀槍劍戟,何況這男人還“指責”她忒執著。人在異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蘭君不願搭理他,挽起黛西的手臂向風宮走去。


    風宮說是宮殿,實則隻是一麵巨大的粉紅色的牆,牆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數百扇窗。傅蘭君仰頭望著那幾百扇窗,滿臉茫然:“好奇怪,為什麽要建這麽一堵牆開那麽多扇窗?”


    黛西給她解惑:“這是當時齋普爾的藩王為他的妃子們建的,通過這些窗戶,妃子們可以看到街景,同時又能不被除了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看到麵容。”


    傅蘭君撇嘴:“如此看來,這藩王對他的妃子們可真不怎麽樣。”


    那清越的男聲再度響起:“此言差矣,難道這幾百扇窗不正說明藩王是個溫柔體貼的好愛人?”


    這人怎麽這樣陰魂不散還總是和自己對著幹?傅蘭君迴過頭,怒氣衝衝地迴敬他:“這分明是囚禁和獨占,怎麽能說是愛?閣下對愛的見解還真是獨到!”


    年輕男人嚇了一跳,片刻後他反應過來,好笑地看著傅蘭君:“小姐,當年事當作當年談,百年前的印度男女之別甚於如今之大清,風化如此,即便是藩王,也在枷鎖之下,又如何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徹底破舊立新。於束縛之中想出這點法子讓愛人得以喘息,這難道不算是愛嗎?小姐隻看到牆卻看不到窗,未免失之偏頗。”


    那句失之偏頗的“指責”再次讓傅蘭君惱怒不已,短短時間內他竟“指責”了自己兩次,一會兒說自己執著,一會兒說自己偏頗。然而偏偏他有理有據,讓傅蘭君一時間竟無法反駁,她隻好胡攪蠻纏,強裝兇蠻:“你既然知道如今大清依舊男女有別,看到兩個女人聊天,不請自來胡亂打斷,不覺得自己失禮了嗎?”


    男人怔了一怔,半天啞然失笑,正待要說些什麽,另一個穿白西裝的年輕男人朝他走了過來:“原來你在這兒,倒叫我們好找,繁星兄和夫人走得累了,在前麵尋了家咖啡館休息,我們這就過去吧。”


    先前的年輕男人衝著傅蘭君和黛西笑了一笑,與同伴一起轉身朝咖啡館走去。黛西目睹了兩位中國年輕公子的俊容後,不禁有些吃驚,她問傅蘭君:“我離開中國不過三年,中國竟然就多了那麽多漂亮男人嗎?”


    傅蘭君卻怔怔地望著兩個年輕公子離開的方向,半晌,她對黛西說:“你先自己迴去吧,我還有事。”


    正是下午茶時間,咖啡館裏生意興隆,多是高鼻深目的英國人,幾個黃皮膚的中國人置身其中十分顯眼,傅蘭君沒費什麽力就發現了剛才那兩個男人,她徑直走過去,站到白西裝男人的身後,低聲問:“你好,請問……”


    穿米色西裝的男人打斷了她的話:“小姐,你應當知道如今大清依舊男女有別,看到三個男人聊天,不請自來胡亂打斷,不覺得自己失禮了嗎?”


    他把方才傅蘭君那一番刻薄話原樣奉還,雖然嘴角帶著笑,卻更添戲謔。若是在平常,傅蘭君肯定要唇槍舌劍地同他爭執一番,但現在她有更緊要的事,她望著那穿白色西裝的男人,眼神迫切:“請問,你是南嘉木嗎?”


    男人驚訝地望著她,半晌,恍然大悟:“你是傅小姐?”


    夏風從窗戶吹進來,撩起潔白的窗簾嘩啦作響,鋼琴師換了一首歡快的曲子,滿屋子彩色音符叮咚響,玫瑰之憾退居二線,無憂花、萬壽菊、鶴望蘭、五色梅們瞬間變得嬌俏可愛起來,傅蘭君垂下眼睛淺淺地笑了。


    她和南嘉木之間,半個青梅竹馬總算得上的。傅蘭君的父親傅榮科舉出身,從她出生起就為仕途天南海北地奔走,她十一歲那年傅榮被朝廷任命為寧安知府,她隨父親上任,在寧安府一直待到十三歲,正是豆蔻年華春心萌動時。南嘉木的父親是知府衙門裏的儒學教授,逢年過節都會攜子登門拜訪。那時南嘉木少年十六七,青蔥俊秀斯文儒雅,像《西廂記》裏的張君瑞、《紅樓夢》裏的賈寶玉、《牡丹亭》裏的柳夢梅。他是正當年齡的傅蘭君遇到的唯一一個正當好的人。


    那時傅蘭君的母親也還在世,她在園子裏種了很多玫瑰,南嘉木的母親是花匠家出身,有時知府夫人會請南夫人來幫忙料理玫瑰,偶爾南嘉木也會跟著來。


    南嘉木來的時候,天氣總是晴朗的,熱辣辣的金色陽光大方地滿世界鋪灑。南嘉木和他的母親在花園裏照料玫瑰,俊秀少年彎著腰,隻看得見背影。那些年他還未剪發,也像顧靈毓一樣編著辮子綁著紅辮穗兒,晃來蕩去的,像一尾漫不經心地撩撥著她心湖的錦鯉。


    她遠遠地坐在抄手遊廊裏假裝在讀詩,讀李白的《長幹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偶爾她故意地提高聲音,南嘉木循聲望來,她飛快地舉起書遮住臉,佯裝在躲陽光,書下的一雙眼睛卻還在偷看對方。等南嘉木轉過身去了,她又放下書,繼續念,這迴念得很小聲,因為羞怯。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迴。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願同塵與灰”,傅蘭君在心裏反複咂摸著這一句,寫得真好,她願意和南嘉木同塵同灰。


    可是還沒等到有這個同塵同灰的機會,她父親在寧安府的任期就結束了,朝廷派父親往他省做官,傅蘭君也隨父離去,從此也就和南家失去了聯係。直到今年年初父親再度調任寧安知府,重迴寧安,傅蘭君卻發現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知府衙門的儒學教授換了人,南先生和夫人分別病歿於兩年前,他們死後,南嘉木就離開了寧安府。


    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齋普爾和他相逢,人與人之間的際遇多麽奇妙!


    南嘉木為她和在場的嘉賓們做介紹。


    “這位是傅蘭君小姐,上一任寧安知府傅大人的千金。”


    傅蘭君緊接著補充:“我爹前不久又調迴了寧安。”


    說完這句話她飛速地瞟了南嘉木一眼,視線收迴的時候,一雙耳朵都在發燙。這時她聽到一聲輕笑,循聲望去,是剛才那指責自己執著又偏頗的年輕人。他一手端著咖啡杯,低著頭去吹咖啡騰起的熱氣,嘴角卻帶著一絲笑,笑聲能讓十六七歲懷有心事的少女嗅出一點洞察一切的戲謔味。傅蘭君忍不住有些羞窘,由羞窘又生出憤怒。她討厭這個男人。


    南嘉木介紹這個男人:“這一位大名顧秀,字靈毓,剛才你們見過的。”


    顧靈毓抬起頭來,眉毛高軒,笑意未收:“傅小姐,久仰大名。”


    他將清越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平添一股子曖昧,這句話很容易就攪動了傅蘭君心裏的一池春水,她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顧靈毓這句話是當真講呢還是一套謙辭?如果是當真講,他又是從哪裏“久仰”自己“大名”的?難道南嘉木也曾對他提起過自己?


    她忍不住用餘光去覷南嘉木,顧靈毓卻又笑了:“傅小姐別以為顧某是在開玩笑,顧某再怎樣沒見識,家鄉父母官也總是知道的。”


    他故意的!傅蘭君怒氣衝衝剜他一眼,對方卻滿臉無辜。


    南嘉木對這場暗鬥毫無察覺,他繼續介紹:“在座的都是寧安府鄉親,這兩位是繁星兄及其夫人。”


    說的就是坐在南嘉木對麵那兩位了,一男一女。男的一看就是個文弱書生,他穿杏色長衫戴黑框眼鏡,和南嘉木一樣剪了辮子留平頭,除了一股文人氣,長相並不出挑。坐在他身邊的倒是個漂亮姑娘,溫順拘謹地垂著眉眼,傅蘭君一眼就看出,她這一身洋裝裏包裹著舊式女子的軀殼。


    但傅蘭君打心眼裏喜歡她,她長得好像佛堂裏的菩薩、教堂裏的聖母,天然地帶著一股親切感,傅蘭君朝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傅蘭君。”


    對方慌亂地伸出手:“你好,我叫沈蓓,叫我阿蓓就好。”


    那位繁星兄替妻子解圍:“內子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麵,難免拘謹,望傅小姐海涵。”


    顧靈毓早已經叫過侍者,傅蘭君點了一杯咖啡坐下。他鄉遇故知乃人生樂事,攀談中忍不住提及舊事,原來南嘉木、顧靈毓和繁星兄也已經分別了一年多,這次是相約在印度見麵同遊。


    繁星兄大名翼軫,字繁星,他和南嘉木、顧靈毓是當年一起讀書時的同學。


    他人如其貌,從內到外的憂國憂民,開口就忍不住提國事:“想當年讀啟蒙之書,受民主教誨,少年壯誌,何其的意氣風發,轉眼間兩年過去,事業竟一無所成,可謂深恩負盡,慶幸的也隻有師友尚在,還能杯酒。”


    翼軫迴想往事,眉目間似彌漫著愁雲慘霧,南嘉木將手放在他肩上無聲地勸慰,顧靈毓卻不置可否:“兩年時間彈指過,想要在彈指之內建功立業,繁星兄也未免太操切。”


    他還真是天生地喜歡教訓別人,傅蘭君在心裏冷哼一聲。


    翼軫搖頭苦笑:“不是愚兄操切等不得,是國家等不得啊。眼下日俄在我東北交戰,以我國土為戰場,視我百姓為螻蟻,朝廷竟然坐視不管,還劃出什麽交戰區任他兩國糟蹋我國土人民,天下豈有這等荒唐事?”


    窗外突然騷亂起來,有人站起身來撩開窗簾朝外看,顧靈毓轉頭看一眼,仍舊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印度人遊行而已,幾天一次,沒什麽稀奇的。”


    翼軫感歎:“印度被英國占領已經快五十年,還能有人出來組織遊行反抗殖民,也是民族之幸了。”


    顧靈毓嗤笑:“隻遊行有什麽用,英國人難道會因為遊行就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不成。”


    這兩人顯然政見不合,氣氛有些僵,南嘉木笑著從中調和:“看到他們,我倒想起那年我們公學鬧遊行的事情來。”


    聽到他的話,傅蘭君坐直了身體:“公學?壬寅年南洋公學?”


    那一年她也在上海的啊,她讀女校,就讀於務本女塾,萬萬沒想到原來那時他也在……


    一下午傅蘭君聽他們說話,偶爾插一句嘴,往往引來顧靈毓戲謔的針對,這男人真讓人生氣,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


    天色很快暗下來,傅蘭君不得不向南嘉木一行人告別:“我是應史密斯小姐的邀請來印度度假的,你還記得史密斯一家嗎?當年他們在寧安開醫院的。”


    傅蘭君走前留下了史密斯公館的地址,南嘉木說明日會上門拜訪。


    迴公館的一路上,傅蘭君的腳步都是輕飄飄的,迴到公館史密斯家正好開晚飯,飯桌上她向史密斯夫婦傳達了南嘉木明日登門造訪的消息,匆匆扒完飯,就丟下飯碗迴了自己的房間。


    她怕時間長了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和得意。


    為了明日的見麵,傅蘭君翻出了所有衣服,這時候她才知道,即將與心上人約會的女孩子總是無衣可穿的。一直折騰到東方微明傅蘭君才沉沉睡去。她夢到了那個善於嘲諷的顧靈毓,在她的夢裏他依舊那樣可惡地笑著,站在她的房間裏看她為挑選衣服手忙腳亂,一邊看一邊挑刺。紅的他說豔俗白的他說晦氣,簡單的他說怠慢複雜的他說矯情,生生把傅蘭君從夢中氣醒。


    吃過早飯,傅蘭君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個上午,等得實在煩了,她幹脆走到後麵的花園裏去。史密斯夫婦在中國待久了,也有了一些中國人的愛好,他們給齋普爾的家建了一條中國式的迴廊,迴廊上掛了一排籠子,裏麵都是畫眉鳥。


    傅蘭君坐在迴廊裏靠著欄杆逗鳥,她心裏有事情,所以有些心不在焉的,以至於有人都走到身後了她還沒察覺。


    直到一隻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嗨!”


    傅蘭君嚇了一跳,迴過頭,一雙笑眯眯的眼睛正看著自己:“又見麵了,傅小姐。”


    是顧靈毓,他換了一身剪裁合身的白色西裝,年少英俊的公子模樣,可是傅蘭君不稀罕,她站起身來就走,卻被顧靈毓閃身攔住:“來者是客,傅小姐可是中國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的,怎麽能這樣怠慢客人?”


    他還真是個記仇的人,傅蘭君被氣笑了:“不請自來,跑到別人家的花園裏閑逛還打擾別人,這樣的人也好意思提‘知書達理’四個字?”


    佳人嘴利,顧靈毓避其鋒芒,他看了一眼籠中鳥:“是畫眉?”


    傅蘭君沉著臉不迴答,顧靈毓惡劣地笑:“畫眉畫眉,閨中趣味。小姐看畫眉,一定是心裏有人了。”


    他怎麽這麽輕佻?重要的是,還正好戳中了自己的心事。傅蘭君揚起手來就要賞他個耳光,顧靈毓靈活閃過,嘴上依舊激她:“隨便打人耳光可不是淑女的行為。”


    傅蘭君轉身就走,卻正好迎麵撞上一個人,是南嘉木,南嘉木輕輕攙住她,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他的表情那樣溫柔笑容那樣和煦,一時間傅蘭君心頭湧起千萬般委屈,她咬咬牙忍下委屈,搖搖頭:“我沒事。”


    客廳裏,顧靈毓和翼軫向史密斯先生自報了家門,傅蘭君才終於知道他們的家世,顧靈毓竟是寧安首富顧家的公子。


    他謙虛:“什麽首富,早已經落魄了。”


    傅蘭君不禁有些好奇:“為什麽我在寧安府的那幾年從沒見過你?”


    傅榮曾被公派留洋,是半個新派人,對女兒的管束不似一般官僚家嚴格,在寧安的那幾年,傅蘭君也是各處亂跑的一個瘋丫頭。


    顧靈毓淡淡一笑:“沒什麽,那幾年,我恰好不在寧安城內。”


    傅蘭君越發好奇,那幾年顧靈毓也不過是十六七歲年紀,她問:“你去哪兒了?歐洲?南洋?還是去其他地方求學?”


    顧靈毓用杯蓋碰擦著杯子,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卻不再說話。他垂著眼睛,眉目間似有陰雲,這與那個在口舌之爭上寸土不讓的顧靈毓大相徑庭,傅蘭君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他們又說起幾個年輕人的現狀,當年公學事件後,很多學生退學明誌,顧靈毓沒有參與其中。他在公學待到第二年畢業,恰好保定參謀學堂籌辦招生,他就去考了參謀學堂,考試得中進了學堂,今年五月剛剛畢業。而他在學堂的教習老師佟士洪教官正好被派遣到寧安新軍做協統,他於是也打算迴家鄉參軍。


    而退學的南嘉木和翼軫,一個退學後選擇了遊學海外,一個則跟隨蔡元培先生加入了由退學的學生們組建的愛國學社。


    “學生本來在《蘇報》做實習編輯,去年中《蘇報》被查封,章先生更是在月前被判監禁。學生無奈,隻好離開上海,打算迴家鄉辦報,秉承章先生教誨,希望能為開家鄉民智做一點貢獻。”


    “那你呢?”傅蘭君忐忑地問南嘉木,“你會迴寧安嗎?”


    南嘉木微微一笑:“會迴的,還有些事情未了,需要迴去處理下。”


    傅蘭君一顆懸著的心悠悠落地,會迴去就好,他們還有再見麵的機會。


    史密斯先生又同他們談起齋普爾的風土人情,顧靈毓、南嘉木、翼軫三個人也是前天剛到,尚未來得及觀光,接下來正打算去各處轉轉。


    傅蘭君脫口而出:“正好我也剛來,不如我們做個伴?”


    沒等南嘉木開口,顧靈毓故作驚詫地開口:“那可不成,大清男女有別,怎好結伴旅行?”


    這個人怎麽能那麽討厭!傅蘭君毫不客氣:“我和南公子是故交舊識,結伴同遊當然沒什麽不妥,至於你,顧公子,希望你能牢記自己的話,講點禮數,千萬不要再在我這個陌生異性麵前出現!”


    南嘉木再遲鈍也看出了這兩位小姐少爺之間有齟齬,他笑著打圓場:“傅小姐肯賞光那真是再好不過,正好明天我們要去遊覽琥珀堡,傅小姐有意的話,不如同行。”


    晚上,南嘉木、顧靈毓和翼軫已經有安排,於是向史密斯夫婦告辭。


    送客的時候,趁南嘉木、翼軫和史密斯先生不注意,傅蘭君惡狠狠地瞪了顧靈毓一眼,顧靈毓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晚上,想起第二日的同遊,傅蘭君又是一夜輾轉不得好眠,天一亮她就翻身起床拾掇好自己,讓司機直奔琥珀堡而去。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等在琥珀山山下的,竟然隻有一個顧靈毓。


    沮喪像海浪一般層層湧上拍打著心上的礁石,傅蘭君轉身就走,顧靈毓一個箭步跨過來攔在她麵前:“怎麽,傅小姐見了我就要走?嘉木可是吩咐我要好好照顧傅小姐。”


    傅蘭君委屈得眼圈發紅,顧靈毓解釋:“昨天晚上嘉木遇到了故人,竟是在英國求學時候的老師,老師邀請他今天小聚。老師也是路過齋普爾,今天晚上就要離開,嘉木實在不好推脫。”


    他頓了頓,接著說:“至於翼軫和阿蓓,阿蓓水土不服突然感染了風寒,翼軫隻好留在旅館照顧她。嘉木交代我,如果傅小姐肯賞光,晚上他和老師拜別後,邀請傅小姐去我們的旅館做客。”


    他心知傅蘭君隻為南嘉木而來,卻連翼軫和阿蓓未來的原因也一起交代,給傅蘭君留兩分婉約的薄麵。傅蘭君內心對他的厭憎稍有消退,顧靈毓察言觀色,進一步放低姿態:“昨天是我嘴上太逞強,冒犯了小姐,希望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這個當兵的粗人計較。”


    他嘴上這麽說,沒過片刻卻還是犯了病。


    琥珀堡建在山上,從山下到山上有好長一段崎嶇山路,好在山腳下有大象出租,遊客可以乘大象上山。顧靈毓挑選了一頭大象,他拍著大象粗糙的身體,轉頭對傅蘭君笑:“幸虧有大象,否則像你這樣嬌弱的姑娘怎麽爬得上山。”


    他這話可真不中聽,傅蘭君沉下臉來:“我身體好得很,我不要騎大象,我就要自己爬上去。”


    顧靈毓笑笑,沒有阻止她,他自己坐上大象,居高臨下地看著傅蘭君:“那顧某就先行一步了。”


    他竟然拋下自己獨自騎象!傅蘭君目瞪口呆。


    豪言已經放下,傅蘭君隻能目送著大象上顧靈毓的背影,氣唿唿地跟在後麵一個人徒步前行。


    大象走得很慢,就在傅蘭君前麵幾步的距離。傅蘭君看著顧靈毓,象背上安著座椅,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時不時地伸個懶腰,故意發出誇張的感歎:“這裏風景可真好,嗯,風也好,涼爽宜人。”


    傅蘭君心裏惡狠狠詛咒他:混蛋、小氣鬼、死丘八……象背上綁著傘,顧靈毓整個人被籠罩在傘灑下的一片陰涼裏,當然覺得涼爽宜人,殊不知今天齋普爾陽光熱辣,她可是被曬得嘴巴都要幹裂了。


    在烈日下步行山路,剛走了沒一會兒,傅蘭君的腿已經酸痛起來,像是綁了兩個沙袋,她的腳步越來越慢,和大象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實在是太累了,傅蘭君停下腳步坐到樹蔭下去乘涼,載著顧靈毓的大象漸行漸遠,消失在了她的視線裏,傅蘭君又委屈又氣惱。該死的顧靈毓,竟然連迴頭看都不看她一眼,他嘴上說道歉,其實心裏肯定還記恨著呢,這小氣的死丘八。


    傅蘭君正捶著腿惡狠狠地在心裏詛咒著顧靈毓,突然那熟悉的聲音在上空響起:“傅小姐怎麽停下了?”


    她抬起頭,顧靈毓和他的大象就在眼前,他坐在象背上,居高臨下促狹地看著自己:“怎麽,傅小姐累了嗎?”


    傅蘭君嘴硬:“沒有,隻是覺得這裏風景好,所以想多待一會兒。”


    顧靈毓“嗯”一聲:“我也覺得這裏風景挺好,傅小姐不介意我也在這兒停下來欣賞一會兒吧。”


    傅蘭君看他一眼:“這風景又不是我的,你想看便看,問我做什麽?”


    顧靈毓迴答她:“在你發現它之前,它被無數人匆匆路過,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欣賞,它作為風景的意義是你賦予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可以說它是你的。”


    他這席話倒還受用,傅蘭君驕矜造作地點頭:“那好吧,我允許你停下來欣賞一會兒我發現的風景。”


    顧靈毓笑,他這樣笑起來眉眼彎彎,並不令人覺得討厭,他說:“多謝小姐,作為迴報,我邀請你乘坐我的大象。”


    他補充一句:“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現在我也隻有這個可以作為迴報了,聖人說君子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小姐可不能讓我做個知恩不報的小人啊。”


    傅蘭君裝模作樣地小小為難了一番,然後點點頭:“那好吧。”


    趕象人拍拍大象讓它跪下來,顧靈毓朝傅蘭君伸出手:“上來。”


    傅蘭君握著他的手騎上象背,他剛從參謀學堂畢業,一雙手握慣了槍,虎口有繭,手心卻出乎意料的綿軟。趕象人一聲令下,大象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載著他們向山上走去。


    到了琥珀堡宮門前,大象跪下,顧靈毓跳下象背,又伸出手臂給傅蘭君搭住扶她下來,在宮門前站定,顧靈毓指著山下:“你看,從山上俯瞰,整個齋普爾不就像一座巨大的玫瑰園嗎?”


    傅蘭君望著山下,這一城的建築都在幾十年前為迎接英國王子造訪而塗刷成粉紅色,從高處看,整座城確實像是一座霧氣氤氳的玫瑰園。


    琥珀堡是齋普爾最有名的建築,遊人如織。傅蘭君怕走散,寸步不離地跟在顧靈毓身邊,顧靈毓對她笑:“跟緊我就對了,這個城堡很大,傳說就算是當初這座城堡的國王,如果沒有城堡圖紙恐怕也會迷路。”


    這是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築,雄偉而精美。傅蘭君跟在顧靈毓身後,聽他講解著他們路過的每個地方的故事和曆史,顧靈毓簡直就像一部琥珀堡的百科全書,所有的典故他都能信手拈來侃侃而談,傅蘭君調笑他:“如果不當兵,你倒可以來這裏當個導遊。”


    顧靈毓誇張地欠身:“多謝傅小姐的誇獎。”


    他停下腳步:“到了,這裏就是鏡宮。”


    琥珀堡精粹中的精粹——萬鏡之宮,傅蘭君早就聽黛西提起過,聽黛西說,這裏美得驚人,就像一個最絢麗璀璨的夢。


    懷著這股敬畏之心,傅蘭君不禁放輕了唿吸,她跟在顧靈毓的身後往鏡宮裏走。這是怎樣一個夢幻般的世界啊,牆壁上的圖案皆是由無數麵小鏡子鑲嵌而成,以各色寶石點綴。沒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會對這樣的美景無動於衷,顧靈毓看著傅蘭君貪婪的表情微笑:“鏡宮裏的鏡子可是多得數也數不清。”


    他也不無遺憾:“不過很可惜,鏡宮最美的時候應該是在夜裏,試想一下,萬籟俱寂一片漆黑的夜裏,在鏡宮裏點亮一根蠟燭,燭光映照著千千萬萬麵鏡子,那將會是怎樣星光萬點的景象,睡在這樣的宮殿裏,恐怕就如同安睡在蒼穹之上。”


    傅蘭君聽得無限神往:“這樣的夜晚,真想看一看啊。”


    夜裏的琥珀堡是封閉的,他們當然無法看到這樣美如夢幻的夜晚。從山上下來,顧靈毓帶著傅蘭君迴了他們寄住的旅館。顧靈毓先是帶她去看了阿蓓,傅蘭君陪阿蓓說了一會兒話南嘉木就迴來了。翼軫留在旅館照看阿蓓,南嘉木和顧靈毓帶著傅蘭君去旅館隔壁的西餐廳吃了一頓晚飯。


    吃完飯,南嘉木和顧靈毓送她迴了史密斯家。史密斯一家外出還沒有迴來,送走南嘉木、顧靈毓,家裏隻剩下傅蘭君一個人,傅蘭君在外麵走了一整天早就疲憊不堪,洗漱完畢她倒頭就睡,度過了在齋普爾的第一個孤獨卻甜蜜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傅蘭君起床來到飯廳,黛西指指花瓶,裏麵插著一束嬌豔欲滴的紅玫瑰:“花店送來的,指明送給傅蘭君小姐。”


    傅蘭君詫異地走過去,剛剛從枝頭剪下的玫瑰,露水還沒有蒸發幹淨,她在花束裏撥弄半天,沒有看到卡片,轉頭問黛西:“送花的人有沒有說什麽?”


    黛西想了想:“沒有。”


    雖然沒有卡片,但花店的銘牌卻在,傅蘭君記下那花店的名字,打聽到花店的地址,獨自一個人去了花店。


    這花店是個小小的玫瑰園,售出的玫瑰都是當日從枝頭剪下的。傅蘭君向店主人打聽:“送到史密斯公館給傅小姐的玫瑰是誰訂的?”


    老板在忙生意,嘴上敷衍她:“是一位很英俊的先生。”


    傅蘭君心頭一跳,繼續追問:“是不是穿西裝舉止很文雅的中國先生?”


    老板“嗯嗯”作答:“對,穿西裝,很英俊,舉止文雅,像個讀書人。”


    傅蘭君內心歡唿雀躍,是南嘉木,肯定是他。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傅蘭君腳步輕飄飄地往迴走,過轉巷時突然迎麵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傅蘭君忙閃身躲起來,隻見那身影徑直朝花店走去。傅蘭君望著那背影捂著胸口,心怦怦直跳,真的是他,是南嘉木,他往花店去了,他肯定是為了訂購第二天的玫瑰!


    她懷著玫瑰色的綺夢剛迴到史密斯公館,黛西就拿著一封電報迎了上來:“蘭,壞消息,中國來的,你父親生了重病,要你趕快迴國去!”


    第二天,還沒有等到玫瑰送到,傅蘭君就無奈地踏上了迴國的路程。她留了一封信給南嘉木,為避嫌,在信裏向顧靈毓和翼軫也道了別,又留了一封信給阿蓓說“來日寧安見”。


    旅途舟車勞頓,迴到寧安的時候,她父親的病已經隻剩了個尾巴,隻要好生調養不日就將康複。


    傅蘭君一邊伺候傅榮吃藥一邊撒嬌:“電報發得那麽急,嚇死我了,以為您得了什麽天大的病,誰知道等迴到家您都能下地練五禽戲了。”


    傅榮在她腦門上不輕不重地拍一下:“會不會說話,咒你爹死呢。你以為我誑你?你問問錢管家,我那病是不是來得又急又險,要不是遇上好大夫,你就真的要做個孤女咯。”


    傅蘭君鼻子一酸,放下湯藥撲到他懷裏撒嬌,傅榮撫摸著她的頭發,歎道:“這次是死裏逃生,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這麽幸運。我三十五歲才得你這麽個女兒,父老女幼,我今年已經五十二,你才十七。爹真怕哪天撒手西去照顧你不得,想想還是要趁來得及,給你說一門好親事。”


    若是以往,傅蘭君肯定要撒嬌弄癡說父親心急,這次她卻隻是低著頭,沉默著沒有說話。


    不說話,當然是因為她的心裏已經有人了,那人送了她玫瑰,那人還說,他會迴來寧安的。


    傅家花園裏的玫瑰花開好了,傅蘭君每天就趴在走廊欄杆上盯著玫瑰,她一邊看花一邊等人,等她的良人。


    丫鬟桃枝跟姨娘提起來:“小姐最近不知怎麽了,看著看著花就笑了,怪嚇人的。”


    姨娘“哧哧”地笑:“你小姐這是思春呢。不礙事,最近我和你老爺都在留意著寧安府裏未婚的青年才俊,話兒也放出去了,知府老爺的千金要出嫁,多少人眼巴巴等著攀這高枝呢。”


    傅蘭君聽到這話,臉倏地一紅,她才不要多少青年才俊,她隻等南嘉木。


    等啊等,從玫瑰花開等到玫瑰花謝,父親終於把她叫去談她的婚姻大事,她滿懷希望又惴惴不安,結果等來的,卻不是她心裏的嘉木,而是那個她從初次見麵起就討厭的男人!


    即使她的愛情凋謝了,也不代表她就要把自己的下半生托付給眼前這個她極討厭又窺探到了她所有窘迫的男人!她寧願在深閨中憑吊自己的愛情直到生命枯萎,也不願與這自以為是的可惡笑容一生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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