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所有的地方月光都能籠罩。


    一棵仙人掌獸忽的從地下冒出來,它扭動著拔地高長凝固,在地上投下一片陰影。


    下一刻仙人掌獸的肚腹被撕裂,有人從中撲出來,跌倒在陰影裏。


    那人單膝跪地,噗的一聲,吐出一口血。


    “我的鼓——”他發出一聲嘶啞的哀嚎。


    地麵因為他的跪地發出震動,仙人掌獸的殘骸轟然碎裂,伴著殘骸的落地,又有七八個黑影從地下冒出來,圍住了跪地的人。


    “大人!”


    “您還好吧?”


    但他們沒能接近這個男人,轟的被彈開,跪地的男人站了起來,他揮舞著雙手再次發出一聲嘶吼,夾雜著憤怒和痛苦。


    “這個黃毛丫頭,毀掉了我的招魂鼓。”


    看到他的發狂,被彈開的男人們不敢再上前,在一旁安慰“大人息怒。”


    這個男人倒也沒有再嘶吼,舞動的雙手垂下來,他身上罩著一件寬大的鬥篷,帽子遮住了頭臉,將整個人包裹在陰影中。


    “大人。”站在不遠處的男人們小心翼翼的走過來,問,“出了什麽事?是千窟城的守護者追來了嗎?”


    鬥篷下的大人發出冷冷的聲音:“是。”


    男人們一陣騷動,縱然陰影籠罩看不清他們的臉,也能感受到他們的不安。


    “大人,我們把劣化魔種引向長城守衛軍和光塔之子那邊了啊。”


    “我們布置了很多假的典籍迷惑守護者,怎麽還會追上來?”


    “是那個伽羅,我知道他們的新城主幹的。”


    “沒想到她父親死了,千窟城一片狼藉,她竟然還有精神來追查。”


    他們急切的解釋著。


    鬥篷下的男人冷哼一聲:“你們這些獵知者就是喜歡推脫責任。”


    男人們的七嘴八舌停下來,把頭縮了縮,氣氛有些尷尬。


    “不過這次是我故意引他們過來的。”鬥篷下的男人接著說,“我要看看千窟城這個新城主。”


    原來是他引來的,那就跟他們無關了,獵知者們鬆口氣,舒展了身體,再次七嘴八舌,這次不是推脫責任了,是吹捧。


    “大人真厲害。”“原來那邊的幻境是大人做的,我還以為是真的。”


    這吹捧並沒有讓大人的情緒有什麽好轉,鬥篷微微抬了抬,陰冷的目光穿過昏暗,七嘴八舌的男人們瞬時仿佛被凍住,意識也清醒了一些。


    好像,大人吃虧了。


    聲音消失了,但從變幻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們在想什麽,鬥篷下的男人眼神惱恨,沒錯,是吃虧了,剛拿到的幾本最想要的典籍又失去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鼓被毀壞了!


    那是他從幽影書庫裏借來的,是世間罕見的珍寶,就這樣被那個該死的伽羅一箭射穿了。


    他迴去可怎麽交代!


    伽羅!鬥篷下的男人咬牙,千窟城的新城主。


    這個名字倒是不陌生,千窟城城主的女兒,一生下就注定的繼承人,但在他以及世人眼裏也僅僅如此,至於傳說多麽優秀,那不過是對她優秀的父親的吹捧。


    這次他故意把伽羅引來的,就是要看看這個天選的新城主怎麽樣,或者說,給她一個下馬威,結果——


    鬥篷男人再次咬牙,怒意讓他的鬥篷鼓動飄飛,身形也陡然暴漲,宛如先前那個仙人掌獸。


    四周的獵知者們頓時再向後退了退,唯恐像仙人掌獸那般被這個男人炸裂。


    “這次是我大意了。”鬥篷男人聲音卻很冷靜,“天選的繼承人,又被千窟城城主傾囊教授,識別賢者遺物看破幻境也不奇怪。”


    那個丫頭還是有些本事的,畢竟是千窟城城主傾囊相授教出來的。


    但是,那個丫頭隻是個年輕人,又突逢變故當上了城主,她的內心一定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


    鬥篷開始飄飄忽忽,男人的身形也變得更高更長,宛如一個幽靈。


    “她繼承了辨別賢者遺物的本事,但並不一定繼承了當城主的本事。”他發出陰測測的笑,“她能識別賢者遺物,並不一定能識別人心。”


    四周的獵知者仰著頭看鬥篷男人的身影,忍不住問:“大人要怎麽做?”


    “我?”鬥篷裏傳來男人的聲音,“我要去千窟城,去這位新城主的身邊,我要當著她的麵毀掉千窟城。”


    這樣的話,劣化魔種未完成的任務就被他完成了,有了這個功勞,招魂鼓被毀掉幽影書庫也不會追究他了。


    去伽羅身邊,去千窟城?獵知者們仰著頭看著漂浮的鬥篷,鬥篷裏看不到人影,隻有一團團黑霧,黑霧裏閃爍著藍瑩瑩的一雙眼,魔道法術的氣息四溢。


    “怎麽去啊?”他們忍不住問。


    這個樣子,走不到千窟城就會被抓起來吧?


    鬥篷下的黑霧發出一聲笑,下一刻四周陡然旋風卷起無數沙塵,獵知者們驚恐的四散逃開,唯恐被吸入其中化為無有,但剛邁步,旋風又轟的一聲消散。


    沒有了黑鬥篷,沒有了幽靈般的人影,地上出現一個穿著白袍的人。


    這是一個白袍白發白胡須,慈眉善目的老人,他手裏握著一根木杖。


    獵知者們呆呆的看著這個老人,比見了鬼都震驚。


    老人沒有看他們,上下看了看自己,對自己的樣子似乎很滿意,伸手撫了撫長須,轉過身大步而去。


    獵知者們看著他的背影遠去,才活過來一般吐口氣。


    “這個,是幻象,還是裏萊大人的真身?”有人喃喃說。


    月光消失了,夜色也消失了,日光從天邊跳出來,給荒漠鋪上一層金光。


    金光燦燦的沙漠裏一個老人在緩步而行,他身上的白袍一塵不染,他手中的木杖潤澤如玉,日光落在他的臉上,每一道皺紋裏都閃爍著慈祥和智慧。


    他將手微微抬起遮擋在眼上向前方望去,遙遠的天邊,如同泛起水霧,水霧裏有城池若隱若現。


    他眼裏浮現向往,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握緊了木杖繼續大步前行。


    .....


    ......


    白天的雲中沙漠跟夜晚是兩重天。


    日光肆無忌憚毫無遮攔,蒸烤的整個荒漠幹熱一片,行走在其中的人們恨不得將全身都包裹起來,隻要裸露的地方都烤的紅彤彤。


    伽羅是個例外。


    騎在馬上,身上除了破魔弓外就沒有其他的外物。


    但她的臉始終如冷玉一般,沒有曬紅也沒有曬熱,甚至沒有一滴汗。


    伽羅天賦異稟,生下來就是珍寶,千窟城的珍寶,父親的珍寶。


    “少...城,城主。”一個守護者喊,脫口出的少城主,到了嘴邊想到如今的局麵,又及時的改成城主,叫少城主這麽多年,突然的改變真的不習慣,“我們快到家了。”


    伽羅和其他人都向前看,熱氣騰騰的荒漠天際,一個城池如海市蜃樓若隱若現。


    對他們來說,隻有一點點輪廓也能認出來,那就是千窟城。


    他們的家。


    他們守護的地方。


    伽羅的手放在身前,撫摸著包裹裏的典籍,臉上不由浮現笑容,眼神也迫不及待。


    她帶迴了典籍,她要給父親看看,父親一定很開心,會誇讚她——


    笑容才浮現就又凝滯。


    要習慣的不隻是別人稱唿她從少城主變成城主。


    她每次從外邊迴來,迫不及待向父親展示自己的習慣也要改變了。


    她帶迴來的典籍,父親再也看不到了,父親也不會親口稱讚她了。


    她,沒有父親了。


    千窟城也不再是往日的模樣。


    千窟城跟其他的城池不同,這裏豎立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洞窟,如天上的星辰一般,其中最大最善良的就是珍藏典籍的無盡書庫洞窟群。


    因為是賢者的遺址,充斥著神明的奇跡,為了得到神明的庇佑,民眾們聚集在這裏居住生活。


    除了居民,還有四麵八方來膜拜洞窟,感受神跡,拜讀典籍的商人,行者,讀書人等等,讓千窟城繁華熱鬧。


    但此時此刻站在遠處,看到的不是鮮豔的旗幟,人來人往,也聽不到歡聲笑語喧鬧,而是不時騰起的黑煙,不時響起的哀哭,炙熱的日光下,千窟城籠罩在一層黑影中,灰暗沉沉。


    越走近千窟城,守護者們越沉默,馬蹄都變的沉重,擊殺了不少劣化魔種,搶迴了遺失的典籍,但心中沒有絲毫的喜悅。


    “還有很多事要做。”伽羅的聲音忽的說,“大家雖然很辛苦了,但還是要打起精神來,不能休息。”


    守護者們看向伽羅,見她麵容沉靜,身體挺拔,縱然衣服蒙上一層塵土,整個人還是精神奕奕。


    她——其實比他們還要累,從劣化魔種突襲千窟城的那一刻起,迎戰,守護千窟城,追擊劣化魔種,搜尋被搶走的典籍,她就沒有再停下來過。


    除此之外,城主過世了,她成了新的城主,民眾的安撫,無盡書庫的維護等等事都要有她來思慮。


    “城主。”一個守護者忍不住說,“我們不辛苦,也不用休息,我們到家跟守城的兄弟們換班,巡城的人手就更充足了,你去休息一下吧。”


    其他人也紛紛開口“是啊,伽羅,你去休息一下。”“城主,你一直都沒合過眼呢。”“城主,有我們呢,你放心。”


    聽著大家的關心,伽羅的臉上浮現一絲笑,雖然這笑很短暫。


    “有你們在,我很放心。”她說,又輕輕的搖頭,“我不累,大家不用勸我休息,在千窟城危機沒有解決之前,我也睡不著。”


    不待大家還要說話,伽羅又開口。


    “不過大家放心,我不會強撐著,我累了撐不住的時候會去休息。”


    她的視線掃過諸人,再看向前方的千窟城。


    “我現在是城主,千窟城的存亡在我身上,我不會貿然行事。”


    身邊的守護者們聽到她這樣說,那些勸阻的安慰的話全部都不用說了,看向伽羅的神情欣慰又敬佩,他們都知道伽羅是千窟城的少城主,由城主精心教導,而伽羅從小到達都是非常優秀,但其實大家從來沒有想過伽羅當城主這一天。


    當這一天到來了,他們才更清楚的看到,伽羅到底多優秀,她真的是最完美的千窟城繼承人。


    “城主如果還在,看到伽羅小姐這樣,該多高興啊。”一個守護者不由脫口而出。


    城主一直嚴格要求伽羅小姐,有時候嚴格到他們旁人都覺得有點苛刻,似乎城主對伽羅小姐怎麽做都不那麽滿意,現在如果城主能看到伽羅小姐麵對千窟城這種突變逢難,追擊突襲者,安撫守護者,理智聰慧冷靜又溫情,麵麵俱到,一定很滿意很高興。


    但這話出口,立刻被其他人狠狠瞪了一眼。


    說話的人也知道說錯話了,這種事委實沒什麽可高興的。


    哪個女兒願意失去父親,哪個父親又忍心看女兒如此辛苦。


    這種事情說這種話,讓伽羅心裏多難過啊!


    說話人神情不安,想要彌補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伽羅神情並沒有變化,反而還笑了笑:“現在說這話還有點早,等我帶著千窟城徹底的度過危機,父親才能真正的高興。”


    守護者們你看我我看你,齊聲說:“一定會的!”“城主一定能做到!”“我們與城主共進退!”


    伽羅垂目催馬:“我們快迴去,城裏的人也都在擔心呢。”


    諸人亂亂的應聲是,縱馬向前疾馳,蕩起一片塵土飛揚。


    但很快最前方的守護者又停下來。


    “前邊有人!”他說,神情有些驚訝,又有些戒備。


    其他的守護者們也停下握住了兵器,警惕的看向前方。


    這時候的千窟城外人跡罕至。


    城主舍身護無盡書庫,劣化魔種出沒,曾經繁華聖殿般的千窟城已經成了最危險的地方。


    連野獸都逃遠不敢接近,什麽人現在還在過來?


    是魔種嗎?


    那個人看起來很高,日光照耀下白的發光,他身上的外袍,還有頭發,都是白色的,並不是劣化魔種那樣皮肉化成的通體黑色。


    “好像是個老人。”守護者們看到了那人手中握著的木杖。


    但大家沒有放鬆警惕,想到了夜裏伽羅遇到的那個骷髏變的老人,眼前這個,會不會也是幻象?


    大家沒有動作,看伽羅,等待她的指令。


    不知不覺得中,伽羅已經成了他們的主心骨,並不僅僅是因為喊一聲城主。


    伽羅看向前方,那個老人也在這時候轉過頭來,伽羅看到了他長長的胡須,就像父親那樣——區別是父親的還沒有這麽白。


    父親如果活著,活到很老的時候,大概就會變成這樣吧。


    伽羅一瞬間有些恍惚,下一刻見那個握著木杖的老人身形晃動,栽倒在地上。


    伽羅催馬奔了過去,其他的守護者們忙追上,大聲提醒著伽羅小心。


    伽羅雖然來到老人身邊,但並沒有貿然去攙扶,而是冷靜的審視著。


    那老人倒在地上,眼神有些渾濁,被馬蹄聲驚動,慢慢的抬起頭看著站到自己麵前的伽羅。


    “我這是,幻覺吧?”他說,“一定是幻覺。”


    似乎為了驗證,他伸出手抓向伽羅的腳。


    守護者們身體繃緊,手中的兵器對準了老人。


    伽羅向後退了一步避開了老人的手,說:“不是幻覺。”


    雖然沒有碰觸到眼前的人,但人躲開了,老人渾濁的眼神變得明亮,再聽到伽羅的聲音,他抓住木杖從地上坐起來。


    “你是真實的。”他說,神情欣慰,“謝天謝地,太好了,我還以為我神誌不清——不對啊。”


    但說到這裏他欣慰的臉色頓消,越過伽羅等人看向前方遠處。


    “但,那是怎麽迴事啊?”他蒼老的聲音顫抖,“我為什麽看到千窟城是這個樣子?”


    伽羅也抬頭看過去,說:“因為千窟城變成了這個樣子。”


    老人愣了下,似乎有些沒聽明白。


    “老人家,這裏很危險,你快些離開吧。”伽羅說,說罷轉身上馬。


    守護者們再看了老人一眼,跟上伽羅。


    “城主。”有人低聲問,“這人是真的假的?”


    伽羅說:“是真的,不是骷髏也不是幻象,他就是一個真的老人,而且——”


    她迴頭看了眼,見那老人雖然還坐在地上,但身形挺拔,姿態端莊,透出一種儒雅的氣度。


    這種氣度伽羅並不陌生,比如父親。


    “他是個讀書人,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書香氣。”


    是個學者嗎?守護者們有些驚訝,又覺得不奇怪,他們千窟城是所有讀書人學者向往的地方,天下的讀書人都以來無盡書庫為夢想,在賢者們遺留的典籍中暢遊是他們最大的快樂。


    為了守護這些典籍城主能付出生命,但城主又極其的大方,從不拒絕任何一個希望膜拜典籍的人,不論他們身份高低貴賤也不問來自何方,隻要他們懷著對知識的熱愛。


    這麽好的城主卻死在了劣化魔種突襲中,守護者們心裏酸澀,收迴視線緊跟著伽羅向千窟城而去。


    但身後傳來喊聲。


    “請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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