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一身官袍地踱進家院,本來離家時一塵不染的二梁烏紗帽,因為京師環境惡劣,已有灰塵沾染了,皂色的一雙靴子卻還幹淨,香菱進來脫帽,供在桌案,晴雯要脫他六品鷺絲補子官服,賈琮擺手:“不用了,待會再脫。”


    瞧他露出向上挽起的頭發,晴雯嘀咕幾句,鶯兒又打水來清洗,賈琮隨便抹了把臉,晴雯趁掛絲巾的功夫,對鶯兒小聲道:“都不快活呢,出了好幾檔事情。”


    “孫福呢?你們奶奶呢?”賈琮臉色有些不好看。


    “噢……孫福今兒沒跟爺去,大老爺叫他,和東路的幾個人,去城郊看地。”晴雯迴頭道。


    “看地?”賈琮臉色一黑:“看什麽地?這個時候東府早沒莊子了,以前那十幾個,不是在遼東黑山村嗎?”


    烏進孝進京來送東西,來迴都要走幾個月,需要出關,而烏進孝原屬東府莊頭,西府的很多莊子,也差不多挨著,所以說,賈府的很多食祿莊子,其實是在遼寧黑山,當然也不排除京郊有田地,但是京郊寸土寸金,隻可能是小數目。


    “你公務繁忙,不知道這些事。”晴雯扶住賈琮雙肩揉捏:“你成了進士老爺,約莫一個月左右,左鄰右舍、沾親帶故的人,特別是一些奴才的親戚,本是民戶,要交稅,紛紛把土地投在你名下,逢年過節孝敬大老爺一點銀子,大老爺便一口答應了……”


    賈琮一聽,氣得火冒三丈,差一點就拍案而起,還是他定力不錯,極度低沉地道:“有幾畝?為什麽不早說?你們一個個都是死人嗎?我養你們何用?!”


    三女還是第一次聽見賈琮說話如此之重,尤其是鶯兒,場麵極靜,鶯兒捧水到門檻停住了,進退維穀,不知如何是好。


    香菱卻是第一個跪下來的,晴雯也沒心思取笑她了,林紅玉隻在窗外澆花,裝作看不見。


    晴雯伺候他的雙手一鬆,賈琮狠狠一拍桌子,杯子一跳,紫砂壺竟是滾了下來,溫水浸到了香菱的綠裙,賈琮冷笑:“還要裝死嗎?”


    晴雯低眉道:“不知道,原以為是小事,他們都說舉人老爺、進士老爺,都會有自耕農來投地的。”


    賈琮冷眼看向鶯兒,鶯兒忙道:“奶奶去了二太太房裏,薛大爺打死了人,娘家太太、奶奶都知道了。一早又有消息傳來,舅太爺在順義去世了……二太太就覺得心口疼,奶奶命人取了藥,過去了……”


    說完,鶯兒一溜煙跑了,賈琮看看晴雯雙手局促不安的樣子,淡淡道:“平時一有什麽事,不是能說?會說嗎?都是誰家的親戚?”


    “王善保家的有好幾房。”晴雯偏頭欲走:“待會他迴來,你問他。”


    此時門外有孫福、龍傲天和林紅玉談話的聲音,隻不敢進來,賈琮道:“晴雯,往後指甲不要養得那麽長,再把我的話當耳邊風,誰也別想過好日子!”


    晴雯委屈地抹淚,摔簾子走了,賈琮就當看不見,冷冷一喝:“孫福,滾進來!”


    孫福在裏間門外跪下,往懷裏一摸賬本:“琮爺,這是賬目,有四五百畝,小的不敢隱瞞……”


    賈琮起身走過來,接過賬本,看也不看,兜頭甩了孫福一臉:“我給你臉了是嗎?不時賞你幾十兩,你嫌少是嗎?老子養一條狗,也比你強!狗至少會哼一聲!你一聲不響就背著我撈錢去了?當我是那邊二老爺好糊弄啊?來日進了官衙,你是不是也要把我這頂二梁烏紗帽給糊弄丟了?啊?”


    孫福隻能看見主子的靴尖,磕頭不跌,磚石地板上都沾染了腦門血液,“小的不敢!大老爺是父……小的想,他的話,琮爺也不能不遵的……”


    “這是兩迴事!”賈琮嘶吼道:“你耳朵聾了?我是說這事你要先迴我!下去!叫龍傲天進來!”


    香菱也趁機提前跑出去了,一屋子丫鬟心有餘悸地在門外竊竊私語。


    龍傲天又進來跪下,賈琮吼得嗓子都啞了,想要喝茶潤舌,卻發現茶壺倒了,還是林紅玉膽大,進來端茶倒水,賈琮氣喘籲籲:“孫福有什麽反常舉動嗎?”


    “迴爺,沒有,小的以性命當保。”龍傲天拍胸脯道。


    賈琮沉吟不語,大順不是前明,都士紳一體納糧、當差了,倘若繼續土地兼並,不是給自己安罪名是什麽?賈琮對賈赦的殺機越來越濃烈了。


    但是,在封建社會,別說兒子殺父,就算兒子告父母、祖父母,都是大罪,觸犯禮法,因此這事情除非滴水不漏,否則賈琮不能做,不然就是自毀長城。


    再者,王子騰一死,四大家族的門生、派係,絕對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政治鬥爭,別人恨不得往死裏整,王子騰又是支持秦王,現在他倒台了,豫王和忠順親王彈劾他和他派係的奏折,可想而知,賈家這時候又怎麽能頂風作案!更何況賈政恐怕早就收了甄家贓銀!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再有下次,孫福你別想活了!把地兒掃幹淨再走!”賈琮還是沒有處決孫福,畢竟這人用順手了。


    “這是怎麽了?”薛寶釵一進門便覺得不對勁,此外還有人在過道上搬家具。


    薛寶釵親自進來收拾了杯盤,那眼圈分明還有紅腫的跡象,賈琮見多渾蟲帶人搬了床架進來,等他們出去,半晌無言,薛寶釵欲言又止,好久才道:“哥哥進了刑部天牢,定了初審,我想求求你……”


    “你叫我怎麽求?”賈琮漠然:“這個時候,就算我給仇都尉下跪,你哥哥也活不了了,是他自己想死……”


    放下茶杯,賈琮自己去了書房。


    薛寶釵麵色煞白,身子一搖,被鶯兒扶住了,“鶯兒,快,給我換六品安人的命婦服。”


    這一天賈琮的院子非常安靜,他在書房窗下靜靜看著四書五經,翰林院定期考試,八股文的魔咒還擺不脫。半個時辰左右,薛寶釵品服大妝,一言不發地進來,屈膝跪下。


    賈琮視而不見。


    門外,窗外,晴雯、香菱、鶯兒、多姑娘她們,都在台階下跪滿了。


    孫福、龍傲天、多渾蟲等人則是跪在二門外。


    再過半個時辰,賈琮仍舊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


    狀元郎的院子出了這麽大事,一下子消息不脛而走,傳遍賈府,這位修撰大人真是威勢大,一言不合,正妻也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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