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進一排西屋的靠北一間,尤氏又挽了發髻,梳得密攏攏的,花妝眉子、雲肩,往後院天井自己動手洗了衣物,鄭夜寥、羅高才識趣地不聞不問。


    尤氏本來可以迴娘家,可是尤家失去賈珍賈蓉的依靠,靠尤老娘、尤二姐、尤三姐原先得到的賈珍賈蓉禮物,頂多支撐半年罷了。


    孫福送來棗梨杏桃,小石榴也跟著進了外間,尤氏訝然道:“好新鮮的果點。”


    “石榴是琮爺叫來伺候的,她也願意,這姑娘孤苦無依,就跟著大奶奶了。”孫福道。


    石榴乖巧地行禮,大了不少,尤氏想起銀蝶她們,半晌說不出話來,而賈琮這個舉動,又不知是何意思,尤氏從炕頭抓了一把銅錢賞孫福、石榴,笑問:“你家小爺吃過了麽?他對你們可真好。”


    “那是那是。”孫福小雞啄米般點頭:“我家小爺的脾氣,天上地下,再找不出第二個了,就是寶二爺,發脾氣還摔杯子、打茗煙鋤藥他們呢。”


    “你家爺吃了什麽?”尤氏好笑道。


    “酸梅湯、白菜、紅棗。”孫福、石榴異口同聲迴答,彼此愣一下,才笑了。


    “你們說什麽?你倆個先出去。”賈琮襆巾飄飄地進來,孫福石榴退避,尤氏起身,玩笑似的福禮,她本不是愛拘束的人。


    “大嫂子……”賈琮還未說完,尤氏搶先道:“你叫我姐姐吧,如今沒那關係了。”


    “也行。”賈琮對麵坐下,沉吟道:“派石榴來,是她願意,她一個人也孤苦伶仃的,走近了,起碼有我照應,大嫂子……好吧,大姐姐也不是苛待下人的人,互簽契約,也不必到官府登記。我想,你長住這裏,未免對你名聲有虧,我救你的事,別人是不知道的,這點不必擔心……”


    “等我考完科考、鄉試,不論中不中,給你們想個營生的法子,另覓一處房子,或者你迴家……”賈琮想想不對,尤氏若是願意迴家,就不會跟他來了,怎麽說呢,尤氏不會拖後腿,但也對他無用,報恩也算報夠了,夜長夢多……畢竟尤老娘一家,與她說不上多麽親,過繼來的母親、妹子,當初是尤氏富貴,現在誰顧誰?


    “不是趕你走,這樣對你對我也好。”賈琮一口氣說完,望著她,尤氏目不轉睛,眸光分明有淚水,卻壓製住了,強顏歡笑,她自己也說不出什麽感覺。


    “我也不想牽累你。”尤氏轉身偏頭:“隻是你說二妹該不該嫁張華呢?我拿不定主意……”


    二尤的事情,哪裏和他有半毛錢的關係?賈琮道:“別勾搭上璉二哥就好,其他你們自己做主,我走了。”


    賈璉勾搭尤二姐,是在賈敬喪事之時,國孝家孝,賈璉都顧不得了,而賈敬死亡,還有三年。


    賈璉可以公然不顧禮教,國孝(太妃死,禁嫁娶)、家孝(賈敬死)、停妻再娶(用的是正妻禮節),這些,是給他自己安罪名。


    禮教,能衝破這個束縛嗎?


    王稚登耽擱了馬湘蘭幾十年,四十多的馬湘蘭親自登門為他起舞,轟動江南,六七十的王稚登哭道:都是禮教誤了我們啊!馬湘蘭這一舞傾盡一生,終究毫無所得。


    禮,定尊卑、分貴賤、吃人不吐骨頭。


    此情此景,賈琮終於能體會到了,衝破禮教的那一天,可能嗎?


    ……


    秦業於西山監督吉壤,尚未完工,賈琮去秦府拜別,秦鍾麵色紅潤,風流俊俏更勝往昔,體型偏瘦,賈琮所見男子,最英俊的就是賈薔、秦鍾了。


    “遺憾,太遺憾了,這迴科考、鄉試,我不能陪你了。”秦鍾親熱地拉他就坐:“你不去見姐姐?”


    “來不及了,就來說一聲,中秋前後就要開貢院。”賈琮笑笑走了。


    秦鍾無語,寶珠迴話了,秦可卿正在耳房咬線,倆丫頭也不胡鬧了:“琮爺這時名聲太大,有顧忌也是好的,他是為小姐著想,前兒珍大爺、小蓉大爺歿了,滿城沸沸揚揚,老爺的邸報都傳到家了……幸好小姐不在東府,不然就進了教坊司,咱們也得被發賣……”


    一日夫妻百日恩,得知這個消息,她不痛快了一段時間,秦可卿撣撣裙子:“父親常有差事,一有了師弟這個學生,官運亨通,指不定能做到侍郎老爺,他是不是福星?”


    “是,是。”寶珠瑞珠一起點頭:“也是小姐的福星。”


    秦可卿笑語盈盈,手中針線上下翻飛:“那就成了,求不如不求,爭不如不爭。隻要父親、小弟過得好,我們就沒罪受。”


    心裏卻想:“此事和師弟有關係嗎?若是這樣,我非紅顏,卻是禍水……”


    ……


    榮國府倒是很平靜,誰也沒對賈琮科考、鄉試抱太多信心。本來,賈琮也隻是當做磨練的。


    ……


    北方小麥,秋天播種,次年夏天收,中東傳過來的小麥是北方主要作物,此外北方習俗是七月祭祀青苗神、七月十五祭祀麻穀,麵對久雨不晴要“掃晴娘”(陝西叫做掃天婆)。


    這些賈琮院試之後的歲考時見識過了。


    雜種、輪種的還有黍、粟、番薯等,番薯最早由福建、廣東、雲南種植,由呂宋、安南傳入,畝產千斤,是古代農民充饑的首選。


    今人要得知古時宛平的情況,多半還得看看沈榜的《宛署雜記》。


    馬車走過官道時,秋日還不見麥浪,氣息是翻耕、犁耙過的泥土味道。


    到了順治門市集,西郊外的宋裏長帶人攔車請字,謙卑笑道:“賈小相公是大順第一神童,前兒祭祀青苗神沒趕上,今兒還請寫幾個字。”


    “小事。”賈琮下車接過毛筆,想了想,寫道:


    “兩旗兮,分張。


    舞輕風兮,悠揚。


    神之司兮,我疆。


    願田每每兮,立我青秧。


    不穰不葇兮,無好無妨。


    無雨無陽兮,百穀登場。


    惟神降康兮,報以蒸羊。”


    雖然說求神沒用,但是自從新石器時代開始,求神保佑直到現代農村都有,尤其是元明以來,種植、絲織、好事、壞事,樣樣都要求神,花樣百出。請秀才寫字也被認為風光,宋裏長不懂意思,裝模作樣頷首道:“看看,這字好看,意思也好啊。”


    幾個農民隻是來看看神童模樣的,聽了宋裏長說這幅字裝裱上能感動青苗神,他們猶如穆斯林一般虔誠,送禮、送特產,賈琮笑著隨便收幾樣,他隻覺得悲哀。


    這就是古代農民,如果有人褻瀆了他們的神,他們能抄起鋤頭鐮刀拚命。在江南,種桑養蠶的許多忌諱,比青苗神還厲害,為了那個神,織工、桑戶不理官府,特定時期不許進門,官府為了大局,也隻能順從。


    報名、填親供、領號、進孔廟,西路廳參加科考的秀才,目測有數千人,未出題之前,賈琮桌號是同年關注點之一,王應麟過來附耳道:“羅國奇有一個好友魏無知,是他表親,良鄉縣學諸生,一到宛平,酒會上揚言要替他表哥報仇……”


    賈琮點點頭,隨著另一方匡六合的眼神示意,果然瞧見西角落一名精瘦儒生,一直冷冷盯著自己,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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