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眾猶如虔誠的穆斯林,靜默祈禱,對鬼神由衷敬畏,一切自然災害,他們都寧願相信,是神明降下的懲罰,一旦神明為此要求什麽,他們會不遺餘力。讀書做官的士人,有的信,有的是不以為然,不屑一顧的……就是如此,他們也知道民眾吃這一套,像賈雨村判案,葫蘆僧便攛掇扶鸞請仙,也是一種封建迷信。


    遠遠的一條官道上,路邊平地停幾輛馬車,仆人、奴才往青草地上鋪好毛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羅國奇頭戴方巾,身穿綢衫,腰掛玉佩,蹲下毛毯,拾起美酒,對這邊遙敬一杯。


    與他對坐的是兩名少年,麵白如玉,祁佳道:“大器師兄,站在後麵那位,就是師兄所說的公府賈子禮了?”


    “不錯,來年童試,爾等互為勁敵,論神童之名,你們兩人更在賈琮之上……不過這賈琮很聰穎,連縣尊都采用了他的治河策論。”羅國奇禮賢下士,為兩人斟酒。


    另一少年顧貞倨傲道:“你們在宛平,我在大興,大興縣試,我是沒有敵手了,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師兄,這些愚夫愚婦要做什麽?”


    “靜觀其變,拭目以待。”羅國奇溫文爾雅,很會享受,美酒美食,一杯一口地下肚,看得那邊的人都眼饞了。


    人群中的賈琮隻是瞅了他們一眼,樊知縣低聲道:“都安排妥當了?不要露了馬腳。”


    “縣尊放心。”賈琮微笑,這剛交談的工夫,腳下高坡對麵的木架高台,匡六合早已拿出一把桃木劍,神神叨叨地念咒、施法、燒符,他的那身水田衣,與賈琮相同,憑白增添了幾分道士神韻。賈琮與他麵授機宜過,匡六合受他恩惠、鼓勵不少,一聽能“為民除害”,哪有不從。


    匡六合的孝子名聲,也給鄉人好感,說起來很多人是知道他算卦的,有些地方頗為靈驗,匡六合怕人嫌他年輕,故此扮老,鄉人也不拆穿。


    “司掌四方四時之京畿河神在此,你們這裏,是誰做主啊?”匡六合的音調、音色大變,蒼老、嚴肅又不失有力,眼神銳利地掃視高台下的全場,宛如神聖不可侵犯、高高在上的神祇!


    “天呐!河神附身了!河神附身了……”


    “河神大人保佑我們哪!”


    所有民眾,黑壓壓、嗚啦啦跪了一地,虔誠無比!頂禮膜拜!宋裏長激動地胡子亂抖!耆老們大唿蒼天有眼!


    樊知縣半信半疑,小眼睛一閃,從高坡下來,民眾紛紛讓開一條道路,樊知縣作揖道:“啟稟河神大人,宛平現由小老兒做主,忝為本縣父母官,今年水淹宛平土地數千畝。民眾深受其害,本縣鬥膽一問,可是有人冒犯了河神大人?河神大人但有所求,本縣必然砸鍋賣鐵、傾家蕩產,身為父母官,在所不惜!”


    “青天大老爺啊!”宋裏長激動高唿!


    更有些民眾激動落淚,連連磕頭,賈琮見此景象,有些想笑,更多的是沉重!這就是讀書人口裏的愚夫愚婦!他們,抵擋不了自然災害,要交苛捐雜稅!要服沒有生命口糧保障的徭役!可這麽一出假戲,他們就信以為真,百姓所求的,不過吃飽穿暖而已,簡簡單單,但是,既有天災,又有人禍,天地不仁,貪汙橫行!


    “本神之所以動怒,水漫宛平,是有人欺上瞞下。”匡六合冷哼,口氣不近人情:“你們之中,有人使用土沙,以次充好,汙穢了本神的神聖,城南十三裏、二十四裏處,堤壩不使用埽,你去查查吧!”


    人群之中,羅武等幾位貪汙之人,預感到不妙,悄悄往後移動,可到了外圍,馬典史嘿嘿笑道:“羅領事先別走,敢對河神大人不敬?不怕民眾活活撕了你?”


    羅武等人麵色陡然一變,迴頭一看,民眾果然憤怒了!倒不是為他憤怒,民眾憤怒什麽?有人玷汙河神大人,不就是他們的公敵?!材料以次充好?吃虧的還不是他們沿岸百姓?這侵犯到他們最簡單的一條安身立命的底線,民眾怒火滔天!


    宋裏長憤然:“青天大老爺,草民這就帶人去看看!”


    民眾也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要求查看,樊知縣冷汗層層,賈琮給他支的這一招,管不管用先別說,但對人心的把握,實在可怕!這麽多民眾一旦失去理智,縣衙那點人怎麽擋得住?樊知縣隻好累死累活地安撫、派人去查。


    快班的人查明,扛迴來幾麻袋土包!河神大人說得沒錯,有人以次充好!治河材料存在嚴重問題!拿這些土包去墊,堤壩能支持多久?民眾愈發憤怒了!


    樊知縣踢了縣丞一腳:“你去請示河神大人,花柳土木的進出賬單,不是你管嗎?自己去查!”


    那縣丞覺得憋屈,卻不得不遵從領導指示,恭恭敬敬道:“啟稟河神大人!您老神機妙算,一絲不錯,隻是這個……這個河工實在太多,卑職……卑職一時也難以查到姓甚名誰。”


    “不必查了!混賬東西!”匡六合的聲音仿佛從天外飄來,異常威嚴:“這幾人本神記得清清楚楚,領頭的乃是一名三十男子,名為止戈,把此人推入永定河,可止一時幹戈,平本神之憤怒!還有夏甲長、陳裏長、李二狗……”


    賈琮趁機道:“止戈,止戈,還是三十男人,不就是羅家的羅武麽?父老鄉親們!河神大人說了,他們不僅玷汙河神,還殘害宛平堤壩,欺我宛平父老!”


    “綁!綁了他們!丟到河裏!”


    “羅家欺人太甚!幹脆一把火燒了他家!”


    民眾的憤怒抑製不住了!他們隻是想修好堤壩,依靠自身勞力吃飽穿暖而已,有個住處、有塊土地,這麽點簡單要求都被扼殺!為什麽?為什麽?!他們不由分說,眼神通紅,宛如暴虎、餓狼,三下五去二綁了羅武、夏甲長等人,放進麻袋,粗繩捆了嚴嚴實實。


    “羅爺,救我啊!”


    “冤枉啊!河神大人饒了咱們吧……”


    噗通幾聲,幾個麻袋投進了永定河。以前治河的人,不懂得束水攻沙,一味把河道加深、加寬,所以水還是不淺的,再者,河北的地勢是自西向東傾斜,宛平不是平原腹地,河流有落差,那些人捆進麻袋,無法自救,唯有一死了……今天,永定河的王八與魚蝦有口福了……


    “河神大人”最後說必須為他建一座寺廟祭祀,然後離去,民眾再頂禮膜拜,對這要求覺得很正常,他們一個個站起來,有人望向了官道邊享受美酒美食的羅國奇……


    樊知縣快意,與賈琮對視,兩人笑容陰險……


    秦業、縣丞、主簿、典史們目瞪口呆……


    羅文早已迴稟,羅國奇怕了,再待下去,這些愚夫愚婦還不把他捆綁了,放進永定河,雖說他有秀才功名,縣官不會坐視,但是不好說啊……他又驚又恐又怒,顧不得魏晉風度、溫文爾雅,丟下祁佳、顧貞兩位神童,鑽進馬車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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