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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夜裏,扶意還是頭一迴在西苑用飯,三老爺有應酬沒迴來,便是她和韻之,還有平理兄妹,陪著三夫人。


    這些日子多有接觸,扶意和平理也算相熟,加上四公子本就性情灑脫開朗,韻之雖在三房這兒有所收斂,可到底自家人,同年的姐弟倆說著說著就放開了,一餐飯吃得賓主盡歡。


    辭過三夫人,離開西苑,夜風徐徐,有了初夏的暖意,美麗的姑娘裙袂飄飄,行走在夜色間,宛若月宮下凡的仙子。


    韻之命跟著的下人離得遠些,隻讓緋彤和香櫞在前頭掌燈領路,挽了扶意說:“你看方才的熱鬧,仿佛我們每天都這樣親近的,三嬸嬸都忘了當初帶人來清秋閣鬧的事,雖說她就是這樣的人,好像沒多大惡意,可我就是不喜歡。”


    扶意道;“我也不大喜歡,合著人家就得遷就她,她高興了陪著笑,她不高興了陪著鬧,憑什麽。但那是她的性情,我們喜不喜歡,並不重要,彼此尊重就好。”


    “你啊,明明滿心厭惡,卻還客客氣氣,她該以為你喜歡她呢,這樣有什麽意思?”韻之說道,“扶意,你別嫌我說話不好聽,若不是你,換做別人像你這樣圓滑世故,我真喜歡不起來,甚至還討厭。你說你總強迫自己說違心的話,累不累,又何必在人人麵前都是周全的,這不就和閔家那個小丫頭一樣了?”


    扶意垂眸道:“十幾年來,我在家時時刻刻要提防對付祖母,小時候不懂,見不得母親受委屈,隻會和祖母頂撞,結果我們母女倆一起受罰,罰得更狠。我和我娘都不皮實,可禁不住長年累月的折騰,我就想法子開始哄祖母高興,哪怕在她眼裏像條搖尾乞憐的哈巴狗,隻要我娘不遭罪,我就滿足了。”


    “對不起……”


    “你說的沒錯,不僅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自己這樣。”扶意道,“可仿佛習慣了似的,我不願去和人家爭一時短長,總認為是非對錯有那麽重要嗎?但這樣看起來瀟灑不在乎,其實骨子裏還是懦弱怕事罷了。”


    “原來你自己是知道的?”韻之說,“我就覺著,你特憋屈,像我雖然找罵討打,可我好歹說出來了呀,別人為難我,至少我沒為難自己。”


    扶意問:“那這些日子,哄著二伯母高興,少了些爭吵矛盾,你覺得怎麽樣?”


    韻之忙道:“畢竟是我娘,不一樣,更何況在他們跟前,我也沒有比進宮做小更憋屈的事了,我也不在乎。”


    扶意說:“你是老太太養大的心肝寶貝,就算有委屈,老祖母是你的底氣,兄弟姐妹們更是護著你,我遠遠不如你。但有一天,等我也有了底氣,變得勇敢無畏,我大概能改了這習慣,不要總張口就打圓場,不要總想著息事寧人。”


    韻之笑問:“那你的底氣,要從哪裏來?”


    扶意想了想,搖頭:“我也不知道,你看,我又說空話了。”


    韻之善良地說:“那就讓奶奶也做你的底氣,還有我,還有……還有我哥,我三哥哥可好,他那個人心善講義氣。”


    扶意仗著夜色昏暗,仗著引路的燈籠一片橘紅,不怕叫韻之看出她臉上泛紅,又借著這句話中的姑祖母、韻之還有妹妹們,大大方方地把祝鎔也算進來,爽快地應了聲:“那我就不客氣了。”


    韻之很高興,又重複她總念叨的話:“扶意,你要能永遠留在我家裏該多好……”


    二人在清秋閣前分開,扶意目送韻之走遠後,才折迴去。


    翠珠是那次被三夫人嚇得半死,和西苑再不對付,今夜並沒有跟著。


    此刻準備好了熱水,伺候扶意洗漱,一麵說:“大夫人派人說,正好為娘家老太太抓藥,也給您抓了一副補藥,之後興華堂每日熬好了藥,會送來給您服用。”


    “我年紀輕輕的,吃補藥做什麽?”扶意道,“等我明日去謝過大夫人,辭了才好。”


    待翠珠退下,香櫞擔心地問小姐:“大夫人不會是要下毒毒死我們吧。”


    扶意笑道:“那不如放在飯菜裏,神不知鬼不覺,興師動眾地弄什麽補藥來,生怕人不知道她要下毒嗎?再說,我做什麽了,要她非殺我不可,殺人哪有那麽容易。”


    香櫞膽小,不安地說:“可我聽翠珠她們背地裏都說,五公子就是被喂藥喂出病,將來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哪天就走了,說起來就是天生病弱。”


    扶意歎道:“且不說藥不藥的,大夫人若沒點本事,怎麽降伏這一家子的下人,哪一個都不是好對付的。記得那日姑祖母說,人口多,難免心不齊,你看他們都是大夫人的人,卻不向著大夫人,還挑唆生事。”


    香櫞卻說:“小姐雖不是大戶人家,可也是小姐,我和我娘打小伺候您,您是不懂我們的心的。”


    扶意笑問:“什麽心?”


    香櫞道:“雖不甘於奴才命,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誰不願跟個好主子呢。可大夫人,她是真把奴才當奴才的,二夫人那邊就不一樣了,就連三夫人,都知道要對身邊的人好,為她們出頭爭口氣。哪有像大夫人似的,永遠高高在上,動輒打罵責罰,誰願意真心待她?怨不得翠珠她們不忠心。”


    扶意聽著,的確有幾分道理,大夫人禦下一貫以狠厲震懾這家裏的人,用嚴格的規矩製度約束每一個人,她收得越緊,被束縛的人就越疼,每一天都是痛苦的。


    可姑祖母也常掛在嘴邊,說大夫人有她的難處,想來支撐偌大的家宅,打理無數瑣事,還要管好每一個下人,大夫人付出的心血難以計算,而她得到的,也永遠是人人對她的不滿。


    “我們不要議論了,難道皇帝封我們做公爵夫人不成?”扶意笑道,“快去洗漱,別明早又起不來,平珒可是一早就要來的。”


    香櫞笑道:“小公子太好學,這家裏的孩子,都是神仙托生的吧。”


    然而第二天,平珒的課結束後,扶意和往日一樣送他出門,剛好遇上興華堂送來補藥。


    王媽媽親自來,說是大夫人吩咐,要看著扶意喝下去才安心。不然每天教那麽多孩子念書,如今又多了平珒,實在太辛苦,怕扶意身體撐不住。


    看著那一碗烏黑的湯藥,扶意深信大夫人不可能下毒,但這一刻滿心的厭惡和抵觸,讓她意識到,大夫人不是把毒下在湯藥裏,而是下在心裏。


    往後日複一日,每天被逼著喝下去,就算湯藥大補,也抵不過扶意內心的崩潰。


    眼看著小丫鬟,將藥碗送到她麵前,扶意還沒想好要如何迴絕,就見平珒猛地衝過來,奪過藥碗往地上奮力一摔,瓷碗稀碎,湯藥四濺,嚇得一眾人驚叫出聲。


    王媽媽厲聲嗬斥:“小公子,您這是做什麽?”


    平珒怒道:“你在同誰說話,這麽大聲地喊,眼裏還有沒有主子?”


    王媽媽臉色大變,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小公子在與她說話。


    平珒當著眾人的麵,對扶意道:“言姐姐不要喝藥,吃了藥就會像我一樣,每天病魔纏身,不能生不能死。”


    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小公子,隻是吃了幾天正常的飯菜,隻是出來念了幾句書,隻是在太陽底下把白麵似的臉曬出幾分血色,孩子就脫胎換骨,完全變了一個樣。


    但這模樣氣質,眾人也並不陌生,這家裏的公子們,不都是這樣長大的嗎?除了五公子,上麵四位,哪怕僅是養子的三公子,哪一個下人敢大聲對他們說話。


    王媽媽幾十年的老臉,在這一刻和藥碗一並被打碎,竟然被家裏最弱小的孩子責罵,氣得她要嘔血。


    虧她能忍,硬撐著命令跟小公子的婆子們趕緊送主子迴去,一麵對扶意說:“姑娘稍等,待我再去熬新的來。”


    扶意什麽話都沒說,見平珒被簇擁著走,擔心之後的事會變得更糟糕,大夫人會不會因此遷怒柳姨娘,又把她打個半死?


    扶意真是越來越看不懂大夫人,難道大夫人真不明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有一天這家裏所有人都棄她而去,她打算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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