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間自認不是一個有太多嫉妒心的女子,何況這些丫頭除了比她年輕一些,身家清白一些,也沒什麽是強過自己的。


    更何況給征兒挑選一個好的後娘,也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可她就是不想看不想看,不!想!看!


    十三公子看出她的臉色,便將姑娘們先打發了迴去,關起門來問,“你覺得這安排不好?”


    “你是認真的?”


    “不然要如何?我是一國太子,陛下的身子已經不行了,最多撐不過這一年,眼下的局勢不會再變,我終究會是南朝的天子,我的膝下不能沒有皇子,後宮不能一直空著,征兒也不能沒有母親,我當然是認真的。”


    十三公子的表情比近來任何時候都要嚴肅。


    雲間便讓他給唬住了,低頭醞釀了很久,到底是很輕很輕地請求,“我相信你的眼光,能不能……能不能等我走了再……再……”


    十三公子不解,“你一向是今日事今日畢的性子,既然曉得事關重大,如何拖延也是勢在必行,何況……讓你醒著的時候多看上幾眼,你也才會更加放心。”


    多看上幾眼?看什麽?看自己還好端端的活著,征兒就去管別人叫娘?看那個心裏眼裏隻有自己的男子,為了繁衍後嗣,將別的女子抱上床?


    想到這些,雲間覺得自己就要哭了,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她便站了起來,幾步走去床邊,把自己的臉埋在枕頭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十三公子從沒有見她這樣哭過,渾身上下全是小女兒情態,心裏覺得可愛極了,坐在床邊一本正經地安慰道:“都這時候了,還哭什麽,不是早都已經想好了麽?”


    是想好了,在離開醫仙藥穀之前,雲間真的以為自己想好了,可是設想裏的想好了,跟眼見為實的想好了,有很大的不同,她那時候十分冷靜,可是她現在管不了自己,她難過。


    十三公子想要把她抱起來,雲間也沒有反抗,坐起來反身將他抱住,緊緊摟著他的身子,把臉埋在他的脖頸裏,這麽抱著才格外的踏實,才覺得他是自己的,誰也搶不走。


    十三公子擦一把她的鼻涕,“別哭了,都是做娘的人了。”


    雲間更委屈起來,做了娘又怎麽了,做了娘就不是人了呀。可憐又無助,幾乎是在撒嬌,她哭著說:“我不管,不要是現在好不好,隻要我還活著,你就是我的,我一個人的,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好,”十三公子哄孩子一般將她摟緊,撫著她的發絲,“誰要是多看我一眼,我便將她的眼睛剜了,好不好?”


    雲間發出任性的鼻音,“好!”


    十三公子便心滿意足地笑了,說她聰明也是絕頂的聰明,說她笨呐,也是到了底的笨,總要刺到了底處,她才曉得哪裏會痛,哪裏會癢。


    可是雲間又畢竟很聰明,也許很快她就會發現這些都是套路,這戲還是要做足一些,但十三公子這樣狡猾,絕不打算在雲間眼前扮演惡人,所以這個惡人的角色,還是要交給蓮夫人來做。


    等蓮夫人身體好了一些之後,聽說了十三公子曾搞過“選秀”這麽一遭事情,便又暗暗地張羅起來,被十三公子發現了,轟走了兩迴,蓮夫人便向十三公子哭鬧,十三公子敷衍著說給她生孫子,一定給她生,蓮夫人又從道觀裏請了兩名姑子來,重新歸置東宮裏的風水,尤其是三不五時地便要跑去雲間那邊歸置歸置,且還公然在她房裏擺了一尊送子觀音像,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作為太子的女人,她還有一樁未盡的責任。


    雲間真的有一種,再拚一迴命,給他生個兒子,一了百了的想法。


    但這是需要時間的,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足夠的時間。


    ……


    皇宮裏,久病不愈卻還撐著一口氣不想死的南帝,堅持著自己服藥,卻被一口藥汁嗆住,不住地咳嗽,手上已不剩太多力氣,咳著抖一抖,就將藥碗抖到了地上。


    內侍急忙靠近清理,南帝極力穩住自己的身子,看到帕子上的血跡,無奈地,低低長長地歎一口氣。


    天命有限,肉體凡胎,不服不行。


    南帝的嗓音微弱沙啞,對人吩咐道:“去東宮,朕……要見那個女子。”


    南帝不願直說那個女子的名諱,因為名義上,沈雲間已經死了,正是被南帝親自賜死的。但消息到了東宮,十三公子自然明白,南帝要見的人是誰。


    他陪著雲間一起進宮,這南朝內外,實權都已在十三公子一人手中,南帝又能拿雲間怎麽樣,又有什麽必要拿雲間怎麽樣呢。


    雲間見了南帝,沒有行禮,隻見他已白發蒼蒼,滿麵橫紋,他老了,老到任何一點微弱的力量,都能將他輕易摧毀。


    “唔,你來了。”南帝的語氣仿佛舊友重逢。


    雲間沒有接話,南帝微微強笑,“聽說你生了個孩子,是個女兒,怎麽沒有帶來,朕也想看看。”


    說起來,若不是當初南帝的一念仁慈,雲間到確實是沒有機會把女兒生下來。


    見雲間和十三公子都沒有要接話的意思,南帝繼續道:“不來就不來吧,這宮裏也不是什麽好地方,能晚一日進來,就晚一日吧。說起來,朕好像一輩子都不曾離開過這裏。嗬……哈哈哈哈……”


    南帝蒼涼地自嘲起來,抬起沉重的眼皮,向殿外張了一望,可惜老眼昏花,連這殿外的天空都看不清晰了。


    “朕還有個心願,朕願意拿一切與你交換,你可願意幫朕?”


    “陛下想在臨終前,見他一麵。”雲間終於開口。


    南帝緩緩點頭,“是,見他一麵,見一麵……”


    “見了,就無憾了麽?”


    雲間的這個問題,卻將南帝給問住了,他渴望能夠再次見到趙知身,是潛意識裏認為那是一個巨大的遺憾,可是他一生的遺憾,又怎隻這一樁。


    一切從根源起時便是錯的,從槐夫人從秦家的覆滅開始就是錯的,沒有那些錯,他就不會弄丟了自己的兒子,趙知身不會逃去韓國,投靠在宣武將軍麾下,便不會引起他對韓國強烈的妒恨,韓國即使遲早會亡,也不會亡得那樣慘烈,沈雲間不會來到金陽城,不會一步一步奪走原本屬於他這天子的一切。


    在這過程裏,他又犯了多少錯,無辜了多少人。


    南帝早已算不清,可雲間還記得很清楚。


    她說:“即使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即使是陛下的最後一個心願,我也不會滿足。在我初到金陽城時,我那時心中隻有一個願望,便是殺了陛下你,後來我在花樓裏嚐受了許多疾苦,便開始覺得,殺了你遠遠不夠,我要你像我一樣,與眾親分離,嚐到這種割裂之痛,為此我做了許多,可即便我什麽都沒做,我想現今的一切,也不會有很大的差別。慶王終究會謀反,安儀長公主終究會為自己所犯下的孽障付出代價,宸王終究會因陛下的偏執而被逼上絕路,陛下的兒子慕容曉,也終究一生一世都不會選擇原諒陛下。我所做過的一切,無論成與未成,全都是踩在陛下自己的鋪排之上,陛下自己做的孽,這份苦,自己受吧。”


    雲間說完便轉了身,南帝看著她要走,提高了聲調,大喊道:“沈雲間,難道你就不想親手殺了朕嗎!”


    這便是他的交換,他已經沒有更好的交換。


    雲間微微停了腳步,卻沒有說話,還是選擇就這樣走了出去。十三公子跟出來,兩個人沒有直接出宮,而是走到了金鑾正殿之前,這裏高高在上,視野極佳,能將金陽城裏的參差數萬人家盡收眼底,隻差腳下的一朧煙雲,就仿佛置身仙境,俯瞰芸芸眾生。


    十三公子陪她一起看著,問起了雲間同樣的問題,“難道你真的還願意見他活著,哪怕多一時,多一刻,你甘心?”


    不甘心,憑什麽甘心,雲間恨不得他現在馬上就暴斃,但是她不願出手,無論如何她是一個與太子相幹的女人,她要他幹幹淨淨地做這個皇帝,她不要前帝的死,成為一個可能的把柄,在未來被奸人拿來用作攻擊他的武器。


    畢竟這世道,無時無刻不在醞釀奸邪,奸人是除之不盡的。


    ……


    遙遠的地方,正有人捧一盞熱氣騰騰的清茗,與他們隔著山海相望,趙知身放下茶盞,對坐在對麵的謝白衣道:“差不多了,是時候把最後一份大禮,送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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