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王府裏,將將入夜時來了一位虞衛司的官差,捧來幾大卷冊子,是虞衛司和欽天監測算合擬的新年虞律,仍需十三公子親自審閱之後,才能層層下發去百姓手中。


    除夕已過,這事情實在是不可再耽擱了,十三公子拿到卷冊,便坐去案前,執了紙筆慎重批閱。


    作為一個不懂三從四德的婦人,雲間是有些幫十三公子處理公務的惡習,主要目的是通過做這件事來了解當下的情勢。擬定虞律需要些專業知識,雲間並不懂得,便也沒有插手的想法。閑來無事便在一旁烹起了熱茶,聽見十三公子雖未抬眼,卻幽幽地道:“你什麽都不會,烹茶的手藝倒是不錯。”


    這門手藝倒是沒有特別學習過,隻是趙知身擅於烹茶,過去雲間在他身邊時,最喜歡看他在茶煙氤氳中一步一步輕重拿捏,印象清晰了些,憑著印象依葫蘆畫瓢,總不至於差到哪裏去。


    雲間想起了趙知身,便道:“西南已多日未有戰報傳來。”


    “大約是為了讓西南百姓暫且過個好年。”十三公子仍未抬眼地迴道。


    過個好年有什麽用,過完了年那仗該打還不是要打,百姓該受的苦不是一樣要受,雲間說:“當年南國聯合霍北,兩麵夾擊攻下韓國足足花了四年,辰軍真的打進金陽城來,又要多久?”


    “那便要看陛下何時準我領兵了。”


    南國朝中確然已無人可用,現在能拿得出手與辰軍一戰的,也隻有餘下的這幾個孫子,順王與睿王都非將才,九皇孫倒是有些謀略在胸,可惜先天不足,身子骨過於嬌弱。再有那些過去跟在慶王身後狐假虎威的,而今倒是裝得一手好孫子,藏首縮尾,不願出頭。


    “雙星匯聚必有一隕,陛下不想你們交手。”雲間說。


    “你也不想?”


    雲間沒有迴答,十三公子方才抬起頭來,“所以你就挑斷我的手筋腳筋,是想我因傷避過這一戰,可我的傷總會好,到時你又拿什麽來絆住我?”


    “你有沒有想過,勝負或許不在強弱,也可以是一種選擇,如果師父根本不打算贏呢。”


    “趙知身在想什麽,並不是我需要琢磨的事情,我隻知道,我站在這裏,這片生養我的土地,身後是我的家人,我的母親和兄弟,無論出於任何原因,隻要有人來犯,我便必須挺身而出,無關智慧,這是堂堂男兒的尊嚴。就算六哥在世,也不會有其餘的態度。”


    “可是戰爭,生靈塗炭,都不是你們想要看到的。”


    十三公子終於徹底放下紙筆,掩卷望了眼窗外漆黑的天,“自先皇以來,至今近百年,南朝內治早已混沌,百姓雖有衣食,卻也常有官逼民死之事發生,吃飽穿暖和自由安樂究竟哪一個更重要?”


    哪一個更重要些,雲間並不知道,對於在戰亂中流亡的那些人,當然是活著更重要,可那樣苟且地活著,便顯得連活著這件事情本身都不重要。


    或許連問出這個問題的十三公子也不知道答案,他隻說:“要盼,我隻盼這一戰來得快些。”


    早早地打破混沌劈開清濁,早早地在粉碎中建立新的秩序,那便叫做重生,而一切重生,都必然伴隨著鮮血的代價,他們唯一能做的,是讓這代價能夠小那麽一點點。


    雲間不想再說這個,問道:“這兩日怎麽不見若箏?”


    “讓她去民間玩樂了。”


    “她一個人去,你不擔心?”


    十三公子笑,“她到底是霍北的公主,傷了她便是傷了與霍北的和氣,西南戰事正兇,此時開罪霍北對誰都沒有好處。再說考慮不到這一層的人,有珺王府的守衛在,怎麽可能傷得了她,總要有個人歡歡喜喜的,本王覺得這樣不錯。”


    “你很喜歡她?”


    十三公子的笑容又輕鬆了一層,“難道你不是麽?”


    正說著,房門便被敲響了,進來的是前去護送月榕母子出宮離城的探子,這是先一個迴來報信的,說月榕母子已經在路上,正往安全的地方去著呢。


    十三公子打發了人出去,雲間問,“尹大人還是沒有離宮?”


    “嗯。”十三公子悶悶應了一聲,將探子剛才帶進來的信箋合起交給雲間,深吸一口氣,“自己看吧。”


    ……


    深夜,長公主府中,師子鈺終於換了身幹淨衣裳,眉眼飛揚地走進殿裏來。


    安儀長公主一派心情大好的模樣,摘了一串珍珠一般瑩潤的供果遞進師子鈺手中,“本宮的小祖宗可算舍得迴家了,這是大南邊送來的貢果,你最愛吃的,特意給你留了些。”


    煢兒走上來遞了條帕子,安儀長公主接下,一根一根細細地擦拭殘留在指間的汁液,師子鈺垂眼看著那動作,挑起唇稍和眼尾,“母親這雙手是如何也擦不幹淨了,白白糟蹋了一條好帕子。”


    安儀長公主便隨手將帕子放迴煢兒手中,“聽說了?”


    “看見了。”師子鈺道。


    師子鈺原本是在宮裏溜達著,看著月榕的一舉一動,他現在做起事情來比較喜歡有始有終,既然當時答應了雲間要把她和月榕安全地帶進宮裏去,就要再安全地帶出來,所以這兩日不見人影,都是在宮裏頭看著呢。


    師子鈺知道,隻要給他娘安儀長公主一點機會,那女子是必死無疑的。


    今夜在宮裏時見月榕被尹福海送了出去,讓珺王府的人接走了,也就不需要他再操勞,便扭頭去跟蹤了尹福海,想看看這老奴才究竟耍的是什麽貓膩,尹福海是怎麽死的,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本宮的兒子什麽時候對殺人這件事情也有態度了?”


    師子鈺挑眉,轉身找了個位子坐下,一邊剝著那貢果的紅殼子,一邊道:“我若有態度,母親親自動手時,便就現身了。隻是殺人殺得多了,便也沒什麽更多的樂趣,反倒是救人更有挑戰一些。家宴上的那名宮女我也見過,不僅見了她與皇後的人說話,還看見她收了長公主府的銀兩,讓她把太子妃娘娘和蓮夫人推下山崖的不是皇後,而是母親你,皇後隻是讓她去禦前演一場戲,而母親卻要她假戲真做,母親這麽毒,皇後怎麽會是母親的對手。”


    “你都看見了,那又如何?”


    “我就是想看看,看母親究竟能不能笑到最後。”師子鈺說著將一粒百潤的果子塞進嘴巴裏,滿口滿口地咀嚼起來。


    安儀長公主有些隱隱的怒氣,道:“本宮做這一切,到頭來還不是都是你的!”


    師子鈺將嚼剩下的果核用了些力氣吹吐出來,拎起果串仰起頭,含下一口白潤之前,懶洋洋地道:“什麽我都不在乎,我隻要母親留住沈雲間的性命。”


    “師子鈺!沈雲間究竟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本宮才是你唯一的母親!”


    師子鈺已經沒了胃口,將目光投向安儀長公主,“母親信不信,倘若有一天母親陷入絕境,沈雲間才是唯一有可能救母親的人,母親做了太多事情,傷了太多人的感情,而沈雲間,她,沒有感情。”


    師子鈺說完,將一串貢果隨意丟進身側的盤子裏,包裹著火紅外殼的果子從根莖摔落,在白玉瓷盤裏無主地跳動。


    ……


    看到尹福海已死的消息後,雲間很久都沒有說話,她走出房門,倚在門外的欄杆旁坐下,除夕的那場小雪,已經漸漸化了,隻有微微薄薄的一層服帖在枯枝上,固執地不肯被風吹落。


    直到她已經坐了很久,十三公子終是怕她著涼,忍著一身傷處疼痛,取了件外衣慢緩緩地走出來,披在雲間身上。


    這衣裳從房裏拿出來,十分地暖和,剛批到身上,就能感受到沉沉的暖意,雲間情不自禁地順勢在十三公子身上靠了靠,十三公子身子到底不便利,急忙坐下來,伸手將她攬住,讓她倚在自己肩上。


    又過了許久,雲間說:“我知道安康沒死,那棺材裏一點血腥味都沒有,上妝的香粉味倒是不少,我知道你是騙我的。”


    十三公子不說話。


    雲間繼續道:“我知道,你想要提醒我,我住在珺王府裏,你將我保護得很好,好到我已經快忘了,那些潛伏在身邊的危險究竟有多危險,我在醉月樓時,每天提心吊膽,沒有睡過一場好覺,可也是因為這樣,醉月樓裏,沒有一人能夠真正傷得了我。我知道安儀長公主會這樣做,我明明已經知道,明明已經告訴尹福海了,可我為什麽不再更用力一點,更努力、哪怕是強迫他離宮,我為什麽就那麽輕易地,輕易地以為事情不會走向最壞的結果。”


    “不是你的錯,是尹內侍自己的選擇。”


    雲間搖頭,抬起眼來看著十三公子的眼睛,“是我的錯,我早就知道安儀長公主是怎樣的人,早就知道她做過的那些事情罪該萬死,隻是因為她還沒有真的觸碰到我,甚至因為我知道她所在做的一切,暫時對我有利,我沒有對她出手,狼山堡那樣好的機會,是我挽救了她,如果不是這樣,尹福海就不用死……”


    “怎麽不是我的錯,因為我的心裏,隻權衡利弊,不計較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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