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公子看著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迴想起初見她時的樣子,那時她穿著粗布麻衣,一身灰撲撲的樣子,攙在那些鶯鸝一般的少女中間,像一捧不合時宜的沙塵。而眼下,這女子的肌膚白得似雪,肌膚和指尖都看不到一絲血色,她真的病了。


    算起來,她也才不過在這世間活了十六年的光景,正是青春爛漫的年紀,該隨風兒跑、鳥兒歌,可她卻像是什麽老怪修成的精,膽子大、心思細,是什麽將一個少女生生逼成了這副模樣,十三公子不懂。


    隻伸手在她的發絲間柔柔地摸了摸,不知道她那小腦袋瓜裏,是怎麽滿滿當當地塞了這樣多的人情世故。


    想到這裏,臉上便溫柔地笑起來,不過還是個小丫頭罷了,正是個需要人體貼嗬護的年紀,心中竟升出了許多憐惜來。他之前,不該對她那麽差的,動不動就讓她受傷流血,讓她在冷風裏跪上一夜。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明明隻要對你對她好,她便什麽都會依你的信你的。


    碗裏珍貴的湯藥已經快涼了,十三公子將雲間抱進懷裏,他沒給人喂過藥,更沒有用那樣的方式做過,做之前便打算試一試。


    手掌將女子的臉拖起來,她閉著眼,安靜得像一隻凍僵的小鳥,需要一個溫暖的環境才能慢慢蘇醒。


    十三公子定了定心神,對著兩片毫無血色的唇吻了下去,她的唇瓣已經十分幹燥,便隻好以舌尖做筆,在她唇上細細勾勒,用自己的溫熱將她打濕。待那唇上終於似被喚醒一般,有了些許的溫度和濕意,舌尖便勾勒到了唇縫間,像雨後鮮嫩的竹筍,隔著朦朧看到了陽光,慢慢地、試探地、一點一點破土而出,然後發現了生命的意義。


    十三公子從未因攻破一個女子的齒關而這樣興奮,急忙將她放下來一點,含了一小口湯藥在口中,指尖微微用力,捏開她的下頜,重複著那樣的動作,用舌尖卷著,將湯藥送入她的口中,又怕灑出來了,便用嘴唇牢牢將她的口封住,直到確定她口中已無多餘的藥汁。


    又怕她喘不過氣來,又怕將她嗆著,每喂進去一口,就要將她放平歇一歇,一小碗湯藥,喂了足足一夜。


    這一夜似乎過得很快,又似乎十分十分的漫長。


    做完了,十三公子便握著她埋伏在被子裏的手心,淺淺地一道睡去了。


    雲間在一日之後便就醒來,那凍頂靈芝確然是一味續命的良藥,雖不知究竟能續到幾時。但原本,雲間身上的毒性,也還沒有發作到要命的時候,隻要挨過這一關,暫時也就無礙了。


    雲間醒來的時候,是安康貼身守著的,急忙就去叫了張禦醫過來,扭頭又去尋十三公子。


    這一睡消耗了許多力氣,雲間不傻,已經覺察出身體的變化,知道自己沒準兒當真是要不行了。但她並沒有輕生的念頭,極配合地由張禦醫診治,身上的感覺,也是有什麽說什麽。


    這邊的看診將將結束,十三公子也慌慌忙忙地一頭正要栽進來,因那人每每出動,常常是聲勢浩大的,雲間睡了這麽久,別的沒長進,耳朵清明了許多,早已聽到了外頭的動靜,似感覺到什麽一般,急忙道:“別進來!”


    十三公子跨在門檻上的一條腿便僵了僵,後又收了迴去。不進便不進吧,他就是來看看她是真的活了沒有,既然能說話了,那便是活的了吧。


    自己也不想討這沒趣,將袍子收了收,調頭又走了迴去。


    安康看著很是不解,分明姑娘睡著的時候,公子臉上憂愁得不行,看著雲間的目光,也是柔軟而憐惜的,怎麽這兩個人,一活了,便又是那般深仇舊怨的模樣,一點好臉色也不舍得拿出來。


    又是幾天過去,雲間的精神頭漸漸好轉了許多,隻是小腹上那傷口好得很慢,遲遲下不得床。這期間蓮夫人過來看過一迴,慕容錚過來看過一迴,子姝過來照顧了幾日。


    雲間看到子姝,便問了幾句閆傳琴的事情。她早就在極隱蔽的角落裏,發現了梁府送進來的盒子,也料到閆傳琴要用那木偶陷害自己。有時候雲間覺得老天是很幫自己的,她不需要費多大的心思去設計什麽,惡人常常就自己送上門來,所以早已計劃好了,要將那木偶算計迴閆傳琴頭上,一來將閆傳琴治住,解了子姝的近危,二來順便把那假孕的包袱卸掉。


    子姝將之後的事情簡單與雲間說了,雲間便思考起來,這閆傳琴眼下能不能殺,子姝十分熟悉雲間思考時的表情,在她額上輕輕拍了一下,“求你了,你暫時先不要想這些了好嗎?”


    雲間幹幹道,“習慣了。”


    雲間也知道身體最最重要,殺不殺閆傳琴的計較,不是迫在眉睫的,此刻會去想,完全是出於習慣。


    子姝便有些心疼,“我以為我已經夠慘了,你一定曾比我更慘。”


    雲間愣了愣,她慘嗎,那些拖著殘肢斷臂在血泊中爬行的慘事,並沒有真正地發生在她身上。她隻是看到了,因身體無疾無痛,眼睛裏便看得比傷痛中的人更加清晰。她從煉獄中走過,煉獄之火並沒有燒她的身,隻灼了她的眼,煉了她的心。


    雲間輕輕地笑著,輕輕地道:“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啊……”


    養病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又要管著自己不去想東想西,時日便越發地難捱,雲間甚至忍不住抱怨了幾句,請安康給自己拿幾個話本子來看,公子說不行,傷眼。又說要不請個說書的或者唱曲兒的,公子說不行,怕她在使花樣。


    雲間便很不高興了。


    所以夜裏聽到門外傳來的蕭聲,也不覺得悅耳,隻覺得十分地煩躁。煩躁地在床梁上敲了敲,安康或者其它照顧的婢子並沒有像尋常一般進來,想來是被那吹簫的給攆走了。


    她忍著聽了一會兒,一個音節也聽不進去,索性下床一腳把門踢開。


    十三公子手裏握著一管洞簫,正沉浸在自己飛揚的才華裏不能自拔,被這踢門的聲音驚住,似一口氣卡住了一般,“咳咳咳”地咳了好半天。


    雲間站在門下皺眉看著,一小段距離外十三公子咳得有些尷尬,懶懶坐在一方青石上道:“風寒。”


    雲間是不關心他風不風寒的,他咳死也不關自己的事。臉上浮起一絲冷笑,眼神冰涼地道:“十三公子攆人的方式當真別具一格,索性小女子身子也養得利索了,我明日就走,公子不必在此奏這鬼哭一般的聲調。”


    十三公子臉上順勢騰起不悅,也不知是因雲間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還是因她鄙夷自己的音律造詣,憋了憋,憋出兩個字,“放肆!”


    “嗬,”雲間一聲冷笑,“聽說那救命的凍頂靈芝是宸王殿下找來的,看來宸王殿下很關心小女子的生死,小女子有了宸王這座靠山,與十三公子你說話放肆一些,很意外嗎?”


    隔著幾步,十三公子看著她,薄唇不禁地抿了幾抿,眼裏見她病著時才有的溫柔,此刻已全然不見了。她就活該一直躺著!


    雲間已收迴了眼神,轉身正準備關門,靜靜道:“我明日就離開。”


    “去哪裏?”


    “迴醉月樓。”雲間利落地答道。


    十三公子皺眉,不禁地向前邁了一步,但仍然沒有靠近,憤憤而略略傷心地問,“本公子就讓你如此生厭、如坐針氈?”


    雲間沒有轉身,低笑著道:“小女子並不討厭公子,小女子這樣的人,對任何事物都談不起討厭。小女子隻是認為,過往公子相信小女子,肯聽小女子的建議,達成你我共同的目的,但小女子隻願為將,不願為棋,我若為將,君需守信,珍我性命,無論何時,不能違背事先的約定。大赦天下一事,小女子已分明告訴公子,這是小女子為自己謀的一條活路,公子卻因自己的私心,截斷了這條出路。小女子不願做不知何時會被舍棄的兵卒。”


    “我何時不珍你性命?!”十三公子不禁辯解。


    雲間又是低低一笑,“那是後來了,小女子並非要與公子心中之人比較,隻是就事論事,在公子決定選擇那份接引韶明公主迴國的詔書時,可曾想過,陛下馬上便會下另一份詔書治我死罪,公子以為縱是如此,也尚可以周旋,但公子不是神人,我若當真斷氣,公子無論如何誠心也無力迴天。小女子選的這條路,刀口舔血、九死一生,必要萬無一失,小女子要依附的是可以讓小女子無顧無慮敢將生死交托之人,我隻有一顆心,傷過了,便不會迴頭,公子不是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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