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霍從九歲開始就再也沒有過過生日。


    殷容告訴他最多的事情就是你惡心,你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你毀了我的一切。


    但是身為一個母親,她也有好的時候。


    她也曾像全天下所有母親一樣,自我犧牲、超越一切的愛過他。


    她會努力為他做一桌子好吃的菜,可也會在他吃不完的時候麵目猙獰的逼迫他全部吃光;她會在冬天的晚上突然脫掉他的衣服把他推出門外,可也會在他凍的失去知覺的時候哭著把他抱進房間不停的對他道歉。


    她總說,媽媽愛你,媽媽是愛你所以才這樣對你。


    是愛嗎?原來這就是愛。


    愛就是用最鋒利的刀去剜最柔軟的心。


    九歲的淩霍這樣想。


    殷容也曾經是溫柔的人女人,隻是隨著那個叫父親的儒雅英俊的男人的背叛,她好像也一夕之間變得不再是自己。


    她痛恨自己被背叛,痛恨為什麽自己付出了那麽多最後得來這樣的結果。


    她也恨自己的孩子,恨他為什麽是自己的孩子,恨他為什麽什麽都不懂,恨他憑什麽不能跟自己一樣痛。


    看著九歲的淩霍跟那個男人極其相似的眉眼,殷容做的最多事情就是在深夜用枕頭捂住他的臉,在他快要窒息的時候又哭著拿開,抱起他痛哭。


    很長一段時間小淩霍在晚上都不敢睡覺,因為很怕,很怕有一天早上就再也醒不過來。


    那個男人離開的第二年,殷容好像恢複正常了些,至少不會再在深夜走進他的房間,讓他不得安眠。


    但同時她又陷入另一種魔障,像是非得證明些什麽似的,她開始渴求愛,每一個男人的愛,淩霍都數不清她往家裏帶過多少個男人,她好像注意不到他的存在,那些男人也隻覺得有小孩在似乎更加刺激,淩霍覺得惡心,看著他們的樣子,好像畜生,連人的本能都失去了。


    十二歲那年殷容再次不管不顧的愛上了一個男人,一個有婦之夫。


    她留下一筆錢,把年僅十二歲的淩霍獨自一個人留在家鄉,自己跟著那個有婦之夫去了上海。


    其實並沒有被拋棄的感覺,淩霍隻覺得輕鬆,他想,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再迴來。


    尚未知曉多少人事的孩子,已經覺得,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是母親,最可怕的東西是愛。


    他不會去愛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來愛他。


    十六歲那年殷容迴來了,帶著比往年更深的戾氣和怨恨,以及一副被病魔折磨殘破不堪的身體。


    彼時淩霍已經長大,但是他還是不能反抗這個他應該稱之為母親的女人以愛的名義對他的傷害。


    她帶迴來一筆錢,強硬的帶著他離開家鄉,去了南城。


    全然陌生的地方,淩霍其實沒有任何感覺,反正早就無所謂了。


    殷容卻似乎轉性了,開始努力扮演著一個溫和善良的母親,如果不是有一天他晚上迴來晚了,發現誤食他宵夜的貓死在了一邊。


    淩霍第一次問為什麽。


    殷容卻說,媽媽要死了,我走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愛你了。


    真惡心,太惡心了。


    淩霍想。


    他衝出家門,不顧身後她歇斯底裏的叫喊。


    也是那一天他在學校後麵的小花園遇見了沈星臨。


    她真是一個意外。直到現在淩霍還在想。


    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美麗的意外。


    她帶著張揚得意又咄咄逼人的愛意,讓你覺得你好像生來就該為她俯首。


    他掙紮過,卻越陷越深;他懷疑過,卻越來越篤定。


    但是那是愛嗎?


    愛是這個世界最髒的,最可怕的,最傷人的東西。


    他不會去愛她。


    他也不要相信她的愛。


    愛是用最鋒利的刀去剜最柔軟的心。


    在一起那七年是淩霍這輩子最甜蜜也最痛苦的七年,好像懷揣荊棘的人偏偏擁抱著最柔軟的花,他刺痛自己的同時也在刺痛她。


    那個時候他已經明白,自己是不正確的,愛,是像沈星臨給他的那樣,而不是殷容。


    真想改變啊。


    淩霍時時刻刻都在想,但是,變了,她還會愛他嗎?


    然後,有一天她走了。


    真可恨,一開始的時候淩霍是這樣想的。


    幸好他還沒有交出他的心,他早就知道她是這樣的人。


    他根本沒有愛她,他根本不愛她。


    還有,愛,確實是一件讓人討厭的事情。


    沈星臨離開的第一周,淩霍什麽感受也沒有,除了砸向鏡子的右手掌心留下了一道疤痕。


    除了掌心的疼痛,他沒有任何感受。


    他瘋狂工作瘋狂工作,但是卻讓錢奕原封不動買迴了他們兩個人之前的房子。


    白天的時候在劇組,晚上收工他會一個人開車迴家。


    沈星臨走的時候把很多東西都收走了,但同時也留下了很多。


    客廳沙發縫隙裏有一支她先前丟了很久都找不到的口紅;陽台窗口有一雙她很久都沒有再穿過的磨過她腳跟的高跟鞋;浴室牆上有一瓶她很喜歡的都快要用光的香水;臥室書桌上散著幾張她打印多餘的電影劇本;冰箱裏還有她沒有吃完剩下的幾盒生巧……


    淩霍覺得房子真大,可是真讓人窒息。


    他每天睡在客廳,房子密碼一直沒有換,有時候會在門後站很久,好像下一秒外麵門就會推開,沈星臨會驚訝的看著他,然後像以前無數次吵架後發完脾氣一樣撲進他懷裏。


    淩霍覺得他會原諒她的。


    他為什麽要說原諒這個詞呢?


    不知道,他看著一直沒有愈合的手掌,心想在疤痕愈合之前她會不會迴來。


    他也開始像她一樣每天會打開冰箱吃幾塊生巧,但他並不喜歡,也一直都沒能喜歡上。


    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2016年十月初,沈星臨離開的第七天,南城下了一場雪。


    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早。


    淩霍前一天喝了兩罐冰箱裏的酒,直接睡在了地板上,窗戶沒關好,冷風刺刺的刮進屋裏,他被凍醒。


    陽光刺眼,他從地板上爬起來推開窗,外麵一片白茫茫的雪。


    他站在窗口,發楞了幾秒,心髒忽然間一陣酸脹,幾乎痛到快要爆炸。


    他發現,原來,沈星臨已經離開了七天。原來,隻離開了七天。


    當天上午,他推了所有工作,同時單方麵跟公司提出解約,讓錢奕處理國內的事情,買了最快的一張機票飛去了洛杉磯。


    那兩個月他不知道跑了多少個地方,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大部分時間都在飛機上,有時候來到一個地方也會忍不住想會不會前一天沈星臨也來過,會不會她現在就跟自己在同一個地方,隻是他找不到她,或者,她故意躲著他。


    也遇見過很多像她的人,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候有一個買土耳其冰激淩的女生背影很像她,在托斯卡納的時候鮮果市場有一個穿黑色裙子的女生笑起來很像她,在慕尼黑的時候給他做導遊的留學生跟她一樣特別喜歡吃各種生巧,……


    很多個像她的人,但是沒有一個人是她。


    遊魂般的兩個月,淩霍迴國了。


    掌心依舊沒有愈合,粉色的血肉合攏又撕裂,日日夜夜的折磨著他。


    經曆過公司解約的事情之後他被資本半封殺,相當於過去幾年的拚搏基本上化為烏有,一切都需要重頭再來。


    他不能一無所有,什麽都不是的他不配出現她麵前。


    四年真長。四年真短。


    他沒日沒夜的接戲,繼續從一開始的跑劇組開始,有導演看中他,劇本發過來,背完台詞之後又不好意思的告訴他換人了,經曆過無數次選角又被換掉的經曆,也被媒體跟市場嘲諷,但好在他還是挺過來了。


    隻用了兩年時間,重迴巔峰。


    有記者問過他,這兩年是怎麽過去的,他很淡的迴答,就這樣過去了。


    粉絲說哥哥心態真好,哥哥從不喊累,哥哥真棒。


    但是沒有人知道他那兩年是怎麽過的。


    即使拍戲再忙無縫進組,他也會堅持每年跑五十個城市。


    機票一天天堆積起來,過去跟沈星臨之間發生的一切都不再是甜蜜,而是變成了一把把刺人的利刃。


    他依舊住在兩個人的房子裏,密碼換過七次又再重新換迴去。


    像是一場無聲的跟自己的鬥爭。


    他沒有她任何消息。


    有一次劇組慶功宴,他喝了很多酒,晚上迴到家直接又在客廳地板上躺下了,半夜迷迷糊糊醒過來,他突然間很想吃巧克力,打開冰箱一看,空了。


    酒還沒醒,他拿上帽子口罩,下樓去對麵便利店買,結果便利店的營業員告訴他沒有同款牌子的。


    他又換了一家店繼續找,依舊沒有。


    淩晨三點,附近街道上基本上沒有人。


    他在路邊往迴走,心裏忽然冒出個念頭,行屍走肉。


    草叢裏一聲虛弱的貓叫引起他的注意,他愣了幾秒,往一邊花壇過去,撥開樹叢看見一隻灰色的小貓蜷縮在裏麵,瘦弱不堪,隻有一雙眼睛圓溜溜的警惕的望著他。


    淩霍把貓抱迴了家。


    之後的日子好像沒有那麽難熬了,他依舊拚命工作,依舊有空就往國外跑,但是卻會經常迴家,貓被養的越來越胖,也會開始黏他,拍戲的時候他會讓錢奕幫忙照顧,但是錢奕跟他說流浪貓養不熟,沒準哪一天就跑了。


    淩霍不信。


    有一天晚上他從劇組收工,買了貓糧,打開家門,門口沒有像以前一樣守在那的貓。


    客廳也沒有,臥室也沒有,隻有開了一點點縫隙的窗戶上有貓爪印。


    窗戶對麵有一棵大樹。


    淩霍在窗口站了很久很久,他的臉色一寸寸變得灰白。


    那一刻他突然間開始有點恨她了。


    手臂上青筋隆起,他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被徹底拋棄了。


    兩年,整整兩年了。


    她一次也沒迴來過,一次也沒有找過他。


    為什麽她能這麽輕易就放下?


    為什麽她能這麽快就不愛他?


    為什麽……為什麽要騙他,她說過的,她永遠不會離開他。


    右手掌心的傷口再次裂開,淩霍盯著手掌鮮紅的血從粉色的血肉裏翻開,很痛,真痛。


    但是,比不上她給的痛。


    從那之後淩霍再也不允許身邊任何人提起沈星臨,這個名字成了禁忌。


    他也好像徹底忘了她。


    重新搬了家,沒有再迴過兩個人住的房子。


    他還是覺得他沒有愛過她,可是卻恨她。


    比恨任何一個人都要恨她。


    真扭曲,他想。


    拍過那麽多電影演繹過那麽多愛恨,他早就不是以前不懂愛的淩霍了,他當然知道沒有愛,哪裏來的恨。


    沒有徹骨的愛,哪裏來得徹骨的恨。


    可是他還是覺得自己隻是恨她,恨她。


    好像如果不這樣表達,他就會馬上瘋掉。


    如果承認他愛她……他不敢想象。


    掌心的傷口依舊日日撕裂流血,常年帶著紗布,但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讓心裏好受一點。


    2018年,他去威尼斯領獎。


    說獲獎感言的時候他最後說了一句話,生巧很難吃。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或者看見了有沒有聽懂。


    因為他已經漸漸發現,並且接受——故事到最後好像隻變成了他一個人的獨角戲。


    如果她永遠不再迴來。


    2020年,他跟品牌商合作去巴黎看秀,結束之後因為咖啡店老板的提醒買了一張不眠之夜的話劇票。


    劇院裏他看見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女人酷似她,但是經過無數次的希望和失望,他沒有第一時間上前,直到背影離開,他才後知後覺的衝上去。


    劇院外人流湧動,他匆匆擠在人群裏,看見摘下麵具之後的一張張臉,或豔麗或素雅,或開懷大笑或麵無表情,各種膚色、各種麵龐,但沒有一張臉是他要找的,沒有一個人是帶走他全部光亮的星星。


    異國街頭,燈光漸起,他聽見對麵街頭華裔街頭藝人傳過來的歌聲。


    在那一刻,他知道他再也騙不了自己。


    他愛她,


    他確實,愛她。


    但愛是什麽?


    沒有錯,愛,是用最鋒利的刀去剜最柔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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