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時候,我有些木然地站在村子大路邊上,仿佛依然沒從那次野人的驚嚇中緩過神來。或許是昨天傍晚的雷雨起了作用,今早起來的時候竟然格外清冷。大路兩邊三三兩兩地有些人,總是朝路那頭看看,朝路那頭望望。他們是要去縣城之類的地方,而我則是要離開。

    行李格外多,這讓我很難過。一隻大箱子,沉重得仿佛半座山,再加上一個塑料袋子裝滿被褥,已經足夠我承受。早上我起得很早,把自己收拾得好像一個城裏人,然後再落魄地迴到城裏去。

    是的,我感覺我很落魄,我甚至都沒勇氣再去奶奶家,哪怕是再騙她說我要去工作了。奶奶已經老到糊塗成一團的地步,她總是讓我去配眼鏡,總是說我連初二的學生都不如。如同每年離開村子一樣,我大約已經習慣了疲憊地一個人離開。我不需要過多的繁華和關注,我也承受不了那麽多的重量。

    不知道為什麽,村子裏唯一一輛冒著被交警查封的風險跑縣城的麵包車遲遲不來,這讓好多人很是焦急。因為起得早,尚有時間,我的時間還很多。好不容易從村北頭傳來了汽車引擎聲,走到我那的時候,立刻被一堆人圍了起來。司機說上麵已經坐滿了,等個半小時左右就又迴來了。人群這才散開,嘴裏紛紛嘟囔著什麽。我有些煩躁,打開手機。自從我迴到村莊,就好像一部手機被長期擱置到沒有服務信號的地方。我的一切開始遲鈍,失去了與外麵世界的聯係,我一點一點地被外麵繁華的世界所拋棄,雖然那個世界本身和我沒多大關係。我生活的一切準則和規律全部朝著一個農民靠,這個過程在我看來就好像當年奶奶纏腳的過程。唯一讓我欣慰的是,在最為疲憊和勞累的時候,可以給木木牛頭不對馬嘴地發幾個消息。而今,我又不得不去血肉一般麵對,從厚重而深遠的鄉村迴來。

    李韜和他父母從我對麵的巷子裏走出來的時候,我多少有些意外。我看過李韜的父母比過去蒼老了許多,那是一對飽經滄桑卻依然留守在鄉村的堅強夫妻,雖然每個人都是滄桑的。隻是驚訝於那李韜,到了看不出年齡的地步。這麽多年,迴家仿佛一隻受季節驅使的候鳥,短短暫暫地停留,要麽是在冬天的熱炕上醉生夢死,要麽是在炎熱的田野沒日沒夜,見不了幾個人。在我印象中,很早以前的他,小小的,弱弱的,雖然是個男孩,但卻營養不良如山地裏因為缺少什麽而發黃的高粱苗一樣。而且那孩子總是沉默不語,看起來很是內向很奇怪。所以,在我長期當孩子王的時候,他也沒進入我的視線。想不到現在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一米八幾的小夥,雖然身體有些單薄。我當時以我三等殘廢的身軀在那裏丈量,我說乖乖什麽叫雨後春筍什麽叫白駒過隙。

    他們看見我的時候,有些驚喜的意思。大約因為他們知道我長期盤踞在西安,我這副行頭肯定是去西安。果然他們走過來問我是不是去西安,我點點頭,再看看那孩子。這才注意到,李韜一身鐵路製服,背個皮包包,一副深涉人生社會的樣子。言談中我才得知,人家早已經跟著天南海北的火車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這次是路過順便來家看看,今天迴西安去。倒也好,順路順路,我隻是很感慨!

    太陽慢慢地爬了上來,村莊的太陽總是那麽親切,家裏的太陽不會一下子要了你的命,而是很溫柔很緩慢。站在路邊閑談之間,早已經過了半個小時。期間路邊車來車往,不是拉大糞的,就是裝水果的車,並不見那麵包車。我腦子裏劃過一絲不好的感覺,因為我總是很倒黴,在最關鍵的時候。果然路邊等車的人在給那司機聯係之後,罵起娘來。大約我們是被忽悠了,那車不上來了。我已經疲憊到沒有脾氣再和這樣的人說什麽,而質樸的村民卻容不得被人這樣耍弄,頓時罵聲一片一片。李韜和我一樣,不怎麽說話,隻是看著巷子口發呆。

    沒過一會,就看見李韜父親推著獨輪車從巷子裏出來,招唿我們把所有的東西全部放上去,吆喝一聲說我們就這樣走。如果步行的話,得半個小時才可以到達搭乘公交車的地方,況且有這麽多的行李,而且大部分是我的。我心裏很是不好意思,可李伯卻頭也不迴,走在了前麵。

    那條彎彎曲曲的路,有些地方積水了,不太好走,我好不容易擦了的皮鞋不一會就被弄得跟黃土裏出土的文物一樣。李韜畢竟和小時候不一樣,除了長得跟一竹竿這一顯著特征外,話也多了起來。言語之間,我仿佛可以感覺到自己過去的某些影子在裏麵。那路畢竟是長,再加上不好走,我空手走都有些出汗,大約走到一半的時候,我趕緊跑上前去,從李伯手裏接過推車。李伯看著我笑了笑,說那你先弄弄,我抽支煙緩緩氣。

    很早以前,我就對騎那種腳踏的三輪車不來勁。不管我怎麽學怎麽練,那車頭一準往溝裏跑,我想拉都拉不迴來。我想這個東西我一輩子也不會得勁。剛開始學推獨輪車的時候,是逼迫於國際形勢。那年因為地裏的梨子全部裝了箱,放在地裏要轉運到大路上去。人手不夠,我隻好現學現用,終於在將數箱子梨子倒進路下的水渠之後,自學成才。那東西就一個輪子,手上必須得有勁,而且重心一定得把握好,要不然那廝絕對會和一不講道理的潑婦一樣,讓你滿頭大汗。我都佩服死戰爭年代的那些人民運輸隊了,那麽長距離的戰略補給,竟然就是通過肩扛手推來完成的,額滴神呀!

    集上車水馬龍,人罕見地多。大約是開學在即,到處都是學生的緣故。我們站在十字路口,遠遠地望著山上的方向,哇塞,黑壓壓一片全都是等車的人。等著過了幾輛車,全部沙丁魚罐頭一樣,那車到我們麵前停都不停。連我也開始罵娘,因為我覺得有些娘就該罵。我扭頭向路的另外一頭,看見李姐坐在鋪子門前,正在和人說什麽。父親在稱西瓜,老二忙前忙後的樣子。我惆悵地迴過頭來,不想再看下去。

    李韜買了幾瓶茶飲料,遞給坐在車上休息的他父親。李伯一手擋了迴來,說你自己留在路上喝。有時候想著我就心酸,他們什麽好吃的幾乎沒吃過,平常連吃一包廉價的方便麵都是奢侈的。可他們卻寧願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孩子,即使是看起來那麽誘人。就這樣,創造這個社會繁華興盛基礎的這部分人,卻長期心甘情願地被貧苦和年複一年的勞筋損骨纏身,耕耘在黃土後土的土壤上麵,直到耗盡最後一絲氣力。

    李伯一看情勢不好,就趕緊叫了個出租。一問才知道一點也不貴,趕緊塞了東西進去,就往縣城去了。等著小出租把所有的人拋在後麵,李韜這才鬆弛下來,掏出煙給我。他說父親畢竟是父親,孩子畢竟是孩子,不能在父親麵前吸煙。我看了看那張表象成熟但實際還很稚嫩的臉龐,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東西。

    縣汽車站還是一如牲畜市場一樣雜亂而忙亂,開進開出的車仿佛一隻又一隻進了又出出了又進的蜜蜂一樣。又是到了好好宰人的季節,小小的中巴車早中晚三個價格,愛坐不坐。我們站在路邊,一邊感歎,一邊罵娘,真是天高皇帝遠,真是地厚鬼逍遙上帝都無奈。感到火車站,才發現城裏的太陽就是不一樣,毒得很。車站廣場就沒幾個人,太陽白花花地。李韜因為是鐵路係統的,見那人一點頭就進去了,拉著我的行李。額排了好長一段隊,眼看著那火車要到站了。額平時最討厭他媽插隊占便宜的人,但關鍵時刻,額也沒辦法,就給前麵的人說額很急火車要到站了,能先買下票不。那人是個年輕人,但一看大約就是本地的莊稼人,樸實得連衣服上還沾有塵土。那趕緊閃開說你快點,別誤了火車。額當時那個感動呀,真的是嘩啦嘩啦地往出來翻滾!在我看來,那鬼地方滿地都是刁民,蠻不講理,為了一個包子可以搞出一個人命出來,為了一隻螞蟻可以殺死一隻大象。看看這損失有多嚴重?從窗口拿了票急忙說了聲謝謝就往候車室跑,幸好及時,在進站的滾滾人流中抓了個屁股。

    窮地方有兩樣多:一個是人多,另一個是黃土多。這大夏天的,都擁擠成馬咧!車站的工作人員明顯冗員太多,為了不至於被人指陳一個月白拿工資,隻好在站前讓人排了隊,又讓排隊。我站在後排給李韜說,這爾等狗屁不明白的人,哎,白白浪費國家的糧食,你看寡人如何破他們的奸計,如果搶占有利地形。這才把行李都扔給了他,自己隻帶細軟如箭在弦上。火車嗚嗚地在遠處叫,說大家注意呀,嗚嗚我來啦!雖然我數學不太好,但物理那絕對是一級棒,這點可以從我善於搶座位就可以看出。你隻有準確地判斷了車體的運動速度,並且判斷其大致的停車方位後,才能有的放矢,一個箭步衝到等車口。

    額,那車停下來的時候叫一個亂,那樣子一群雞猛然衝向了一堆米。這讓我想起當年自己被擠到鐵軌上的悲慘遭遇。我最先占據了有利地形,身上又沒有多餘的東西,一條泥鰍一樣一會就晃悠到了門口。結果就在門口,自己愣是被夾在中間有那麽一會動不了,我說爺爺奶奶阿姨姐姐妹妹們,請你們放了我吧!等衝到車廂的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撲了空位置占了兩個,然後一直鴕鳥一樣抬頭看那人山人海的地方。哇塞,本來天他媽熱很,這下倒好,人肉包子這麽一運動,額額頭以下,膝蓋以上的許多部位開始流汗。

    好不容易看見李韜,好像看見從戰場上幸存下來的士兵。他嘴巴裏嘟囔著,原來是在罵娘,因為他被擠得在人群中晃來晃去,大約是他太仁慈的緣故。大汗淋漓地收拾好了東西,才發現旁邊以及對麵坐三個小美女,鬼裏鬼精,小巧玲瓏,嘴裏吃著東西,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額說你們笑什麽呢,是在歡迎我們嗎?其中一個膽子大點的說了一堆話,語速很快,比我們方言還鳥語。一問原來是鄰縣的小孩子,不好好讀書,上了半截高中要去南方打工掙錢。李韜倒還興趣很濃,我一直以為他話很少,原來是沒碰見同齡人。還好,他們有共同話題。一路上有說有笑,有打有鬧。

    我看見窗戶外麵,熟悉的景色一閃而過,多少次,這樣的情景已經很單調。我心裏說:西安,西安,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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