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天沒去看奶奶了,不知道這麽熱的天她能撐下來不。我的生活單調而讓人疲憊,重複著天沒亮起床,然後開始跟著父親弄著弄那。等氣喘籲籲全身冒汗而又手軟腿酥的時候,又得開始多半天地在集上蹲點。要是運氣好點,天氣晴朗,溫度炙人,賣西瓜的人少點,可能賣得快點,收益就好些。如果碰上天氣打陰而西瓜堆得滿街都是的時候,一種絕望就湧上心頭,無名的火忽忽地燃燒著。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要麽是我在家做好了飯,去地裏換父親迴家,要麽是催促著父親,趕緊往家趕。我一直認為我是個農民,可本質上我已經喪失了一個純粹農民所具有的一些東西。

    今天好不容易可以睡到見到太陽,一直到聽到母親在地的那頭喊我。因為老二放假在家的緣故,我就給父親說今天我想去看我奶奶,讓老二陪你去賣瓜。他也不說什麽就答應了。早晨的村莊有些清冽的感覺,你會看見清澈而圓潤的露滴爬滿了各種農作物和果樹的葉子。太陽沒出來的時候,站在高點的地方往四麵看,白茫茫一片,仿佛置身於一個清冷而寧靜的世界。綠的格外綠,寧靜的格外寧靜,連夏天都那麽純粹清涼。要是在這個時候順手從樹上摘下個桃子或者蘋果或者梨子下來,咬在嘴邊裏,一定是甜到心窩裏,清脆到如同我們在冬天站住河麵上敲碎薄冰。要什麽冰箱呀,浪費什麽電呀,用水洗做什麽呀?那一刻簡直比孫猴子還享受!手捧著桃子,想起西安產的投放在茅坡賣的桃子就一陣肚裏發酸。村子裏人把賣的時候挑出來豬卻又不吃的全部倒在水渠裏,就那些貨色不知道要比茅坡的東西強多少倍。

    在這個季節往往是村子裏最為忙碌的時候。果樹瓜果種滿了山間小平原的地,成熟的時候可不等人。我走進村子的時候,好幾個路口已經擠滿了人,都是剛從地裏摘了東西挑來賣的。家裏沒人,不知道院子裏那些動植物有沒有瘋狂過。太陽依然沒照透院子,有些冷的感覺。我隨便洗漱下,到廚房找個饃,然後找幾個桃子,打開電視機,就開始了早餐。這是一種熟悉的味道,這是一種傳統的搭配方式。電視上上在熱火朝天地說奧運會,全國人民尤其是城市的人民是更加熱火朝天地期盼。恐怕哪個帝國主義都沒想到,小百年前被他們壓在屁股底下隨意淩辱的中國人,竟然如同石板下不屈的小草一樣煥發更加堅強的生命力,以這樣的速度和力量偉岸而堅強地站在他們麵前。換成哪個王八蛋狗日的,都會心悸,怪不得會出那裏多事情,在火炬傳遞的時候。

    掰指頭算算,都已經到了七月下旬了,在土地裏的時間可真是快。記得迴來的時候,在火車站木木和我約法三章,其中之一是我不準變黑。木木有時候比我還唯心主義。你說大夏天的,迴來天天在地裏,站在大太陽低下,能不曬黑嗎?再說了,我認為黑是一種健康色,我崇拜土地熱愛土地,村子裏幹燥的土地是黃色的,而濕潤的土地是有點那種味道的黑,我喜歡。

    亮從外麵進來,臉依然幾個月沒洗一樣。這孩子和我有點像,臉黑得沒法說,並且瘦弱異常。我記得好幾年前,放假迴家,早晨起來我蹲在門口自來水旁刷牙。在農村能見到刷牙的,在很長一段時間是個新鮮的事情。那個時候亮還小,小到對一切還是很好奇的樣子。他站在門口,張眉努眼地看著刷牙,好像看著個猩猩耍雜技。額沒脾氣,還是刷額的牙。後來有一天他媽給我說,亮突然強烈要求要牙刷和牙膏,隨即在早晨也像模像樣地刷起牙來。聽罷我哈哈大笑!好幾天沒見亮了,他的任務一般是守在家裏看門。當然,現在長到可以處理一些簡單事務的地步,比如給廚房提水,燒火,甚至是煮粥。因為要看門,所以也不能和過去小小屁孩一樣跟我出去,再說我是去勞動,他去了也沒趣。

    我們家的門,即使是大白天都是關的,從裏麵用一根棍子頂著。母親說一定要關著,外麵風大,會吹著人。這又是母親的歪理邪說,每次我們都很沒脾氣,大白天的,關什麽門。不過,如果按照中醫的理論,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們家處在一個風口,有事沒事地總有冷風。夏天倒沒事,要是秋冬季節,那寒風襲來,定會傷害到骨頭關節,侵襲人體內的正氣。不過,關的門對亮沒什麽作用,他很早的時候就已經突破了這個技術難關——要麽從牆上翻過來,要麽直接用他自己的辦法把門捅開。

    出門的時候,亮很默契地跟在我屁股後麵,在我前後跑來跑去,我就朝著村南頭的奶奶家走去。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村子裏的人少了起來。在我記憶中,已經很久沒過去那樣繁華的日子。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每到過節尤其是春節的時候,那家夥整個村莊真的是陷入了歡樂的海洋!天天人頭攢動,時時人潮洶湧!就是在平時,村廣場上籃球場,那也是熱鬧非凡。一年裏不論哪個時候,一天裏不論幾點,都能聽到籃球嘭嘭的聲音。十數人在塵土飛揚的場地上揮汗如雨地戰鬥的情形那是非常常見。可後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或許是大家長大的時候吧,村子裏該死的人死,該出走的出走,仿佛村子一下子被上帝放逐到了地獄。村子裏隻剩下了老頭老太太女人孩子,碩果僅存的些青壯年,臉上也仿佛祥林嫂一樣沒了光澤活力。而那運動場,欄杆倒的倒,球場早已經被麥草垛所占據。

    牆上花枝今又在,笑看牆塌草也敗!不知舊時牆下人,何時牽牛倚牆栽?

    亮走在後麵,突然弱弱地問我:西安大嗎?我看見他的眼神裏充滿了向往與不解,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他。他去過最大的地方,就是那個塵土飛揚順著河流建設而起的大約一箭之地的縣城,那貌似還是我偷著帶他去的。我說孩子等你長了,就知道西安有多大了。

    大約和另外的老太太聊天是奶奶每天雷打不動的生活內容。拐過彎,就看見奶奶了。她還是在那裏地方,自家大房子後麵,大路的邊上。有時候我想,究竟該怎麽去形容自己看見自己的親人一天天老去的感受?就拿奶奶來說,過去雖然是年紀大,還是雙小腳,但至少耳朵還能聽見話,眼睛還能看得了人。而現在麵前的奶奶,耳朵已經全聾,眼睛看人也花花地,我說什麽也聽不見,隻能拿手比劃。木木經常走在路上就會問:我老了會是怎樣一個樣子?木木想到是她自己老了之後,皺紋爬滿臉,皮膚鬆弛,頭發花白,牙齒掉光,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木木首先想到是醜陋。因為這樣,她自己才難以接受。我現在明白,你看著自己心愛的人漸漸老去,那才是世界上最撕心裂肺的事情。

    奶奶瞅了我老半天,終於認出來了,說這孩子好些天沒見你了,有個事情要和你再說一遍。最近兩年迴家,奶奶總有一件事情要交代——要我配眼鏡。奶奶想現在人家的孩子上初中上高中都戴了眼鏡,我都研究生了怎麽連個眼鏡都不戴?我不能說她老糊塗了,她是本著愛護我關心我的原則才這樣說的。我也隻好一遍又一遍地敷衍她說這次一定要配一定要配。

    奶奶是真的老了,而且老糊塗了。她都不記得我早已經畢業,應該有工作掙錢了。她說完眼鏡的事情就問我國家給我分配了沒?我一時心裏難受到極點!奶奶沒怎麽見過世麵,外麵的事情諸如擴招超女nba就業壓力gdp她通通都不知道是什麽玩意。但她和所有的鄉民一樣,思想存留在1998年以前,認為大學生畢業了就萬事大吉了,因為有國家分配,終於可以做一個國家的人衣食飽暖。

    她見我低著頭不說什麽,繼續說去了工作單位一定要和領導搞好關係,別頂撞人家,該巴結的就巴結要不然對自己不好。我真不知道麵對著我親愛的奶奶,如何告訴她我目前的處境!我又如何能告訴她這些?難道我告訴她說奶奶我現在失業了,我現在一無所有了?難道我說奶奶這十數年我所苦苦追尋的東西全都是一場幻滅?我想著這些事情,不知道是在欺騙自己還是欺騙奶奶。亮一言不發地坐在我旁邊,他感覺到了空氣的凝重。我的心裏突然無比地想迴到西安,迴到那個曾經離開時以為再也不會輕易踏進的城市,迴到城市找到一個工作!

    就隻是那樣默默地坐著,聽奶奶嘮叨過去一直在嘮叨的事情,而我的內心再也平靜不下來。這究竟是怎樣一種人生?這究竟是怎樣一種未來?

    告別了奶奶,拉著亮迴了家。已經是午飯的時候了,我得做飯。在廚房裏胡亂弄了一鍋麵,自己胡亂吃了幾口,就朝地裏走去。村子外麵夜晚一樣的寧靜,隻是太陽漸漸厲害起來,時不時地有什麽東西在響。母親迴家去了,我爬在窩棚裏迷迷糊糊地想著一些事情,我給木木發了消息說:這究竟是怎樣一種人生?這究竟是怎樣一種未來?然後就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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