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漆一樣黑暗又寂寥的路上顛簸而行。實在無聊,就和司機說起話來。司機是個從山裏搬到城裏的農民,他說為了給孩子積攢足夠的錢以便,即使是半夜也得跑車。我一邊感慨萬千說現在孩子上學實在是學費太高,一邊無可奈何地說起額的畢業遭遇。說這些是在是因為無聊,但我後來想怕是給那人不小的打擊。讀書是一件十分有用並且可以受益終身的事情,可當它讓你吃不了飯的時候,肯定有什麽問題出現了。

    車到地方,司機停下車來,非常客氣地說到了。我打開門,他還說這麽黑連個手電筒都沒有你怎麽迴去,我說習慣了,這裏即使是閉著眼睛都可以走迴去。我看著他的麵包車一把漸行漸遠的夥伴一樣被黑暗吞沒,我這才走下公路,往河邊走去。月亮看不到,天空極其澄淨,純潔得仿佛我已經過去的童年。四周的村子裏除過零星點點的燈光外,黑乎乎一片。時不時地有狗叫的聲音從近處和遠處的村莊傳來。然而,我的身邊是安靜的。夏夜涼爽異常,甚至有些清冷,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布滿石頭的河灘上,實在沒辦法走的地方就拿手機晃晃。河水在不遠的地方嘩嘩地流,青蛙什麽的也不知道那半夜還不睡覺做什麽,還在不知疲憊地叫。

    走在安靜至極有黑暗寂寥的河灘上,我突然一陣恐懼。在我即將要渡河的地方,是童年的玩伴溺水而亡的地方。他是個白白淨淨的孩子,一臉的秀氣。但是那個夏天過去後,卻再也看不到他白白淨淨的樣子。一晃十數年過去了,想不到以這樣的方式和他走進。還有小時候一群孩子道聽途說的故事,說什麽在這廣闊的河灘地上,有很多鬼魂妖怪。所以,我脫了鞋子過河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望身後看。夏天的河流水很少,除非暴雨過後。那個地方是村民們踩出來的安全之處,河水沒不過膝蓋,溫柔而溫暖地在你腿上纏綿。過了河,我很急地往河堤的方向趕,那裏是我認為安全的地方,也是到地裏的唯一道路。

    我是習慣和喜歡走在黑夜的。記得數年前,大約是大年三十的一天,我到縣城去。不是采購年貨,而是為了能上一次網。那天我大約上了多半天的網,隻留下坐迴去的公車錢。可能是因為疲憊,也可能是因為太背,我坐錯了車,被扔在剛出縣城沒多遠的地方。天啊,口袋裏空空如也,迴家的路卻如此漫長!雖然我曾經無數次騎自行車如摩托一樣飛馳在那條破爛的公路上,可我從來沒想過要走著迴去。沒辦法,他爺爺的,隻好順著馬路,平生第一次往家走。從下午五點多開始,走到村子對麵的時候,已經天黑得一塌糊塗的樣子。我摸索著從結冰的河上過去,然後也是在黑乎乎的夜色裏穿行。當我走到河堤上的時候,兩邊山上村莊突然熱鬧起來。鞭炮齊鳴,禮花交互綻放,在黑夜裏爭奇鬥豔,喧囂燦爛得連那些狗叫的聲音都聽不見。貌似是在歡迎我經曆重重磨難後重迴母親的懷抱,反正那個時候我站在黑乎乎的夜裏,從河流遠方吹來的風有些冷,在我臉龐邊有些疼地刮過去,但我依然站在河堤上,陶醉於那一刻的燦爛與輝煌。

    河堤下都是果樹園子,他們聽見有動靜,都紛紛咳嗽示警。我絲毫不理會他們,繼續往前。當我黑乎乎地走到父親麵前,他坐在小板凳上,坐得筆直,還沒睡。我說爸我迴來了,你累了一天了,快休息吧,明天我跟你去賣西瓜去。

    我躺在窩棚裏,甚至已經遺忘了今天之前還在做的夢。而今天肥書記生生地將它打破,我看見支離破碎,但沒有看見鮮血淋漓。我所心疼的是我用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錢去孝敬人家,可被人家玩弄於股掌,倒不如當初自己給了小寨的乞丐或者是火車站的騙子。還有為我做事情的雲姐和張伯,那麽大的年紀,統統被那廝愚弄了幾個月。我想起肥書記那張不容易覺察出笑容的臉,我不恨它,雖然我剛開始感覺張伯為什麽當初要救他,還不如讓窒息在豬糞裏算了!但後來想我既不是千金瓊液,也非王公貴族,隻是普通的下裏巴人一枚,既拍不了華麗的馬屁,也點燒不了大神的美香,頂多是做些發白的白日夢,憑什麽讓我拔得頭籌?

    也就是說,我畢業了,正式沒找到工作。我睡覺之前這樣總結我三年的時光:功德圓滿,黯然泣下。

    半夜被凍醒,我看了看外麵的星空,又睡著了。再一次醒來,是被父親吵醒的。我看看表,才五點左右,他已經在地裏開始忙著摘瓜。我睡意朦朧,在清醒與再一次睡過去的甜美之間徘徊不定。父親年紀已經那麽大,每天幾乎連軸轉,飯吃不好,睡也就那麽四五個小時,完了白天就在塵土飛揚的集市上站一天,大太陽白花花。想到這,我就再沒睡意,爬起來。父親開始一趟一趟地往河堤上挑西瓜,我跟在後麵,每迴兩個也往河堤上抱。早晨的露水貌似才下來,掃在胳臂和腿上,一會就感覺到特別涼。我們就來迴地穿行在被玉米、桃樹葉子所覆蓋的小徑上,半夜裏純粹是憑感覺在走路。父親老了,但他依然要做出年輕時的樣子,仿佛不服老,還是一如過去那樣挑擔子。

    天擦亮的時候,幾百斤的東西就轉運完了,父親開始往架子車上裝。因為我在的緣故,所以他就把架子車拉來。眼前的一切我再熟悉不過,仿佛從來沒發生一樣。我雙手抬著車頭,他一絲不苟地開始裝車。往車裏鋪好多的瓜藤瓜葉,先裝滿車兩頭的筐子,然後再往中間放,知道用手掂量起來,前後平衡。這樣拉起車來才會最省力。才裝完車,父親就收拾東西往地裏去放。大約早飯他是吃了,多少年了,他的早飯就是一塊從家裏拿來的幹饃,然後自己點火熬茶,就著茶水吃了。昨天如此,今天大抵也如此。

    要走的時候,他還和我爭,我說還是我來吧。他也就不再說什麽,在車的旁邊幫我推。三四百斤的東西,說重也不重,說輕也不輕,我們就順著河堤,穿過剛剛睡醒的村子,從村子南頭的那條路一直往河的下遊,那裏有一個比較熱鬧的集市。村子頭通往外界的那條路,也就是我夢想中了彩票可以修的那條路,多少次雷聲大雨點小之後,最大的變化就是地麵上鋪了許多的沙子。那樣的沙子路,剛開始連騎自行車的人都非常氣惱。那條路彎彎曲曲地順著山勢來迴穿行,還算平。但如果是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拉不動架子車的。

    爬上幾個比較大的坡,我已經有些大汗淋漓,氣喘籲籲。父親一邊用力地推車,一邊叮囑我步伐要慢點,爬坡不要急。但我明顯是停不下來,因為我知道,必須得盡可能早地趕到那裏,要不然就沒地方放東西。前後的路上,有三三兩兩同樣是拉著車的村民,有裝西瓜的,有裝桃子的,走得是熱氣騰騰,興高采烈。這樣的感覺我是熟悉而喜愛的,很多年以來我甚至很是留戀這樣的感覺。當你往遠遠的地裏挑了一擔糞,或者從秋天的地裏拉迴來滿滿一車的土豆,或者就如同我這樣拉出去一車西瓜傍晚賣得一幹二淨,那種暢快而喜悅的心情,絕對會讓你感覺世界雖然苦澀但依然是有美麗可尋覓。

    一段小坡下來之後,就遠遠地看見一座橋。這意味著沒多少路,鎮子就要到了。這所鎮子的所在,其實它的建製和村子對麵的那個鄉鎮是一樣,隻是因為有一條更為重要的公路從中穿過,所以比較起來更加繁華而已。鎮子上的人貌似大多也是沒起來,隻有少數幾個早起的生意人在路邊開始收拾。父親走在前麵,我拉著車跟著他,因為要找個地方把西瓜卸下來。他走到一家臨街的鋪子前麵,鋪子門緊閉。他說就放這。

    那鋪子前麵有一塊大的地方,跟屋頂相平的地方用石棉瓦搭起一個棚子,用以遮風擋雨。這個地方我是認識的,因為去年前年甚至大前年,父親也在這裏賣過西瓜。店主是一對非常善良好心的年輕人,我叫他們李哥李姐。鎮子上有一所高中,我在上高中的時候李哥可是風雲人物。他的籃球打得特別好,那個時候也是因為籃球才認識了李哥。他人長得瘦瘦小小,但彈跳特別好,打球的時候跳起來,就感覺他腳底下有根彈簧。動作也特別敏捷,跟個兔子一樣,防不勝防。後來李哥就娶了李姐。她也是鎮子上的人,貌似家就在我曾經住過的那條巷子裏麵。李姐長得慈眉善目,說話條理清晰,身體比李哥要結實很多。我一直感覺李姐是個不一般的人,過去她曾經說過很多話,那原本不是一個村姑說的話。她的見識和善良,讓我感覺到慚愧。父親說他親眼所見,她曾經在那趟肮髒而擁擠的公車上給人讓座。或許這在城了沒什麽,但在那個遠離文明被粗魯和蠻荒所包圍的鄉村,有點讓人咋舌。

    父親大約看起來很可憐的,個子不高,瘦弱瘦弱的,經常穿得衣服髒兮兮,好多天不洗。並且在大約可以忍受的情況下,他一般從來不會主動去吃飯。就是去年的時候,李姐看父親可憐,很多時候就在自家做飯的時候,多弄出一份出來,給父親吃。當然,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等卸下西瓜,小鎮才開始有些熱鬧。我把車推到巷子裏,太陽開始升起,炎熱的一天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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