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順著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彎彎曲曲地往迴走。亮看起來還是過去那個黑黑瘦瘦的樣子,沒怎麽見長個子。隻是他告訴我,今年要升年級了,我說孩子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別整天調皮搗蛋捉鳥摸魚的。

    我到家門口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我和亮出現在巷子口的時候,叔叔阿姨大嬸嫂子們仿佛看見自己家的人歸來,問長問短。亮媽媽一把拉過我說,亮天天往你跑,問你什麽時候迴來,這下好了。我家的大門照例緊閉著,從裏麵關著。說起是大門,確實有點寒磣,都比不上杜甫的柴扉氣派。拿一堆破轉頭壘起個矮矮的牆,再把一個極其簡易的小門加在中間,這就成了大門。

    使勁地敲門,卻沒有聽見媽媽熟悉的聲音。我這才注意到,一把小小的鎖子象征性地掛在不顯眼的地方。有人說大約我媽媽去瓜地看瓜了,我爸爸去賣西瓜了。我聽到這裏就一陣斯慌,斯慌得我心裏不知所之。問如果有什麽東西在父親心裏頭比兒女重要,答就是他如哺育兒女一樣培育的西瓜。自打我記事起,父親就年年種西瓜,年年種好多地,年年的西瓜都長得好大,引來同樣是農民的村子裏其他的瓜農嘖嘖讚歎。我也從很小的年紀起開始了和西瓜的長相廝守。每年的五六月份之間,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會仿佛進行一場旅行一樣打點行囊,在遠離村子的瓜地裏守上那麽幾十天。過去因為雨水好,土壤疏鬆而且排水性好,村子周圍的山地往往成為村民種瓜點豆的理想選擇。但是卻遠離人煙,一般從村子裏晃晃悠悠地順著盤山而上的崎嶇小路爬到山頂,得半個多小時。你站在那樣的地方,往往感覺就站在淩霄寶殿裏,神氣萬丈。在漫長的幾十天時間裏,大多數時間你不怎麽能見到人,至少不是村子裏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更熟悉的情景是,從早晨一醒來,就伴隨野物綠草飛雲落日,終日仿佛野人一樣度過。

    不過那樣的日子雖然極其無聊,但還是有樂事。比如獨自跑到巨大的峽穀邊上,那裏一年四季終日有可以將你吸走的風。夏天的時候可以站在安全的距離內享受天然的涼爽。也可以站在田邊,睜大了眼睛,看看四周山上的村莊。一般情況下,要是距離足夠,你都可以聽見雞在下完蛋以後愉快的叫聲,或者是狗在互相撕咬時發出的聲音。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下午,我在山的這頭,看見遠遠對麵山上的一個村子裏火光閃閃,燒了很長時間。我想大約是廟裏著火,燒了個精光。還有就是,在等待晚飯的茬口,坐在更高的田埂上,坐在體現人類精神與力量的黃土高原上的梯田上,讓西下的夕陽溫柔地打在你身上,然後再拿出口琴,吹它個“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其實,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半個月亮爬山山》和《長江之歌》。等著被從遙遠的地方奔襲而來的風吹得有些涼意的時候,天大約要黑了,父親大約要迴來了。

    父親是勤勞而善良的,甚至在我看來他太過於相信勤勞,他試圖憑借他的勤勞和能幹來改變命運。父親曾經年輕過,年輕得忘乎所以地強壯。年年種的西瓜,長得那麽老實而讓人喜悅,畝產動輒上萬斤。在那樣並不肥沃的土地上能做到這樣,我一直認為在村子裏隻有父親一個人可以做到。自打我記事起,在西瓜成熟的季節,每天天沒亮,他就開始在地裏找西瓜,然後挑上上百斤重的西瓜去各山頭的村莊要麽賣,要麽換糧食迴來。天啦,現在想起來那是多麽恐怖的一件事情!那些村莊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巨大而充滿溝壑的黃土高原上,互相之間距離遙遠,並且互相連接的路都是一邊是深溝懸崖一邊緊貼身體的羊腸小道。別說挑一百多斤的擔子了,膽子要是小的話走過去都要尿褲子!幾十年如一日,父親都是早晨天沒亮出去,天黑乎乎地迴來。還動不動地在筐子裏給我帶來油餅之類好吃的東西。父親曾經那麽年輕強壯,仿佛一台機器那樣有力量。他寧肯省下雇傭三輪車的錢,而去用自己的肌肉和精血承擔這一切。由此,他養活了三個孩子和一個同樣善良卻幫不了他多少的妻子。

    可父親現在老了,卻一如年輕時一樣在土地上大動幹戈,西瓜年年種,並且產量高,品質一如過去那樣優良。誰勸都不聽,他隻是執拗地做著這一切。本來是我應該掙足夠的錢來養活他們,如孟子所說的一樣使斑白者不負載於道。可誰讓我如此無能,養活不了他們?所以,隻好我在夏天默默迴家,用自己的身體來盡量多地做些事情,再疲憊地返迴城市。

    家裏淩亂得不得了,廚房裏貌似幾個月沒做過飯。院子裏長滿了母親種的花花草草,繁盛得如同一段熱帶雨林。我仔細看了看,院子裏的那顆椿樹上,竟然還有鳥做窩!我也沒帶什麽東西,就把一瓶飲料給了亮,他極其不好意思地拿了。村子裏還是窮人多,他們還在暢想著城市的美麗生活。我想,亮也是。一包廉價的方便麵都是他的美味,而且必須是討得幾毛錢後才可以買得。

    天黑得忘乎所以的時候,父親迴家來了。很顯然他既是意外,也是欣喜。父親樣子沒怎麽變,隻是老了。本來不高的個子現在似乎又彎下去了一些,衣服看起來很髒。別說,肯定是穿了好長時間沒洗。他進來有些刻意掩飾自己見到我激動的心情,低頭問了句來了啊!父親是這樣一個人,沉默寡言,不善言辭,卻又厚重踏實,勤勤懇懇。我趕緊出去買了饃,自己去廚房隨便做些了吃的東西。他這才吃個飽飯,打著手電去地裏換人去。

    我在久沒人住的小平房裏收拾東西,塵土飛揚。那年我在倒騰一箱子衣服時,竟然從一件陳年的毛衣裏找出一窩老鼠。那老鼠渾身沒毛,眼睛尚未睜開,一個個肉球一樣蠕動。老鼠媽媽老鼠爸爸早跑得無影無蹤,我有些氣惱。於是,叫來隔壁的亮,讓他參與處置。別看亮平時淘氣搗蛋,殺蛇滅蟲,但一物降一物,他卻偏偏心悸這肉狀的小東西。無奈,隻好把它們連窩一起放到大太陽低下,我就不信你做父母的不出來救孩子。太陽很厲害,那幾隻小東西胡亂地掙紮,大約是找奶吃。亮坐在屋簷下,樂滋滋地看著,邊看邊笑。無奈最後,畜生還是畜生,終於不見那鼠父母,我便拎起那些家夥,一個個地扔進了廁所。

    母親迴來的時候,和往常一樣,你要是不和她打招唿,她絕對不會說話。我說媽媽我迴來了,她這才發現這邊有人。我跑過去,開了燈,看見她一如去年一樣,頭發花白。母親頭發很長,也很少洗,她認為那樣做會傷害身體。母親有很多歪理邪說,從小聽到大,我都聽出了道理來。每次迴家,我們三個都是五花大綁地給她洗。大約是因為這樣的緣故,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反正是我迴家的時候,看見她沒有了一根黑頭發。那些雖然紮起但仍顯淩亂的白頭發張牙舞爪地伸向四麵八方,風吹過,仿佛蓬蒿一樣。她的臉依然漲漲的感覺,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比過去更多了皺紋。

    我說媽媽你怎麽不做飯呢,廚房好像好長時間沒火氣了。媽媽一如繼往地笑,笑得我沒脾氣。我對她,也不能強求什麽,雖然我們小時候曾經強求過。很多時候我就想,父親要是碰不見母親,肯定是要打光棍的,期限是一輩子,因為再也不會有女人嫁給他這樣一個男人。而母親要是沒碰到父親,她絕對要遭受更大罪並且沒這麽多的幸福。多少年來,因為健康的緣故,母親極少能下地幫什麽忙,基本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樣子。我想這擱在哪個家裏都是個累贅。而父親卻沒什麽言語,心甘情願地養著母親。

    我就這樣躺在小平房裏想著天長地久,想著那些愛情不朽,想著我的未來不是夢。院子裏安靜極了,不知道是什麽蟲子一直在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西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被水撐死的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被水撐死的魚並收藏西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