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在窗外疾馳,迴到那些沒有腳步的日子。

    早晨的太陽在車窗的四麵八方飛快地轉來轉去,我的心思也一直停留在火車站,木木爬在鐵柵欄的圖景上。火車在關中平原上跑,好像永遠也跑不到盡頭一樣,電影膠片一樣翻過的永遠是土地土地土地,土地上的屋子以及長眠於車道兩邊新新舊舊的墳頭。對麵坐著兩個安靜的人,我的旁邊也是。火車朝著成紀方向撒歡地跑,我仿佛一百遍看也看不厭煩窗外的景象,認真地閱讀過去幾個月裏窗外景致的不同。

    車過渭河峽穀,秦嶺慢慢成了個土老冒子,沒了以前的鬱鬱蔥蔥。火車也仿佛一頭迷失的野獸一樣在一個接一個的隧洞裏瘋狂地咆哮。這是一次極其讓人無語的旅行,這是一次極其普通的迴家。我曾無數次在這條路上輾轉,遇見過成百上千的陌生人,然後又和他們成百上千次告別。看見成百上千個墳頭,然後又仿佛朋友一樣來迴地招唿。不知道為什麽,我坐在座位上,什麽也不想說,隻是木木地,看著窗外的山越來越黃,車裏的人越來越少。

    車到成紀,首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黃土山。剛檢票出來,熟悉而熱烈的陽光仿佛一隻家養的狗一樣撲上來,我閉上眼睛,短暫地享受它的親吻。和往常一樣,我有些無奈地看著這個城市,看著這個城市十數年如一日地沉落下去。為了工作,我也十數次地奔波於此,身心俱疲。隻不過,今天我是直接走向了去縣城的客車。

    又是多半年沒迴家,車票莫名其妙地又漲了。我無奈地坐在車上,車裏悶熱得很。我想我趕緊得適應這裏的一切,比如語言。所以,我在掏錢的時候說的是普通話,而遞錢的時候說的是方言。車裏眾人說快點開車,都趕時間呢!並且鑒於大家大汗淋漓的熱度,強烈建議司機開空調。司機爬在方向盤上,看著外麵售票的女人點錢,然後說開什麽空調,車開的時候打開窗戶,那是天然的空調。我無語,很多人無語。

    車在一座又一座的黃土山上上下盤旋,那國道修得叫一個好。2000年左右的雙向兩車道,害得那些超車的司機每每罵娘。還有不知道是哪一段路,長達數公裏的下坡路,前前後後翻了數不清的車,死了數目可觀的人,最後也不知道怎麽處理了。在我印象裏對那路愛恨交加的是,當年高考的時候倒數第二天考完,還有最後一門外語。那天下午我在縣城裏聽說那路通車了,當時那個高興啊!對於我這樣長期把自行車當摩托騎的人來說,好比賽車手聽到上海f1賽道竣工一樣。當晚便駕車前往,結果在那筆直而一望無盡的路上跑得太遠。最後迴來的時候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傷風感冒,體力盡喪,直接搞得第二天的考試昏昏沉沉!一代雄風就這樣給毀了!

    等著看見一片又一片的桃樹園子的時候,縣城就不遠了。那司機撒歡地開車,大約是為了多跑幾趟,多宰幾次人罷了。車進縣城,塵土飛揚,到處拆牆塔吊,過去那個方整規矩的縣城消失得無影無蹤,滿眼都是浮躁的開放。我一直都不明白,那麽窮的一個地方,到底拿什麽東西出來蓋大樓修大路?

    等著搭乘所謂的公交車在山間七繞八繞,等著幾乎把魂魄快要顛簸得扔出來的時候,終於還剩最後一道關口就可以到家——摩的。公交車在一個路口停了下來,我拖下來沉重大箱子,肩上的包也不敢馬虎。那些開三輪摩的的大多我已經認識,都是河對麵村子裏的農民。興許種田累了,就推出摩托車,到村子前麵的馬路上跑它幾趟。我一直拒絕承認家鄉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她確實是在發生變化。一個佐證是,伴隨著一條剛通路便返工最終破破爛爛的省級公路從村子前麵的河灘上經過,出現了這樣一大批做生意的農民。

    一般情況下,我是要坐車到村子正對麵的河邊上下車,然後淌過河步行迴家。可最近幾年,由於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一年又一年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過河。也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巨大的機械,也不知道做什麽用,反正過去那片我們曾經嬉戲玩鬧的廣闊的河灘地已經被挖得麵目全非慘不忍睹。更可怕的是,河道早已經被破壞,不知深淺。看似河水清且漣漪,實則波濤洶湧萬丈深淵。記得去年夏天我迴家,興衝衝地下車,跑下河堤,三下五除二脫下鞋子就要過。那個時候眼前的河仿佛過去一樣母親一般溫柔,無聲無息,平靜地流淌。我背起包,拿起鞋子,剛要伸腳進去,突然背後河堤上兩個小孩子從遠處走過來說大哥哥千萬別從那裏過河,深得不見底!額倒吸一口涼氣,才發現遠處用紅筆歪歪扭扭地寫著過河危險之類的標語。如果當時我要是伸腳下去,任憑我當年在浪頭高歌,水底招搖,結果隻有死路一條!記得驚魂未定之時給木木就發了這樣一句話:親愛的,我差點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開車的終於把我仍到一個安全的渡口。從路邊往下,是個陡坡,陡坡最下麵是河。遠遠地看去,河水清清的,從一排水泥墩子低下流向下遊。這裏過河倒是安全,可就是距離家是在太遠,這如世界沉重的箱子可咋辦?我可沒有挾泰山以超北海的功夫,做不得那天下第一等事情,隻好把行李弄到路邊,走到樹蔭下先歇歇再說。

    樹蔭下一群老太太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不過我過去的時候她們集體性地看了我一眼。她們看我的時候,我想起了我那八十幾歲的奶奶。路邊時不時地有年輕人騎摩托車衝過河去,可我一個個地看,怎麽也不認識。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人們都說女大十八變,其實男大不止十八遍。小孩子韭菜一樣一茬一茬地長,而我卻一歲一歲地老去。那感覺真他媽像極了賀老頭寫的那兩首《迴鄉偶書》詩:

    少小離家老大迴,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突然之間,我想到了亮。亮是隔壁家的孩子,是個再也不能調皮搗蛋的男孩,目前小學三年級連續上了兩年。我和他的關係,怎麽說呢,我也不好定義。反正第一次見他,是他姐姐抱著他來我家串門。那時候亮還是一丁點大的人,放在我家炕上,餓的時候,或者是尿炕的時候,會大聲地哭。而隻要是我過去抱抱,他立馬就乖得很。亮當時瘦瘦小小的,一副營養不良發育不全的樣子。黑黑的皮膚,五官精致,頭和眼睛以及臉龐都是圓圓的,而且那些部件看起來長期都不怎麽發育。後來那孩子慢慢長大,就粘上了我。但凡我上山打兔子,必定帶他;但凡我下河捉魚,必定有他份。這樣,隻要我在家,他必定早出晚歸,跟隨在我左右。並且隻要他老爸老媽問這一天上哪裏溜達去了不迴家,他都會說是跟我而由此免過一頓拳腳。甚至於後來在與他姐姐哥哥的戰鬥中惹了禍,就跑到我家裏尋求政治避難。而那時真的隻有我一個人才可以救他於水火之中。

    我看了看天上,太陽已經喪失了正午的淫威,在落日之前做最後一次的纏綿。也不知道亮這家夥長高了沒有,是不是還是那麽黑。我想上帝保佑,我打電話的時候他在家。根據以往的經驗,這廝也和廣大的未成年人一樣超級愛看動畫片,每逢放假之時,就會花盡量多的時間粘在電視上。

    電話通了,果然是亮!我說趕緊推個獨輪車來村北頭過河的那裏來接我。亮一聽是我的聲音,頓時很興奮的感覺。啪一聲關了電視,說你等我馬上就來。掛了電話我就在那裏笑,我笑這孩子真是。記得去年夏天我帶他去河裏遊泳,走到半道上我說我要是不出去讀書而當個農民,估計孩子也和你這般大了。別看亮是個小學生,可有些事情他是明白的。他聽完我的話,跑到路的另一邊直對著我傻笑。有時候我真有些恍惚,感覺沒日沒夜跟在我屁股後麵的那個叫亮的孩子,是我另外的一個影子。那個沒見過城市的霓虹燈整天以能幹吃到一包廉價的方便麵為最大期盼的,衣服多少天不洗,臉整天黑黝黝的小孩子仿佛是我過去的影子。

    我遠遠地給木木發消息,我說我經常給你說的那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小孩子正在千裏馳援我,我到家了。家裏麵的太陽雖然也熱,但你隻要躲在樹蔭下,你就可以感覺到清涼。晚上你要是不準備被子,後半夜保準你被凍醒。哪裏如西安一樣,一個喪失理智歇斯底裏的暴婦一樣,讓人在不可理喻中卻絲毫沒有辦法。隻好在種種變態中忍受著種種非禮與磨難。

    我迴頭又看了看那群老太太,老太太們再也沒有看我。我睜大兩隻眼睛,我的視力不太好。終於遠遠地望見,有一個小小的人,推著一個獨輪車,在彎彎曲曲塵土飛揚的河灘路上飛奔而來。我仿佛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自言自語:孩子,慢點跑,天還是有點熱。近了,是亮。河對麵,他連鞋子不脫,就直接推著獨輪車過河。我就那樣看著他,我嘿嘿地笑,笑著眼淚快要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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