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炎熱的下午奔跑,在一片酷似關中平原的地方。我感覺整個綠皮子車都要燃燒起來,頭上白花花的太陽懸著,好像共產黨員的頭上掛著一盆燃燒正旺的炭火。我貪婪地盯著窗外,看著那些可能一去不複返的風景,心裏麵好像打翻了五味瓶。我的情緒總是在這種凝望和無法控製中進入一種黑色的包圍,就好比火車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進入一層黑雲的包圍。

    火車仿佛一條從晴朗踏進陰霾的蛇,那足跡我分明看得很清楚。前麵的風暴剛剛起來,雲層在一層疊一層地聚集,那裏仿佛是撒旦所在的王國。而火車過來的方向,晴空萬裏,鳥語花香,陽光炎熱而幹淨地透視著大地。

    大雨不期而至,我看見那大大的雨滴仿佛一個個怨婦一樣砸在大地上,濺起一層層的塵土。我仿佛聽見列車好像一隻燒紅的鑄鐵,放進了冷水的聲音,一種清涼從頭上直接衝下來,舒服得我難以想象。由於雨勢太過於猛烈,車廂裏來不及關的窗戶,調皮地跑進來一堆雨水,打得窗子邊上人的身上全都是。我不僅一陣高興,雖然對麵大大爺大叔還有那個明顯陷入更年期綜合症的中年婦女一言不發,但我看著那雨,心裏不禁一陣高興。我是特別喜歡雨的,而且習慣在下雨的時候不打傘,就那樣走在雨裏,雨水滑過頭發的感覺真他媽爽歪歪。記得那年也是夏天,我們剛搬到村西頭的新家。半夜雷電轟鳴,風雨交加,我都被嚇醒來了。父親拿起手電筒,那羸弱的光柱在巨大無比的黑暗裏脆弱地留下短暫的痕跡。雨開始很大地下,而父親卻焦急得不行。原來對麵剛修好的平房上的出水口白天的時候沒弄開,如果不及時弄開的話,對麵人家的房子可能就被淹了。額聽完一個激靈,也顧不了許多,衝進雨裏,抱來梯子就往平房上爬。父親和妹妹站在屋簷下用手電筒衝我打過來,隻有閃電劃過的時候,我才看得見他們的樣子。我不得不承認,即使是夏天,半夜的雷雨都是生雨一類,多少有些刺骨的感覺。不過,因為我急於弄出水口,即使我沒撐傘那夜的大雨從頭到腳澆濕了我的身體,我沒有絲毫的感覺。那個時候火氣真大,那個時候的感覺真好。我隻是記得,等著那一屋頂的水嘩嘩地衝下去砸在地麵上的時候,我說真他媽感覺爽!

    當然,影響我喜歡淋雨的事件實在是太多。

    火車在第二天上午到了西安,西安一切照舊,貌似和昨天下午那場雨絲毫沒關係。從走出車站的那一刻起,汗水開始粘在我的身體上。我已經習慣了西安的炎熱,就好比習慣了一個喜歡粘著你的女人。沒來西安之前,聽人說過西安熱,西安如何夏天變態到連公交車都癱瘓。等著使勁體會了幾年,才發現天下哪裏都熱,就是西安太過於悶熱。四周全部是大山,西安被包在中間,關中平原的中間,你說能不熱嗎?總之我的感受是,西安的炎熱是你無法逃脫的那種熱,徹頭徹尾沒商量卻讓人十分難受的熱。而家裏的那個村子其實夏天也很熱,絲毫不比西安遜色。但村子裏熱得透徹,該熱的時候熱,等到晚上總有涼快的時候,那不是那種無法逃避一頭熱到底要你命的熱。還記得來到師大,學長們給我們教授夏季如何在師大宿舍幸免於難。他們當年為了在炎熱的夏季安穩地睡去並且保持以後的各項生理指標都正常,那是想盡了辦法!最後,他們歸納總結得出一個十分有效的辦法:睡在地板上,腳部放一臉盆,裏麵弄上適量的涼水,睡覺的時候把腳泡在裏麵。而我終於在數個炎熱得無法入眠的夏季,脫光了自己,幾乎失水地在後半夜迷迷糊糊地睡去。

    西安的夏天,好比一個潑婦,毫無道理可講。

    每個離別總是相似的,而每個迴來卻也總是相似的。然而我每時每刻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分明都是物是人非的樣子。離去和歸來都仿佛時光電影一樣在表麵上重複著分明不曾一樣的青春時光。爬上了603路車,上車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司機是不是我上次歸來時的那個?603路和600路車比較起來,雖然都是雙層的大車,但區別倒是很大。總體說起來,前者就好比一個溫柔賢惠性格良好的村姑,而後者卻成了一個脾氣暴躁花木蘭穆桂英須眉型巾幗。如果你曾經長期對603和600有生活體驗,你就會同意我的看法。第一次來西安,第一次坐到603路車,車到新城廣場那條街的時候,我就不禁一陣驚奇。我驚奇的時候長長的路兩邊,那兩排長長的槐樹,別修剪得那般得體,真是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此後數年,我試圖在西安尋找,尋找到可以媲美那些美麗槐樹的地方。很可惜,卻沒有發現。不過那條街兩邊的槐樹真是太美了,尤其是在炎炎夏天!

    車過鍾樓,我在擁擠的車廂裏陷入幻覺。前麵不遠處就是數年前和蘭子、三妞、杜若和徐國林他們買奶糕吃的地方嗎?那個低下通道口是不是我曾經一再迷失方向的地方呢?而南大街的那個有些肮髒的椅子上,那天頹廢的我是不是也曾經小憩呢?一切都已經太快,仿佛603裹挾著巨大的引擎聲飛馳而去,容不得我思考。有一年有一次從南大街地下通道過,和三妞她們,遠遠地就聽見有人彈吉他在唱。走進一看,是個賣唱的小夥子。獨自低頭,閉上眼睛在唱,是許巍的《故鄉》: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

    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

    這是什麽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

    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

    我是永遠向著遠方獨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在異鄉的路上每一個寒冷的夜晚

    這思念它如刀讓我傷痛

    總是在夢裏我看到你無助的雙眼

    我的心又一次被喚醒

    我站在這裏想起和你曾經離別情景

    你站在人群中間那麽孤單……

    雖然聲音缺少了許巍叛逆後的滄桑,但看得出來他是用心在唱。這首歌自從我很早聽到就注定再也無法忘記。是啊,我是永遠向著遠方獨行的浪子,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我很後悔那天我為什麽不拿一塊錢給他,有可能就是那天我隻剩下一塊錢了。我經常這樣地安慰自己,碰到此類的事情。

    長安路上那些被挖掘的地方實在是沒法看,我一直以為就是被一群狗撕咬後家雞的狼藉屍體。我隻能熟視無睹地麵對這一切,就如同我隻好熟視無睹地麵對其它的事情一樣。第一次感慨如同最後一次感慨。我這樣想著,太陽從小寨天橋的東邊照過來,從窗戶打進轉瞬即逝的空間。那年我曾經喜歡上一個姑娘,我貌似愛得發狂。那年的大年三十,長安路上華燈初上,長安路上車輛稀少。我獨自爬上小寨天橋,上麵人煙稀少。四周不時傳來炸響的鞭炮的聲響。我突然在那一刻在那個地方感覺到一種巨大的撕裂感。夜幕籠罩,而我卻站在深夜裏的天橋上,麵對著漆黑的夜空,麵對著四周轟鳴的聲響,麵對著即將過去的幸福,我站在新年的小寨天橋,撥通了電話,然後把電話舉到空中,我大聲喊:你聽這是西安小寨天橋新年夜晚的聲音!

    當然,和所有的悲劇一樣,那個姑娘最後不聲不響做了別的男人的女人。

    車很快到了吳家墳,等了不長時間,看見一輛600歡快的驢一樣跑過來。我靠,人還真多!我被夾在上下樓的樓梯上,動彈不得。過了幾站,一個貌似比我強壯比我年輕的男人要下車。那一刻我無比難受,我被夾著沒法動。突然那人大聲地喊著讓開讓開,我背著他不知道在說誰。結果一會貌似不對勁,就轉過頭結果那廝竟然在衝我嘶吼!老子一下就火了,我說你吼什麽吼?大家都是擠公交呢你衝人吼什麽吼?你沒看見我夾著動不了嗎?我靠!

    大概是被嚇著了吧,那廝灰溜溜地下了車,沒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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