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被流放了。這裏是一顆藍色的星球,深深淺淺的藍色。隻有藍色。

    押送飛船唿嘯著離開,消失在冰蓋一樣的大氣層中,汪洋獨自一人站在田野裏,藍色的田野,麥子齊腰。目所能及之處無不是寂靜如冬季的雪原,即便高聲唿喊,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迴應,連自己的迴聲都沒有。一棵樹冠飽滿的樹長在地平線上,燈台一般矗立在藍色麥浪的盡頭。

    汪洋看到一個身影穿過擁擠的麥穗,奔跑,奮力地奔跑,跑向天邊的巨樹。那背影如刀,瘦削淩厲,汪洋覺得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他撥開麥浪追上去,他想喊住那人,但怎麽也想不起來名字。

    那人逐漸溶解在風裏,身後飄散出一道霽青色的軌跡,汪洋伸手去捉,張開懷抱卻隻捕到一點點銀色的塵埃,是銀色的鈴鐺,僅僅隻有玉米粒大小。

    俞臨淵?!汪洋想起來了。他是俞臨淵!

    俞臨淵的腳步停在地平線上,起風了,他就隨風而逝,散作千百億顆微渺的星辰的碎屑。

    “俞臨淵!俞……”汪洋喊出了聲。

    抓不到,拚不整,留不住,就那麽散了。

    汪洋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房間外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赤腳板拍在地板上的聲音——

    俞臨淵幾乎破門而入,嘴裏叼著牙刷,口吃不清地喊:“叫我幹嘛?”

    汪洋有些發懵,手中攥緊的被子觸感那麽真實,他這才確定自己已經醒了,不在夢裏。陽光白得耀眼,透過薄窗簾曬進屋裏,很暖和。

    老城區的公寓沒有太多變化,窗台外的俞臨淵踩過的那根欄杆仍然是鏽的,沒人修。唯一的變化是桌子上的煙灰缸被一大捧藍色的玫瑰取代。

    “你又做噩夢了,”俞臨淵嘴角冒著牙膏泡,他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卻很有精神,眼睛冒光,像是餓狠了的狼。他確實餓了,家裏彈盡糧絕沒有早餐,一碗麵條都湊不出來。

    其實俞臨淵腦子裏做菜的理論一抓一大把,但實際操作起來口味一言難盡,還要靠汪洋下廚。汪洋做飯的水平還可以,自己一個人吃是吃,兩個人吃也是吃,他倒不嫌麻煩。可局子裏的事一旦忙起來,有上頓沒下頓是常有的事。俞臨淵也跟著饑一頓飽一頓,好一頓賴一頓的湊合。汪洋累,俞臨淵不想麻煩他。

    【英靈殿審判】之後,代表大會重新|修|憲|,出台了第五版《仿生人憲章》,關於浮士德科技以及商會內部與非法仿

    生人生產線相關人員的調查有序展開。

    政府號召全民身份檢測,判定仿生人的人口比例,重新編撰戶籍,給予現存的非法仿生人合法公民身份。並給畫皮型仿生人提供肢體固定手術,去除他們可拆卸的功能,引導他們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而不是像一個物件。

    11月27日那天,魏擎宇用g211的最後一發子彈擊中了汪洋。幾乎是屏障開啟的同時,魏孝謙用彥正東的槍,一槍打斷了他兒子的脖子,宣告曆時8日的【魏擎宇威脅】徹底結束。

    俞臨淵被從英靈殿轉送去醫院之後,直接做了肢體固定手術,被梵塔溶液腐蝕灼傷的皮膚、肌肉組織、甚至骨骼都進行了修複。那雙被過度腐蝕的腳幾乎隻剩半隻腳掌,肌腱沒有辦法再生,大夫隻能給他換了一雙。

    這樣一雙大腳是走不了鋼絲的,俞臨淵特別開心,他每一步都在向遠離藍磨坊的方向走去,再也不想迴去。

    但俞臨淵沒想到自己都修複完了,可以坐著輪椅到處溜達的時候,汪洋還在重症監護室裏醒不過來。護士不讓俞臨淵進監護室,俞臨淵就賴在門口不肯走,護士隻好讓他在玻璃外麵看。

    就這樣,玻璃裏麵一個躺床上的、玻璃外麵一個坐輪椅的,俞臨淵靜悄悄守了11天,汪洋終於醒了。醒來之後,汪洋許久才說出一句話:“子誠他是不是迴不來了……”

    後來汪洋聽護士阿雲說,最近半月的時間打著采訪、慰問等等各式各樣名頭想見他一麵的人都被俞臨淵擋迴去了。

    不管他是睡著還是醒著,俞臨淵一直都在。領班護士調笑,說“哪怕是養個兒子,都沒有這麽孝順”。

    俞臨淵聽了生氣,他不喜歡別人按他身份證上的年齡說他——證件是新領到的,上麵標注的出生日期是汪子誠創造他的日期:新星際121年2月8日。按照這個年紀算,俞臨淵隻有八歲,辦事處甚至還給他發了“未成年人保護碼”,和之前安卓越的那個差不多。

    二十多歲年輕人的樣貌配上八歲的年齡,別人見了想不笑都難。俞臨淵一想到這個就生氣,他完全不想被當成小孩子,盡管未成年人是可以拿到保障金的。

    看他和護士阿雲鬥嘴炸毛的樣子,汪洋感到欣慰。俞臨淵變化很大,之前地下室裏那個陰鬱的走鋼絲人被陽光殺死了,膚色也沒有之前那麽蒼白病態。他不再需要時時刻刻弓起腳背,故作鎮定地走每一步路,他可以像那些少年人一樣跑跳,自由的摔倒、再站起來。

    “當小孩不好麽?長大的人都很羨慕你們這種小孩,”汪洋忍不住伸手去壓俞臨淵頭頂翹起來的頭發。

    話一說出口,汪洋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從心理上,俞臨淵早已喪失了做小孩的能力。他平時看起來太正常了,沒有人知道他曾經遭遇過什麽。

    俞臨淵一直沒應聲,盯著醫院的白地磚許久之後嘴角抿出微弱的笑意。

    “想什麽呢?”汪洋問他。

    俞臨淵歎了口氣:“要是早點遇到你……就好了。”

    這話聽得汪洋心疼。

    俞臨淵絕不是那種搖尾乞憐的人,他很少說出“如果”、“假設”、“要是怎麽怎麽樣”之類的話,他不敢假設、也不敢期待怎樣的未來。現在汪洋就在這裏,在身邊,但俞臨淵什麽都不敢說了,似乎曾經少不經事的那一句“媽的汪洋,我喜歡你”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

    俞臨淵比汪洋出院的時間要早一些,他被總局的人接走,補錄一些關於【魏擎宇威脅】的細節。汪洋一個人拄著康複拐杖散步,像一隻飄在暖色調醫療艙室裏的幽靈,身上輕飄飄的,似乎瘦了許多。

    汪洋嘴上不說,但阿雲看的出來他在擔心俞臨淵在總局的情況。阿雲曾偷偷聯係過總局的黃豫,詢問俞臨淵的情況,問俞臨淵有沒有時間迴醫院看看汪洋,說汪洋吃不太下東西。但黃豫說關於【魏擎宇威脅】的事情都是機密,沒有完成補錄之前,俞臨淵不會被放出來。

    阿雲沒把這個消息告訴汪洋,但汪洋隱約猜到了。他安慰阿雲說自己很好,不用擔心,一定會積極參與康複治療、認真吃飯。但他其實還是吃不太下東西。

    汪洋出院那天是元旦,新星曆130年的1月1日,天上飄了零星的小雪。出院那天他沒告訴孟梁、安卓越他們,經曆過淩遲案、a區末日、英靈殿審判,這個平安的新年顯得格外珍貴。

    災難之後對於一些家庭而言,團圓成了奢望,汪洋不想打擾任何人,也不想被打擾。這是他正視汪子誠死亡的第一年,他想去浮士德科技為在【英靈殿計劃】犧牲的人建造的墓園走一走。

    漫天細雪,汪洋裹緊大衣走向逐漸深沉的夜色。城市窄巷兩側的商鋪或是小酒館鋪滿霧氣的玻璃窗透出溫柔的昏黃燈光,遠處飛艇尾巴上掛的幾串紅燈籠飄搖,汪洋知道,那些是他融不進的歡樂之地。

    他摸了根煙,在嘴邊比劃了半天沒有抽。住院期間不能抽煙,汪洋感覺自己都快戒

    掉了。他把煙盒扔了。

    汪洋腳下仍有些跛,所以走的很小心,時不時看向地麵。冷風裏飄來一陣溫軟香甜的氣味,蓬鬆的、酥脆的、麵團發酵過的味道,聞著就像汪洋曾經喜歡的鬆塔土司。汪洋不記得這條街有麵包房,也許是新開的一家吧……

    他胡亂想著走出很遠,忽然聽到有人叫他。

    “汪洋!汪洋等等我!”

    那人身量不算很高,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帽子和針織圍巾之間的縫隙中,他懷裏滿滿當當的,緊緊抱住兩隻大紙包。汪洋發現麵包房似的濃鬱香氣就是從他那裏飄過來的。

    “你是……”汪洋有些不敢認,是俞臨淵麽……

    “是我!”俞臨淵毫不客氣地將裝著滿滿一兜鬆塔吐司的袋子塞給汪洋,他扯下圍巾纏到汪洋脖子上,又脫了一層外衣給汪洋披上。汪洋發現他穿了好幾層外衣,身形鼓鼓囊囊的,不禁笑出聲了,“這麽怕冷麽。”

    “我不怕,給你帶的。怕你冷,”俞臨淵說著又褪了一層加熱層給汪洋穿,他說話喘著粗氣,大概是因為之前走得太急了。他今天剛剛離開a區總局,趕到醫院之後才知道汪洋已經出院了,於是立即抱著袋子跑出來,緊趕慢趕才追上。

    俞臨淵拆開另一隻紙包,他下手很小心,似乎裏麵裝的是什麽易損的東西。汪洋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溢出來,不是麵包的香味,是花香。一大捧藍色的玫瑰盛開在元旦的細雪中,雪花融化停在花瓣上,像每一朵玫瑰的淚珠。

    “給我的?”汪洋有些手足無措,他沒被別人送過這個。藍色的玫瑰似乎比紅色的更熾烈,就像藍色的火焰溫度遠高於紅色的火焰。

    俞臨淵愣了一下,“給、給汪子誠的……我猜你會去墓地轉轉,提前買好了……”

    他支支吾吾地補了一句:“那什麽……你想要的話,我明天買了送你行不行?這一捧是給汪子誠的,送你不合適……”

    俞臨淵悄悄將花束裏寫著“祭奠、哀思”的卡片往紙包下麵藏了藏,忽然肩頭一熱——汪洋抱住了他。

    俞臨淵感到汪洋的下巴尖擱在他肩膀上,耳邊暖暖的。他說:“俞臨淵,謝謝你啊……”

    眼下那個在細雪中抱著麵包和玫瑰的孩子順理成章地住進家裏,就站在自己麵前,汪洋覺得曾經發生地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仿佛他隻是在一個平常的早上起床,陽光照在後腦勺上,很暖。

    汪洋暗自笑話自己竟然困在那個“自己被流放,俞臨淵臨風消散”的夢裏那麽長的時間,甚至在夢裏喊出了聲。

    “我沒事,做夢,”汪洋對俞臨淵說。俞臨淵赤著腳跑迴客廳,把低聲播放的廣播關掉,又跑了迴來。早間新聞裏一直講合法仿生人的戶口政策,各地派出所門口一大清早就排起長隊。

    “我起的太早,吵到你了,”俞臨淵道歉。其實時間不算早,汪洋上班快遲到了。“今天天氣好,還有一些手續拖著沒有辦,我得出門排隊去……”

    俞臨淵握著牙刷柄含糊的說了一堆,汪洋還沒睡醒,他渾身發酸,沒太注意聽,隻注意到俞臨淵似乎很興奮,汪洋眼皮發沉,還想在躺迴去。

    “我想要……”汪洋聽見俞臨淵說。迷蒙的視線中,他看到俞臨淵向自己伸出手。

    “嗯?要什麽……”汪洋問,他想起元旦那天從墓園迴家的路上俞臨淵說過的話——

    {“汪洋,你住院的時候我天天陪護,”俞臨淵盯著汪洋看,他比汪洋矮大半個頭,仰起臉時目光顯得格外專注。兩個人纏著一條圍巾,走得格外近。

    “謝謝你,”汪洋笑,可不大一會兒就被俞臨淵盯的不自在起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難道是臉上粘了什麽東西?

    誰知俞臨淵問:“有什麽獎勵嗎?”

    要獎勵?小孩子邀功一樣。“你想要什麽?”汪洋問他,半晌低頭補了一句:“太貴的不行,太貴的買不起。你可能要等等了,兩周後才發工資。”

    俞臨淵不再盯著人看,“我想要……”}

    現在俞臨淵又向他伸出了手,記憶和現實在睡意的催化下重合在一起,汪洋拉過俞臨淵的手,在他手心裏落了一個吻,“早安,俞臨淵。”

    俞臨淵整個人呆住了,牙膏沫順著牙刷柄流下來滴在地上。汪洋吻了他!

    “你、我,我不是……”俞臨淵手心發燙。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明明是久經風塵的人,卻一時間純情到難以忍耐一個掌心的吻。

    汪洋不解,他感覺到俞臨淵的手在發抖,他想:“我理解錯了?俞臨淵要的不是這個……”

    那天從墓園迴來的時候,俞臨淵不是親口說希望有人對他說“早安”麽?他想要的獎勵不過是每天能聽到一句早安,僅此而已。

    “你是不是沒聽我在說什麽?”俞臨淵想把手抽迴來,但汪洋一直攥著不放手,俞臨淵急了:“我要去

    排隊落戶口!再晚就排到明天了!”

    落戶口!對了!曾經的非法仿生人可以有合法身份和戶口!汪洋瞬間清醒了不少,他直接送俞臨淵去派出所辦事處就好了,根本不用著排隊。

    汪洋飛速起床疊被整理衣服,側著身係扣子,他清醒過來才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唐突了,清早的陽光好曬,照的他臉發燙,“你剛才問我要什麽?”

    “……戶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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