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

    汪子誠,俞臨淵。

    英靈殿橢圓形大廳光柱下的兩個人是汪子誠和俞臨淵。

    子誠……是他吧……是他吧!汪子誠的臉看起來有些古怪扭曲,眉毛壓在眼眶上,似有散不開的愁雲。和汪洋記憶裏的那個人不太一樣了,三年未見,大家都變的厲害。

    “子誠!子誠?”汪洋忍不住像小孩子一樣衝他招手,但汪子誠似乎聽不到他、也看不到他。汪洋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衝下台階向大廳中心跑去。安欣伸手去攔他,沒攔住,汪洋一頭撞到在透明的信號隔離屏上,撞擊的嗡鳴聲在整個大廳中迴蕩。這層罩屏障設置在兩段台階之間的休息平台上,它和危險收容所白盒子單間監獄的防爆屏材質一樣,絕對隔離,絕對安全。

    “為什麽……他們、關起來……”

    汪洋看到俞臨淵向他們幾人的方向走來,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仿佛他腳下踩得不是平坦的地麵,而是高懸百丈的鋼絲。他在隔離屏後的第二段台階下的一圈凹槽處停下,不敢再多走一步,似乎隔離屏後的台階有問題。

    “俞臨淵?”汪洋手貼在隔離屏障上,掌心磨破的燎泡膿血在屏幕抓出豎痕。

    俞臨淵已經換下汪洋的臉,恢複那個走鋼絲的少年人的模樣。他衝汪洋笑,故作輕鬆地打了一個招唿。好久不見。

    汪洋聽不到他的聲音,隻能通過口型判斷他在說什麽。汪洋,好久不見。

    “俞臨淵……好久不見……”

    汪洋看到他手心是紅的,有血,身上一層殷紅顏色的薄衫幾乎貼在身上,隻留出零星幾縷詭異的白色。隨後汪洋才反應過來,那件衣服是自己的一件白襯衫,25號深夜在舊公寓的時候汪洋翻出來給俞臨淵的。俞臨淵脖頸淌下的血水從領口浸到衣擺,將白衣染成了血衣。

    其實從26日清晨俞臨淵自作主張麻醉汪洋、代替他被抓走到現在,僅僅隻隔了一天的時間。

    一天而已,汪洋卻覺得這一天被無限的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苦難中煎熬。他一步一步地摸爬,穿越火海咆哮的腹地,他攀上嘶啞的山峰,攀上高塔,又在漫天灰燼中墜落。

    他走了很遠的路,似乎隻是為了在旅途的終點走向英靈殿,走向中心那一束幽幽聖光下那兩個本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

    但俞臨淵搖了搖頭,示意汪洋退迴去,不要離隔離屏太近。

    不能再走近了。危險。

    汪子誠沒有動,甚至沒有看汪洋一眼,他的目光隻聚焦在一個人身上——魏孝謙。

    “子誠?!”汪洋失聲喊道,光柱裏汪子誠的身體從中間撕裂,數據飛散,取而代之的人是魏擎宇。

    汪子誠隻是個虛擬的影子,魏孝謙才是擁有實體的真人。橢圓形大廳的在台階下麵,他不得不仰頭盯著魏孝謙,他不習慣仰頭的姿態。

    “人在這了,”魏孝謙對彥正東說。

    “舍不得?”彥正東問。

    信號隔離屏障將魏擎宇約束在他的肉身裏,他無法像之前一樣通過入侵電子設備做到無處不在。同樣,隔離屏外麵的人也進不去,沒有人敢輕易開啟屏障。

    父與子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圍牆對視,魏孝謙歎道:“老子訓兒子,天經地義……”

    “我沒想過我們會以這種方式見麵,”屏障外的人聽不到屏障內的聲音,魏擎宇的話以文字的形式出現在隔離屏障上。文字浮現的白光閃爍,不甚明亮。

    安欣“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打無把握之仗。我們老同誌和你們年輕人不一樣。你們想一出是一出,兜不住的底,還是要我們老將出馬!”安欣的話出現在屏障上,說到年輕人的時候瞥了汪洋一眼,特意提點他似的。

    “我們曆來主張‘誘敵深入’,因為這是戰略防禦中弱軍對強軍作戰的最有效的軍事政策,”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原話。

    時代變了,道理沒變。

    彥正東的y空-001救下汪洋之後向m城進發,相當於誘敵深入的孤軍,以身為餌,吸引魏擎宇的注意。

    y空-001遭到探針蜂群矩陣攻擊後,魏擎宇出現在y空-001艙內討要第三道限製密鑰。彥正東和安欣的行為態度直接激化魏擎宇,讓他做出“入侵【危險收容所】、找到安卓越”的決定。

    而彥正東所謂的“老同誌的援軍”並不是為了解救困在蜂群矩陣中的y空-001,而是另有準備——

    一方麵,魏孝謙在【危險收容所】撒網,等待魏擎宇自投羅網;另一方麵,魏孝謙啟動英靈殿。兩方麵結合,相當於同時捕捉了魏擎宇的“靈魂”和軀殼。

    其實,從彥正東告訴汪洋“我們老同誌還是有援軍的”那刻開始,魏擎宇的失敗已成定局——

    安欣和安卓越母女的計劃是一道雙保險,就算魏擎宇能夠突破【危險收容所

    】,就算他找到安卓越,也絕對不可能得到第三道密鑰。

    因為,真正的第三道密鑰根本不在安卓越身上!

    y空-001救起汪洋,艙內的所有談話都處於魏擎宇係統的監聽之下。這一點彥正東、安欣、汪洋是清楚的。所以他們在y空-001內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針對魏擎宇的謊言。

    謊言真假參半才能使人信服,同樣,也能使仿生的思維係統信服。安欣大喊大叫隻不過是和魏擎宇做做樣子,這一點安卓越頗得她母親真傳。

    當時安欣向汪洋解釋【第三道限製密鑰】的時候沒一句真話,但她將真話通過有意無意輕拍汪洋的手背,以【通關密語】的形式傳達給汪洋。

    耳邊聽到的是假話,汪洋在心裏翻譯的才是實情。

    安欣說:{五年前我離開浮士德科技時偷走了第三道密鑰,但現在,密鑰被安卓越偷走了。}

    密語翻譯:“五年前我離開浮士德科技時偷走了第三道密鑰,但現在,我將密鑰給了安卓越。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安欣說:{11月24日的深夜,安卓越在鏽湖咖啡館裏給自己的大腦做了個小改造,將第三道密鑰藏了進去。}

    密語翻譯:“11月24日的深夜,安卓越在鏽湖咖啡館安裝了腐蝕炸彈。她一個小丫頭才沒有本事給自己改造大腦!她腦中的芯片手術是11月20日我給她植入的,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

    安欣的密語告訴汪洋:“安卓越改造的是另外一樣東西——那枚小小的祖母綠徽章。

    “安卓越把第三道密鑰藏了進去,在11月25日清晨的鏽湖湖畔塞給了你。汪洋,第三道限製密鑰從那之後一直在你手上。

    “你自己不知道,魏擎宇也不知道。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危險收容所】,那裏是ku-32的中央城區,是最堅固的政府機構,是最適合保管秘密的地方。

    “安卓越努力把自己送進【危險收容所】的監獄,不是為了藏好第三道密鑰,而是為了吸引魏擎宇的目光和火力,為你、為我、為所用人爭取時間。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很多事在你沒有注意到之前就已經發生了。魏孝謙無聲的話語顯示在屏障上:“孩子,你要學的太多了。”

    此刻,英靈殿中發生的一切在各大平台同步直播。英靈殿裏寂靜無聲,如同荒廢的墳場,而英靈

    殿外唿喊聲在飄灑雪與灰燼的空氣中迴蕩,“有罪!”

    “有罪!”

    “有罪!”

    “有罪……”

    仿佛死在末日烈火中的人化為怨魂兇靈遊蕩人間,伏在耳畔低語。

    這是一場群體性的審判,千百萬雙眼睛聚焦於此,等待魏孝謙謝罪。他低垂的頭幾乎與肩膀夾成直角,彼時德高望重的老人再難挺直腰杆。

    魏孝謙沉吟半晌,似乎在英靈殿神性的幽光中迴顧他的一生。他至今不明白魏擎陽的死亡到底是怎麽迴事,但他隱約察覺出這就是報應,科技違背倫理的報應。

    同樣,他也完全沒有料想到【魏擎宇係統】會引發a區末日慘案。就像彥正東說的一樣,事情已經鬧大,兜不住了。他現在能做的隻有將魏擎宇繩之以法,並當著ku-32聯合星城全體公民的麵,親手銷毀自己的兒子。

    隔離屏障後的台階下沉,石油狀的黏稠液體從台階處溢出注入環繞屏障內壁一圈的凹槽中。那黑色的液體像黑洞般吸納一切,吞沒形狀和輪廓,隻剩一片純黑的虛無。

    汪洋覺得這種近乎梵塔黑的黑色液體似曾相識,安卓越炸掉鏽湖咖啡館時用的【梵塔炸彈】也會留下這種反射度極低的黑色溶液!

    他們想用強腐蝕性溶液銷毀魏擎宇!

    “等一下!住手!”汪洋猛拍在屏障上。他的嗓音發啞,喉嚨裏好似堵著一口幹涸的血塊,嘶吼聲在橢圓形大廳中迴蕩仿佛刮過獵獵朔風。

    “你們看不見嗎!裏麵有人!”他撲向魏孝謙和彥正東,守衛仿生人的哨兵瞬間將他包圍,十幾把相位槍的槍口瞄準汪洋,逼他退迴自己的位置。他像被夾著一層有形的屏障和一層無形的屏障之間,像一頭困獸。

    梵塔溶液肆意流淌,溢滿整個凹槽。沒有人理會他,仿佛世界靜止了,永不停歇的隻有流淌的時間和源源不斷湧出的梵塔溶液。

    “快停下!!你們瘋了嗎!還有人在裏麵!俞臨淵還在裏麵!俞臨淵!”

    俞臨淵有什麽錯?他沒有罪!他是無罪的!你們怎麽能!怎麽能……

    隔離屏障被汪洋擊打的地方幾乎發燙,仿佛他才是被困住的那個人。一雙傷痕累累的手掌拍得皮肉綻開,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血水和濃水。安欣別開臉,不去看台階下行刑的場麵。

    “你們……”你們為什麽不能放過他……

    汪洋明白了。他們

    沒把俞臨淵當人看。

    彥正東等人步步為營,唯一脫離計劃發生的事便是魏擎宇抓了俞臨淵。他們被關在同一個籠子裏,沒有辦法在保證魏擎宇不逃脫的情況下,將俞臨淵救出來。

    索性俞臨淵是個小人物,他實在太渺小了,無論在魏擎宇還是彥正東眼裏,他都構不成威脅。魏擎宇甚至都不屑於將他作為人質,威脅一下屏障外的人。

    他的死活對於屏障內外的任何人來說,都沒有意義。這點微末的犧牲在行刑者看來微不足道。

    俞臨淵在凹槽後麵靜靜站著,梵塔溶液幾乎溢向他一貫蜷縮的腳趾,他沒有躲避,沒有後退半步。他聽不見汪洋的喊聲,但隔離屏障上的每一聲撞擊都好像撞在他胸腔上,引起共鳴,直鑽進心底。

    如果可以,他想衝出地下的黑暗,將早已抵押給魔鬼的靈魂奪迴來。如果可以,他要帶他的同類們走,讓在灰色中明碼標價的人與非人窺得天光。

    但他的願望一次又一次落空。當初藏起來的那一批仿生人隻剩他一個,他曾經如願以償地逃出去,見識了陽間的美好。可到頭來,他仍被困在藍磨坊的陰影之中無法逃脫。

    他“mp-20370俞臨淵”是食客盤中的菜,是供人消費的商品,從來都是。他不過是艱難地畫了一個圓,起點就是終點。而認識汪洋是他短暫生命中唯一的起色,讓他一度以為他找到了自己,他自由了。

    自此,什麽都沒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

    停、下,快、停、下……俞臨淵默默辨識汪洋的口型,他很難想象汪洋那雙溫文平和的眼睛會有幾乎泣血的一天。

    “汪洋,我……”

    喜歡你……

    俞臨淵不敢說出聲音,不敢讓他的話變成白色的文字顯示在屏幕上,讓ku-32聯合星城的所有人看到。他說不出口。太卑微了。

    曾經輕易脫口而出的“喜歡”,現在他卻怎麽都說不出口。哪怕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

    當時汪洋說:你不明白什麽是喜歡。你可以慢慢學。

    也許是從裂罅深淵邊際被他拽迴人間的那一霎那;

    也許是笨拙中透著關切的質問、過於赤誠的“我不能讓你跳下去!”;

    也許是那一句“有些人站得起來”……

    也許隻是雪夜中的一杯白開水,一個不經意間流露的笑……

    俞臨淵說不準喜歡是什

    麽。但他覺得自己學會了。一旦學會了,就再也說不出口。

    現在說這些,真是殘忍啊……俞臨淵笑著搖頭。

    他後悔了,不想說了。有些話不能說,隻能中途改口,問一句“汪洋,好久不見。”

    梵塔溶液漫上他的腳。好疼。疼得他身子一歪差點栽進凹槽裏。俞臨淵忍不住皺眉,調整身形穩穩地站在原地。他從被創造出來得那一刻開始,注定沒有辦法光明正大的活,但至少死,他可以選擇挺直腰板接納死的到來。

    俞臨淵……你為什麽不肯躲一躲……汪洋閉上眼,手掌遮不住的眼淚順著煙熏灼傷的痕跡淌下來。他見過太多死亡,但沒有哪一種比這場寂靜無聲的行刑更令人心痛。

    太靜了。太安靜了。靜到隻有他一個人,一把嘶啞的嗓音。

    “停下吧。魏孝謙。”

    隔離屏障上突然出現一行白字,魏擎宇仍站在光束下麵,那是橢圓大廳的中心,也是至高點。他似乎看夠了汪洋的鬧劇,幫他說了一句“停下”。

    魏擎宇從容披上外衣,攤開手掌,好似他不是罪人,而是接納罪人的神明,他說:“請停止注入梵塔溶液,如果您想知道魏擎陽死因,我可以告訴您。我的,父親。”

    此言一出,一句頂一萬句。

    梵塔溶液的注入應聲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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