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淩晨

    俞臨淵的雷達儀表界麵上,八隻飛行器正全速逼近。彥正東手下那批有板有眼的中山裝已經追上來了。他查看汪洋徽章的定位,重新調整機艙的航線,避開所有汪洋可能經過的路線。

    他以為彥正東派出的飛行器很快就會追上來,但在距離俞臨淵不到兩公裏的時候,全部追蹤飛行器瞬間降速,調轉了方向。

    與此同時數以百計的政府公用機型的飛行器百川入海一般湧向同一個方向,a城區,那是ku-32聯邦最中心的大區。

    “這架勢……遠程操縱?”俞臨淵眯起眼睛,除了被惡意控製,他想不出還有什麽情況能讓這麽多飛行器發瘋了似的湧向同一個地方。

    不如……跟上去看看?俞臨淵想。可他剛準備調整檔位提速前進,機艙頂部突然遭到撞擊,緊接著又是一撞,機艙猛的下沉了十餘米。

    “難道它們能主動排斥沒有被操控的機器?”強烈的失重感讓俞臨淵心悸,他拉住升降杆,但機艙還在加速下墜,徹底脫離了他的控製。

    刺耳的警報聲拉響,“墜機警報!9000米、6000米、3000米——”

    俞臨淵開啟被撞得凹陷的艙門,冷風入喉,像攪入了一把三|棱|刀。他縱身跳了出去。

    然而不等降落傘打開,一張巨網將俞臨淵從空中捕獲。俞臨淵被紊流衝撞得七葷八素,隻隱約看到上方的飛行器裏吊著一個人形,那人說:“您放心,我們仿生人不殺人。”

    “z03死前也說過這話……”俞臨淵皺眉,他感覺自己右側的肋骨似乎被網繩勒斷了。

    “我是z09,”那人笑,齜出一口過分整齊的白牙。他隻手中拿著一本《浮士德》。

    “z03應該還說過:‘汪顧問,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啊對不起我忘了,zo3臨死前告訴我你不是汪洋。你和我是同類對不對?俞臨淵?”

    暴露了。俞臨淵心髒緊縮漏跳了一拍。

    z09友善地提起俞臨淵的衣領,另一隻手合上《浮士德》的書頁,隨手丟了下去,泛黃的紙頁從冬日城市的高空飄落,如雪如刀。

    “你看,人類曆史上真正的魔鬼從來不接受召喚,他們往往不請自來。”

    *11月27日清晨

    “11月27日早5點54分,核心城【危險收容所】遭遇恐怖襲擊……”

    “五

    架飛行器撞入主樓樓體,據調查所有機型均為政府機關通用機型,機尾部的編號與標誌隸屬於彥局長,彥正東表示他對此毫不知情,並嚴肅指出‘空襲是針對政府的陰謀’,具體情況還在調查中,請持續關注本台記者報道——”

    “唐懷瑟新聞網最新進展,警方現場確認1127空襲實施撞擊的飛行器內均無乘員,撞擊行為疑似遠程操控,或目標幹擾造成。目前傷亡人數還在統計當中,有關部門負責人表示襲擊並未幹擾【危險收容所】內部犯人的收押狀況……”

    ku-32聯合星城繼19日淩遲案曝光之後,在27日的清晨再次陷入瘋狂。商政兩屆都被卷入了重大社會事件之中,外麵的新聞報導鋪天蓋地,內部的調查人員焦頭爛額。

    而【危險收容所】內部出奇的安靜,靜到汪洋可以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撞擊後整棟建築的供暖係統還沒有恢複。走廊盡頭幽藍色的指示燈飄過,特派員黃豫帶著一隊武裝安保人員跑來,汪洋看到劉醫生也在。

    黃豫二話不說開啟安卓越單間的防爆屏,手下武裝安保人員立即將安卓越銬起來。安卓越沒有反抗。

    “安卓越的腦檢報告出來了,”劉滄月將記錄板推給汪洋,她緊皺的眉頭一直沒有鬆開。

    汪洋看不太懂報告上的分析,“她傷的嚴重嗎?”

    黃豫上下打量安卓越,表情譏諷,“傷?她哪兒有傷?真搞不懂你們怎麽能相信一個丫頭片子可以抵禦精神穿刺?”

    報告中顯示安卓越的腦功能未受損傷,精神穿刺的手術沒有完全執行,雖然在額頭留下創口,但並未起到任何實質性的作用。很可能是手術在實施過程中中斷。而在e區分局審訊室,安卓越類似癲癇的發病症狀,也是她故意裝的。

    黃豫將飄在麵前的報告揮開,“嗐!叫個丫頭片子騙了!”

    城邦法案裏對精神障礙罪犯的態度一向寬容,黃豫說安卓越一定是瞅準了法律的空子,故意模仿精神穿刺的手段混淆警方的判斷,想方設法給自己減刑。

    “減刑?”汪洋頗感意外,他實在想象不到安卓越還背著他們做了什麽事。

    “和李勝豐有關!”黃豫激憤,脖子漲紅。

    腦檢報告顯示安卓越的大腦被人為改造過,手法非常粗糙,可效果驚人。她後腦皮下的植入芯片集成電路與大腦有鏈接,僅憑微弱的生物電就可以操控程序命令的執行,生物電信號和普通的神經反射幾乎沒有差

    別,難以被發現。

    而正是在這微弱信號的操縱之下,鏽湖咖啡館在具有強腐蝕性的【梵塔炸彈】中融化成一灘黑水,掩蓋了咖啡館內發生過的事情。

    黃豫說出現場的同事在腐蝕後的原址發現了未完全腐蝕的可疑物,疑似肢解的屍塊。鏽湖周圍的監控清晰度不高,24日深夜隻有兩人間隔半小時以上分別進入咖啡店內,前者是安卓越,後者疑似李勝豐。

    根據目前可查的一切證據,初步判定安卓越殺人分屍,並企圖通過強腐蝕性的【梵塔炸彈】毀屍滅跡。目前尚不能確定死者對安卓越實施精神穿刺,因此無法判斷安卓越的行為是否是正當防衛或者是過失殺人。但黃豫的意思是防衛是不會殺人分屍的,他認準安卓越罪大惡極。

    汪洋迴想25日清晨那個沿著水岸款款向自己走來的女孩,和她自如的微笑、談吐。可證據確鑿,不由得汪洋不信。

    黃豫指揮武裝安保隊的人把安卓越帶出腦研究中心,直接轉交給【危險收容所】的監獄部。

    “死者身份確定了嗎?”汪洋問黃豫。

    “定了,是李勝豐。”

    李勝豐……汪洋遲疑,安卓越殺的不是真正的李勝豐,而是複刻李勝豐軀殼的非法仿生人。但這一點汪洋沒辦法向黃豫解釋。

    汪洋捕捉到一絲別樣的氣息:“24號那天晚上安卓越已經解決掉了假李勝豐,她認為拿著那枚祖母綠徽章不會有危險,所以她才會把存儲協會會員名單的徽章交給我保管!以防受審時被不知情的警方調查!

    她本意不是將藏了特殊定位的徽章嫁禍給汪洋,而是她自認為隱患已經被她的腐蝕炸彈消除了!難怪方才她聽到汪洋的聲音時會突然情緒激動。

    汪洋恍然意識到這些,餘光不禁掃向安卓越,他看不透這具單薄的身軀裏到底藏得下多少秘密。

    然而更重要的是,如果11月24日假的李勝豐已死,俞臨淵是不可能在今天遇到假的李勝豐的!更不會用【通關密語】發警報告訴汪洋提防李勝豐!

    俞臨淵借用的是汪洋的身體,替汪洋犯險。“他一定是遇上什麽麻煩了……”汪洋想到了一種可能:李勝豐不隻被複刻了一份,隻要基礎數據存在、浮士德的生物紡織機還在,被安卓越處理掉的假李勝豐隨時可以複活重生!

    汪洋穩住情緒,說:“黃警官,我剛才麻煩您通報上麵查一下李勝豐,有結果了嗎?”

    黃豫疑

    惑,“剛才不就在說這事兒麽?李勝豐死了,她殺的。”黃豫指尖點著安卓越。

    “還有沒有查到別的……”

    汪洋一時語塞,他不能直接問還有沒有查到許許多多的李勝豐在32個大區遊蕩。而且警方已經確認了李勝豐的死亡,那幕後操縱的那人應該不會再冒用李勝豐的身份,他會選擇複刻其他的屍體,或者創造屍體。

    想到這裏汪洋不寒而栗,行走在恆星光輝下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被複刻出來的,而他們周邊的每一個人也都有可能是被複刻出來的,他們占據別人的軀殼,擁有人工創造出來的、並不存在的記憶。

    他們也許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的身份有多可悲。

    非法仿生人可以滲透入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隻要幕後的那位操縱者想要這樣的結局,祂就可以做到。祂無所不能,像極了神明。

    但汪洋想不出“神明”為什麽偏偏要複刻的李勝豐找自己和安卓越……

    黃豫告訴汪洋總局的人要再審安卓越。她腦中的改造是不可逆的,拆除即死。總局不知道她腦子安裝的那個小部件到底可以控製多大範圍內的腐蝕炸彈,更不知道那些腐蝕炸彈有多少、被安裝在哪裏!

    但是這些問題料想安卓越也不會輕易迴答。想從她嘴裏套話,估計比在老虎嘴邊拔須子還困難。

    “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她小姨安琪了,法官的侄女殺人犯法,可真夠帶勁的,”黃豫急促地笑了一聲,“上麵開始排查近一個月這丫頭的行動軌跡,我就不信她能帶著□□滿城跑。”

    安保隊的人把安卓越押走,她沾著血色的瘦削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她在拐角處迴頭看了一眼,被銬住的雙手端在胸前。汪洋驚奇的發現,她的一隻手豎起大拇指,衝自己比了一個大大的“讚”,而另一隻手衝黃豫豎起中指。

    黃豫眉毛幾乎倒豎起來,空張著嘴罵不出半個字。安卓越歪了歪頭,淌血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從容的微笑。

    恐怕安卓越是故意的,故意讓孟梁他們以為廢除百年的精神穿刺手段重現於世。汪洋想。

    她巴不得別人把她送進【危險收容所】,這裏比e城區分局的拘留處安全太多了,飛行器惡意攻擊都撞不塌,還可以住單間,有充足的個人空間。安卓越覺的被關進【危險收容所】就像住白金五星級國賓館一樣。現在,她的目的達到了。

    俞臨淵信任安卓越,無論安卓越騙過多少人,汪洋都沒有立場懷

    疑她,像安卓越在鏽湖邊對他說的一樣“我們是同類”。

    汪洋出去和孟梁、張有備匯合的時候才真正感知到自殺式空襲的破壞力究竟有多大——

    趕來的消防隊在對撞入建築內部的飛行器進行緊急消防處理,尚未爆炸的油箱隨時都有可能在高溫中二次爆炸。火球熔化玻璃幕牆和外露的鋼結構,岩漿般從撞擊的缺口滾動墜落,收容所前廳已經亂成了一鍋沸粥,急需人手協助疏散周邊街區的人員。

    遠處的人癡癡望著這一邊滾燙的人間,任憑近處的人在火光中哭號、逃竄成一道道走頭無路的虛影,隻有一個穿著紅雨衣的孩子站在原地,仰頭望向燒成橘紅色的天空,和他手中拖著的那隻兔子玩偶一樣安靜。

    “躲開!”

    汪洋大喊著衝出去,腳下的風裹挾著濃煙和熾熱灰燼。他在熔化的鋼水傾注下來的霎那抱緊了那個孩子,那張蒼白的小臉緊貼著汪洋的胸膛。兩個人順勢滾了出去,身後迸濺的鋼水燙穿了汪洋的衣服,背上灼燒的痕跡像一朵朵擁擠盛開的向日葵。

    汪洋被濃煙熏得睜不開眼睛,但那個孩子卻大睜雙眼直直看向上方,瞳孔漆黑,早已沒了光彩。汪洋才發現男孩的雨衣是透明的,紅色是從他被滾燙鋼水擊穿的胸腔腹腔中噴濺出的血。

    孩子安靜的枕在汪洋膝上,就像他手中緊攥的長腳兔子玩偶一樣,安靜,泥滾滾的,鞋上盡是這個冬天第一場雪後的雪泥。

    而現在,天空不再下雪,下的是灰。遠處廢棄的基站塔尖被攪在濃稠的煙雲中。

    汪洋抱頭跪在紛亂的人群眾中,雙手的燎泡破裂,鮮血淋漓。他聽到有人在咆哮、嘶吼,痛徹心扉。嘶吼聲和周邊機械轟鳴與嘯叫聲混雜成一場穿刺靈魂的耳鳴交響。

    汪洋嚐到嘴裏濃鬱的血腥氣,才恍惚間意識到,原來那個悲號幾近撕破喉嚨的人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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