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1日

    “汪顧問!汪洋!洋哥!”

    汪洋隱約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公共食堂裏人頭攢動,聲音嘈雜,他迴頭看到人群中擠出一個黑西裝,正衝自己笑。是彥予航。

    “之前在會上說話忒衝,我這給師兄您道歉了,”彥予航幾步走到汪洋麵前嘿嘿一笑,“您也不是不知道,大家都是四麵八方來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代表團裏想辦事的人少,想看戲的人多,沒幾個人真正上心的,總要提點提點他們,所以就……”

    “所以就罵我?”

    “哪兒,哪能啊!”彥予航自覺得尷尬,“我就殺個雞儆個猴兒……”

    汪洋點頭,斜瞥了他一眼,“所以我是那隻雞?”

    “不是不是!哪兒敢啊!”彥予航笑著緊跟在汪洋後麵,一路穿過食堂向中心公園走去,那裏有家【鏽湖】咖啡店,汪洋本來約他在那裏見麵,沒想到提前遇上了。

    見汪洋不言語,他反倒更加熱切地往他跟前湊,嘴裏“您個”長“您個”短。他和汪洋在同校,兩人僅差一屆,同一個導師,正兒八經的“師出同門”,關係自然非同一般。不過汪洋沒想到,這麽長時間沒見,彥予航那種高幹子弟驕縱淩人的氣焰非但沒有消減,反倒更盛當年幾分。

    “師兄您可千萬別生氣,咱們這個監督調查組不比上頭正規的專案組,你還能不明白?重點在監督,查案不重要,我爸說了,咱們當代表的隻要最後投個票,就算完事兒!走走流程而已。聽我勸呐,你就甭操這份心!”

    汪洋心裏覺得好笑,像彥予航這樣的一張嘴,多虧有個上級部門的爹罩著,看圓桌會議上的架勢,李隊也拿他沒辦法。

    咖啡店的地角不錯,一整麵臨近公園湖景的落地窗前有不少客人落座,幾個姑娘指著湖麵上交頸的天鵝說笑。其中一個高馬尾、齊劉海的女孩單手托腮,精致袖口處露出一截手腕,手鏈上有一點祖母綠顏色的三角形石頭,很亮眼。

    汪洋和彥予航經過時,她不住地向他們這邊看。汪洋避開人群,往店麵深處走,挑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彥予航眼巴巴望著錯失的風景和美人,歎了一口氣。

    “小航我其實……”

    彥予航見汪洋欲言又止,爽快道:“直說唄,師兄您跟我客氣什麽?”但隨即他眉頭一揚,“要是還問你弟弟的事就別說了,我真的不知道,那個案子上頭的人已經封死了。局裏是不可能翻案重查的,

    不然早就有結果了。”

    “跟子誠沒關係,”汪洋麵色從容,他從外衣兜裏摸出了一張四寸見方的紙片,紙片邊緣泛黃,看起來像是古董店或是博物館裏才有的老照片。“我其實想讓你查一下這個人。”

    “進係統查他?”彥予航接過照片,麵露難色,利用公安係統辦私事是嚴令禁止的。“你覺得他和這起案件有關?還是……”

    彥予航想問照片上這個穿著工作服的青年人是不是與汪子誠有關,但想到汪洋並不願意提起那件事,就沒說下去,“算了,我幫你查。”他晃了晃手中的照片,隨即嬉笑起來:“你在哪兒弄到這種老古董的?”

    “沒跟你胡鬧,”汪洋的指節“當”的一聲敲在桌麵上,“就這一件事,查清楚他到底是誰。”

    彥予航被他的嚴肅表情嚇了一跳,“師兄,我能鬥膽問一句,這人,惹到你了?”

    汪洋沒說話。

    “算我多嘴!師兄我不問了,不問還不成麽,您別像對犯人一樣對我啊!”

    汪洋嘴角抽動,伸手把彥予航的肩膀壓得更低了些。他的聲音很沉,像有千鈞萬鈞的重量壓在心頭:“彥予航,我被監聽了。”

    我被監聽了。

    彥予航的眼睛倏地睜大,嘴一張一閉立刻噤聲,對著汪洋逼視的目光重重地點了兩下頭。懂了,不能說,不能問,讓你幹什麽就幹什麽即可。

    緊接著汪洋眼神瞟向那個坐在玻璃窗前的馬尾辮女孩,那個女孩似乎感受到了汪洋遙遠的一瞥似的,側開頭看向窗外。

    “你辦事小心一點,”汪洋抿了口杯子裏的深色湯汁,隻覺得苦。

    彥予航離開之後,汪洋在原處坐了很久。早年這裏不是咖啡館,而是一家麵包房,鬆塔吐司和其他點心的甜香味兒會順風飄出二十幾米,把汪子誠這個一肚子饞蟲的小子勾過來,央求汪洋給他買吃的,汪洋總會在軟磨硬泡中答應他的各種要求。

    在汪子誠的印象裏是沒有父親的,隻有哥哥。他對母親顧梓的印象也不深,她總是穿一件灰藍色的長風衣,衣領上有一粒綠色的三角形領章,很小但閃閃發光。

    他六七歲的時候那個女人就失蹤了,汪洋隻告訴他媽媽“離開了”,沒有告訴他媽媽消失的第八天,警方在城郊的河灘上發現一具腫脹的女屍,衣服裏縫進了許多石子,似乎死於跳河自殺。

    屍體的那件外衣是灰藍色的,衣領上有一粒綠色,仿

    佛會閃光。

    汪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這些,也許是因為眼前的湖水和那天的河灘一樣冰冷荒涼。

    當時他無法接受一個曾經日日陪伴自己的人,以那樣一種古怪的姿態躺在河灘上。從警之後,他見多了也就習慣了,把心裏的陰影轉化為前行的動力。但後來汪子誠也“離開了”,那個頭發毛躁,愛笑,太陽一樣的小子……

    想到那些汪洋忍不住嘴角上揚,汪子誠幹過很多蠢事,卻又偏偏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故意在自己麵前“出醜”,也是隻為了讓他這個勞累命的大哥笑一笑。

    迴憶成舟,逆流而上,歡笑、光、熱,謂之美好的一切在心底的冰層下翻湧、沸騰、燃燒,那些柔軟的火苗終究成了汪洋的弱點。

    但對於某些人來說,人性的弱點也恰恰是他們的強悍之處。

    汪洋沒有向彥予航解釋老照片的來曆,也沒有說明自己懷疑“被監聽”的處境到底有何原委——都被人暗中盯上了,說什麽話、見什麽人都不再安全,也沒有隱私。

    請彥予航幫忙這件事風險很大,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這個不著調的師弟,風險都很大。不是萬不得已,他不想拉彥予航下水。如果做最壞的假設,他可能已經被監視很久了。

    這種猜測並非臆想,因為,就在那天監督調查組的集中會議散會後,汪洋在自己的外衣口袋裏發現了一樣東西——很小,僅有一顆玉米粒大小;很涼,握在手裏像一塊化不開的冰……一枚銀色的鈴鐺!

    和死者魏擎陽手中攥著的那枚一摸一樣!

    汪洋正打算把這個和犯罪現場的疑團緊密掛鉤的鈴鐺送到檢驗部門,但轉動公寓的門把手時,一粒銀色光點蹦跳著掉在他眼前,緊接著又是一粒!

    在家門完全敞開的那一瞬,銀鈴簌簌作響,撲麵湧來,汪洋呆住了。如果說銀鈴是兇手留在犯罪現場的關鍵線索、或是死者臨死和兇手爭鬥時從兇手身上拽下來的物證,那麽現在他家裏遍地都是這種危險的小東西!

    眼前老舊的公寓就像被預言命中的下一個案發現場。

    但這種危機感隻持續了一瞬,因為汪洋隨即發現眼前一地狼藉的鈴鐺,除了最開始掉在地上的那一粒之外,其餘的並不是真的——一個吊裝在天花板上的球狀的裝置投映出了方才的亂象,而那個球形裝置的下端用繩子係了一張照片,它在風中擺動像一種古老的風鈴。

    那張泛黃的老照片上有兩個豐神

    俊朗的少年人,其中一個汪洋並不認識,另一個正是汪子誠。兩人都穿著研發部門的工作服,似乎是同事,但汪洋不記得弟弟和自己說起過這個人。

    汪洋沒有把整張照片都交給彥予航,照片中汪子誠的那一半被剪掉了。汪洋將照片剪裁的部位做舊,彥予航絲毫沒有懷疑師兄對照片動過手腳。

    兩半照片上的人似乎在衝他笑,汪洋將臉埋在掌心裏狠狠搓了兩把,他感覺頭疼。天花板上的那個球形裝置有監聽功能,很堅固,汪洋沒能把它拆開,直接扔進裝襪子的抽屜裏。平時公寓裏沒有人,讓它監聽隔壁電子狗對牆發情好了。

    監聽器、鈴鐺、照片裏的汪子誠,汪洋沒有把這些告訴多餘的人,有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對汪子誠的事情過於敏感,甚至騙過自己的理智、翻越職業的底線。從這一點而言,他非常讚同上級領導撤銷自己支隊長的職務,他不夠格、不能勝任。他不配。

    為什麽子誠的照片會和銀色鈴鐺一起出現?難道子誠他……和這起兇殺案有關?這個可能性汪洋根本不敢多想。

    和三年前一樣,他隱約覺得自己又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但他必須要知道照片上的那個陌生人到底是誰。哪怕知道懸掛的照片和銀鈴瀑布是故意布置的誘餌,這個魚鉤也必須咬。

    畢竟那枚真實的銀鈴上客客氣氣地刻著一行“忠告”:請上鉤。

    兩天後,汪洋收到了彥予航的消息,用他們大學期間自己發明的加密伎倆【通關密語】處理過:“莫林區,藍磨坊,mp-20370,俞”,隨後的消息了附了一句話:“師兄,您要是去嫖被抓了,可別說消息是我透露出去的。”

    汪洋被氣樂了,這小師弟越活越混賬,什麽野說什麽。信息中的“mp-20370”是注冊工作號,“mp”是男|妓,這在m城莫林區是秘而不宣的正當職業。

    m城莫林區是什麽樣的地方,沒有人不知道。它寄生在城市的狹縫之中以蠶食人類的欲望為生。地域性的法律和大量資本投入讓那裏變成賭徒的拉斯維加斯、癮君子的撣邦、食性者的阿姆斯特丹。就像曾經流行的歌詞中唱的那樣:“莫林,莫林,霓虹的惡魔哦,越夜越瘋狂。”

    正派之輩決計不會去藍磨坊這種地方,至少表麵上不會。漂亮的鳥兒都愛惜自己的羽毛,因此,它們不會選擇在泥潭邊歇腳,至少表麵上不會。

    汪洋摸了摸下巴,將照片上的那張臉扣過去。

    莫林區

    那種地方……去之前確實要斟酌一下。他在兩枚普通銀鈴中加裝了定位裝置,將其中一枚包在密縫袋中郵走,收件人處填的是:孟梁。

    11月23日當天,汪洋應邀前往。

    也就是那天,汪洋見到了走鋼絲的人。他的名字叫俞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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