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醫院安靜異常。大片綠地被風吹得刷刷作響。

    郎斌親自把方星接來,路上試圖和方星說話,可方星低著頭一言不發。

    方星跟在郎斌身後,他們正在靠近那棟不高的住院樓。窗戶零星地亮著,有的敞開著,有的拉著淡藍色的窗簾。

    現在離熄燈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左右。

    “他在三樓,我們走樓梯上去。”郎斌指了指一個很偏的小入口。

    門關著,裏麵的燈也關著。郎斌走到門前,拿出鑰匙,把門打開。這個應該是為了工作人員進出方便而開設的,到了晚上就鎖了起來。郎斌為了接他進來,特意去搞了鑰匙。

    方星知道自己執意要來看方黎陽,給郎斌添了不少麻煩,可是當時被耍得團團轉的也是他,被當成第二個方黎陽繼續被利用的也是他。他隻是想要過來看方黎陽一麵,這跟郎斌所做的一切比起來,簡直是個微不足道的要求。

    從小入口進去,轉角就是樓梯。這棟建築時間應該很久了,保留了幾十年前的設計。樓梯上到二樓就變成了貼在樓體之外的樓梯,每層都連接著一個連通一整層的走廊。

    走到第三層的時候,郎斌突然停下,擋住了方星的去路。

    他抬手指了指走廊深處,“黎陽在裏麵的房間,他媽媽也在,你一定不能出任何聲音,不要情緒激動,我們……”郎斌看到方星這時目光已經被牽到了走廊深處,他接著說,“我們看看他就要離開。”

    “我知道。”方星急匆匆地迴答著,快步走過郎斌的身邊,朝著走廊深處奔去。

    郎斌趕快跟上他,生怕他驚動了其他人。

    還好,方星像是有什麽感應似的,準確地停在了方黎陽病房的窗口。

    那扇窗子拉著窗簾,隻有窄窄的一條縫隙沒有被蓋住。裏麵透出一束細細的光,照在方星線條漂亮的臉上,分割出清晰的明暗。

    他很聽話,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但是郎斌看到他緊緊咬著牙,腮上鼓出明顯的痕跡,手也握成兩個青筋凸起的拳頭。

    郎斌默默走到他身後,順著他的視角朝裏麵望去。

    方黎陽的床被搖到他可以半坐著的位置,中槍那邊的手垂在床上,另一隻手握著一隻小杯子。他的媽媽坐在一邊,兩個人在說話。方黎陽淺淺地笑著,除了臉色蒼白,他一切看上去都很好。

    郎斌確認之後,拍拍方星的肩膀,識趣兒地走開

    兩步,靠在角落裏,抽上了煙。

    方星就這麽站在窗外,紋絲不動地朝裏看著。

    郎斌一根煙抽完,又點上一根,方星的背影依舊直直地杵在那裏,就跟一座雕塑一樣,時間凝結在他的脊背上,壓得他一步也挪動不了。

    郎斌低頭看了看手表,馬上熄燈了,反正留給方星的時間也沒有幾分鍾了,郎斌索性繼續等下去。

    果然,十點的時候,窗內些許動靜之後,就關上了燈。

    郎斌熄滅了煙,湊到了方星身邊。他的臉孔已經全然暗淡下來,眼皮低垂,依稀能看到他長長的睫毛上有星點濕潤的光點。

    方星不等郎斌催促自己,黯然轉身,朝樓梯的方向走去。

    這迴換郎斌走在方星身後。這時候他最好一句話不要說,方星應該有很多情緒需要自己慢慢消化。

    他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方星自然是情緒有些激動,好在整個過程沒出任何岔子,沒有人發現他們,郎斌鬆了口氣。

    走出醫院後門,方星突然在路邊站住。郎斌走到車邊,擺擺頭,讓方星上車。

    方星沒有動,他盯著郎斌看了一會兒。

    “怎麽了?上車。”郎斌拉著車門。

    方星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悶聲不響地上了郎斌的車。

    把方星送迴家,郎斌遞給方星一把手槍。

    “放在家裏,說不定能用得上。不過要小心,這把槍注冊在我名下,不要給我惹麻煩。”

    方星把槍拿在手裏掂了掂,“林少廉會讓人來殺我?”

    郎斌搖頭,“就算他想殺你,你也要想辦法讓他不想殺你。”

    方星看看槍,又看看郎斌,“什麽意思?”

    “他現在還在避風頭,暫時不會出現。你是方黎陽名義上的侄子,如果他們懷疑方黎陽,你就是唯一活著的線索了。對於我們也一樣。”郎斌轉頭盯著方星的眼睛,“你現在也是警方的一個突破口。所以,你要保護好自己。”

    方星看著手裏的槍,沉默了一會兒,把槍收到了內袋裏,迴手推開車門。

    “方星。”郎斌喊住他。

    方星低頭朝車裏看。

    “接到姚衛林之後,聯係我。加密方式記得嗎?”

    方星點點頭,“記得。”

    家裏黑黢黢的,方星並沒有開燈。空蕩蕩的家,在燈光

    下會顯得更加冷清。方星寧願在黑暗裏欺騙自己。

    他迴到臥室,把手槍掏出來,在手裏比劃了幾下,然後輕輕放在了床頭櫃上,不小心碰亮了台燈。

    台燈下放著方黎陽換下來的一塊手表和一副眼鏡。方星拿起來在手裏摩挲著。金屬的材質透出冷冷的溫度,方黎陽的體溫再也尋覓不見。

    方星忽然慌張起來,他衝到衣櫃前,打開櫃門,他伸手進去一件件摸著方黎陽的衣服。各種材質的風衣外套,西裝襯衫。方星用力地摸著扯著,拉到鼻子前麵用力嗅著,用臉頰磨蹭著,最後索性半個人倒在衣櫃裏,埋在方黎陽的氣味和觸感之中。

    這些曾經緊貼著他皮膚的,現在就是他的皮膚,這些曾經吸收他的氣息的,此刻就是他的氣息。

    前幾天他們還相擁而眠,可再次能夠碰觸到方黎陽,卻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他看到方黎陽的媽媽給他倒水,還幫他擦了臉,大多數時候,他們沒做什麽,隻是偶爾說說話。母子兩個都是笑笑的,眼角嘴角,都漾著安慰和溫暖。

    方星是嫉妒的,嫉妒那個能在方黎陽虛弱的時候照顧他的人。可他沒有嫉妒的資格。他知道那個頭發有些花白的女人才是方黎陽真正的親人,理應和他在一起的人。而自己,不過是個沒名沒分的小偷,他和方黎陽在一起的所有時光,都是從他真正的親人手裏偷來的搶來的。他甚至想要永遠地霸占方黎陽,讓他全部都成為自己的。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方黎陽在成為他的“叔叔”之前,原本也是有著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裏除了自己,還有其他的重要的人。而自己能排在他人生中的第幾位,方星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他隻知道,方黎陽是他的全部,他也要成為方黎陽的全部。

    這種想法,也許是錯的,太過自私的。

    他抓起一件襯衣,放在臉上。質地滑滑的很細膩,他用手抓著,在臉上輕輕蹭著。像是在方黎陽肩頭撒嬌一樣,這種觸感,讓他放鬆。

    就當他錯了吧。方星想著。但這都沒有關係。

    他沒有對郎斌說,這個決定是對的。方星在心裏竊喜著。

    或許,方黎陽的人生還有其他重要的人,可方星知道自己也一定是那個不可替代的人。

    “星星!星星!”

    朦朧中,方星聽到有人在叫自己,他睜開眼睛,什麽都看不清,視線被一件件掛著的衣服擋住,他拚命坐起來,才意識到

    自己原來睡在了衣櫃裏。

    “你怎們睡在這裏了?”

    方星看到了一個半蹲著的人影,那人伸過來一隻手,想要拉他。

    方星定神看了很久,那隻手潔白修長纖細,指甲圓潤,骨節秀氣,指肚還有些微微的紅色。他一把抓住了那隻手,瞪大了眼睛,拚命撲了出去。

    “嘶……”那人痛苦地低吟了一聲。

    方星顧不了許多,狠狠把人抱住,“方黎陽是你嗎!方黎陽是你嗎!”

    “是我,星星。是我。放開我一下,有點痛。”方黎陽眉頭皺在一起,哭笑不得,輕輕推著身上這頭小野獸。

    方星翻起身,眼睛在黑暗中反射著晶亮的光芒,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從地上緩緩坐起來的方黎陽。想要伸手碰他,卻又不敢,怕自己的莽撞再次弄疼他。他伸著兩隻手,仿佛方黎陽是什麽易碎品,不知道從何下手去攙扶他。

    方黎陽朝方星伸出一隻手,方星這才敢去抓住他,把他慢慢拉了起來。

    方星的臉上又哭又笑,扭成了一團,方黎陽隻是笑著看著他,然後慢慢靠近,伸手把他抱緊了懷裏。

    雖然不是襯衣,而是純棉質地的運動上衣,但這個略有些單薄的肩膀,依舊是方星最大的港灣。他可以肆意的在這個肩膀撒嬌,流淚,卻全然不用擔心有人會趁他最虛弱的時候攻擊他。

    “你看見我了對不對!我就知道你一定看見我了!”

    這就是方星沒有告訴郎斌的話。

    在護士給方黎陽的房間關上燈的那一瞬間,方黎陽朝窗外看了一眼。方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隻能與他四目相對。

    緊接著,光線便消失了,那雙眼睛也隨之消失在黑暗的病房裏。

    他甚至不確定,他們的對視是真的還是他的幻覺。可是他能確定的,是方黎陽視線裏傳來的信息。

    “是的,我看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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