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害怕,現在就可以放開我的手了。”


    那個從教堂迴來,興致缺缺的下午,坐她家的長廊上,風迎麵吹來,綠色蘿蔔花長得勾得到頭髮,她問我:“餘素,你怎麽連自己喜歡什麽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第4章 第 4 章


    捅破了的窗戶紙很要命,完全收不住,那之後,我們經常像兩隻幼蟲似的黏在一起,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下課後的女廁,女廁旁的假山,假山背後的操場,操場附近的水房。


    並不是無人察覺,隻是察覺的大家都當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誰也不去向老師告狀,甚至沒有人在我們麵前露出鄙夷的神色,令人費解。


    母親難得在家,隻要母親在家,父親就笑不起來,我總會告狀,告訴母親父親又找多少女人迴家過夜。我煩死那些鍋貼女人,一個個生八條腿,蒼蠅似的巴著父親,父親走到哪兒,那些蒼蠅就跟到哪。


    她們還愛對我說:“喲,這是你的女兒,都這麽大了。”說得好像她看著我長大似的,好像她比比我大多少似的,她們當中不少有的比我還小呢。


    當中最令我討厭的就是一個叫張幼眉的。


    父親和她在一起,眼睛就看不到我,隻看得到她。張幼眉年紀也不大,和阿碧差不多。她喜歡穿一條湖藍色的旗袍,那是母親的,她還喜歡一件白色的開司米,那也是母親的,但她要搶。母親珍愛的東西,她總要搶,活像個隻吃過骨頭沒吃過肉的狗。


    我不明白,媽媽身體極瘦,她的衣服沒幾個人穿得上,張幼眉那鼓鼓的胸脯和豐腴的胳膊是怎樣艱難地塞進去的。


    中秋節,母親從外地迴來。張幼眉正在父親房裏,母親叫我我去叫她起床。張幼眉歪在床上,眉眼掛著霜似,灰落落的,兩條胳膊上套著翡翠玉鐲,一對珍珠耳環長長地垂到肩膀上,她招唿我坐,她光著上身蓋在棉被裏,我都不好意思看她,像什麽樣子。


    “你穿衣服起來,我媽要來了。”


    張幼眉像剛剛得知這個消息似的,狠狠吃了一驚,從床上翻下來,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手也不推一下頭髮,就這麽低頭翻找衣服。我這才發現,她竟是裸著的,真好意思。她從一堆衣服中翻出一件白色的洋裙,那裙子像是我平時愛穿的那種。她穿上竟比我適合,仿佛一個女學生。我一驚。


    “好了,我們走吧。”


    張幼眉連口紅也不點,挽著我,踩著矮跟鞋路都走不穩。


    母親坐在堂屋抽菸,用的就是那管像阿碧脖子的菸鬥,我遠遠地走過去,母親的目光就定格在我身上,一點也不挪開。


    “素素,你站到邊上去,”母親對我說,“哪兒人,叫什麽名啊?”


    “我叫張幼眉,山東煙臺人,現在臨安樓掛牌。”


    “臨安樓。”母親緩緩吐著煙,一個接一個煙圈從菸鬥裏冒出,“沒聽過,新來的啊。”


    張幼眉腿一抖一抖的,臉漲得通紅,話也說不清:“啊,對,對。”


    母親見她嚇得如此,不由笑了,說:“我無意為難你,你坐下吧。”


    那是母親和張幼眉第一次會麵,往後母親迴來,父親總會提前讓張幼眉迴臨安樓,然後惡狠狠地警告我,不許把張幼眉的事說給母親聽。我可不怕他,我就說。今年過中秋,母親依舊讓張幼眉留在家中。


    中秋過後,有兩天假期,阿碧跟我來我家玩。


    母親很喜歡阿碧,我真高興,她讓我帶阿碧好好轉轉。阿碧不像最初見到的那個冷冰冰地,卻愛笑的女孩,她將頭髮拉直,規規矩矩地梳起了兩條髮辮,隻是俏皮的髮帶依舊在訴說著主人的小心思。甚至,她不再那麽執著地愛穿旗袍,就是穿,也隻穿花色素雅的,那些色彩紛呈,華麗的,都壓了箱底。


    阿碧心疼張幼眉,她時時提起,張幼眉如何如何,若不是她主動提起,我不會發覺,張幼眉長得與阿碧竟有六七分相似。


    “看到她活得如此艱辛,”阿碧不無感慨地說,“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這話很不祥。


    我說:“張幼眉身世如此,我雖不喜她,但她的父親寵愛,想必也比在臨安樓裏被欺負好。”


    阿碧望著我,囁喏了幾下嘴唇,最終什麽也沒說,低頭翻一本憐香伴。


    我百無聊賴,一個人在園中散步,遠遠地看見張幼眉正坐在亭子裏,母親就坐在對麵,兩人不知說些什麽,母親笑了又笑,張幼眉則微微彎著腰,手搭在母親的菸鬥上,為她點菸。


    阿碧從後麵一下子撲上來,嚇我一跳,她嘻嘻笑著撓我胳肢窩,我不甘示弱,反手攻擊她,她一麵跑一麵笑,海棠花前一迴頭,特別美,又嬌又美。


    “餘素,你跑得好慢啊。”


    我奮而追之,鬧得阿碧連連求饒這才罷休。


    第5章 第 5 章


    但好景不長,阿碧開始迴避我。


    我反思著是不是我太無趣,我太蠢笨,所以她才不願意理睬我。可是無論我如何接近,她都冷著臉,好像我們素昧平生。


    “阿碧,”我撒嬌耍賴,“要不要去香水櫃檯,我看到那裏新近了好多百合花造型的香水呢。”


    阿碧笑著,但眉眼淡淡的:“不了,我還有事。”


    她變得很忙,這種忙有時是表麵的,她和別人玩,一會兒是石月,一會兒是張明秀。有時又是內裏的,晚上我和婆子特意去找她,結果她家門房說她出去了,沒迴來。


    無論她和誰玩,我都會嫉妒得發瘋。


    再然後,她就不怎麽來學校了,而我沉湎在她的背棄中,也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反常。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執迷不悟,不理解為何阿碧能去留果斷得仿佛不曾有個牽絆。我跟阿碧的故事,就像午後打盹做的一場美夢,轉眼就被叫醒。我很不甘心,連嚎啕都不敢招搖過市,我隻能虐待自己。


    我沒有像古人那樣懸樑刺股,或者茶飯不思,我每天不再吃飯,隻不停吃糖,好像沒有甜食就會喪命那樣把自己牢牢係在這一塊小小的方糖上。


    後遺症是很容易口幹舌燥,脫髮,視力模糊,精神不濟。


    最先發現我不正常的是母親。


    說來也奇怪,盡管母親一個半月才迴家一趟,但我的任何變化,蛛絲馬跡都逃不過她的手掌心。我在女校讀書很刻苦,張明秀他們都以為我受了刺激,不敢與我來往。對我的變化隻當作失戀後遺症。


    母親坐在我的床頭,身上的馨香撲到我的鼻尖,我咧著嘴笑:“媽媽,我好想你。”然後就很不爭氣地哭了,一開始還是小雨點點,接緊著便是電閃雷鳴,狂風暴雨,母親被我的陣勢嚇到,她把我摟進懷裏,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


    “素素,跟媽媽說,發生什麽事了?”


    我心思淺,在母親的寬慰下,三下兩下便把事情道出,母親隻當我失去摯友才難過傷心,不由得哈哈大笑,冰涼的手指抹開粘在我臉上淚濕的頭髮:“傻孩子,她不和你玩,你還可以找別人啊,這有什麽好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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