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光肇寺,天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個時辰,空蕩冷清的長街久久未見一人。

    溫惟站在削窄的屋簷下,望著沿屋瓦匯集而下的水線,聽著滴滴答答的雨落聲,無聊地伸出手,雨落在手心,帶著絲絲涼意,順著掌紋傾瀉而出。

    等了好一會兒,見這雨沒有停的意思,本想著搭個順風車,可路上又不見有來往的車馬,看來今夜注定得冒雨走迴去了。

    溫惟看了眼身上這一身白衣,想到自己此時正披頭散發,一個人走在這夜雨蒙蒙烏漆抹黑的街道上,怕是這身行頭不知要嚇壞多少路人。

    正想著,前腳剛踏出屋簷。

    兩個黑漆漆如鬼魅一般的身影閃現在自己麵前,把正在愣神的溫惟嚇了一跳。

    “少主!”

    唿蘭突然蹦出來,大喊了一聲,本想著給溫惟一個驚喜。

    “唿蘭,你怎麽在這?還有全生!你們倆……”

    沒等溫惟反應過來,一個帶風的懷抱就迎麵撲來,力量之猛,讓溫惟的胳膊一陣扯痛。

    “嘶——”

    溫惟不由得發出一陣抽氣聲,表情很是痛苦猙獰,佝僂著身子捂住自己的手臂,疼的直不起腰。

    唿蘭趕緊鬆開雙手,嚇得臉色都變了,急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少主……你沒事吧?是我的錯,我就是豬腦子……一興奮竟忘了你的胳膊還有傷!”

    說著,唿蘭就紅了眼眶,看著身形越發憔悴消瘦的溫惟,一陣心疼自責,眼淚馬上就要盈眶而出。

    溫惟低著頭,不吭聲,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偷偷搞怪地朝全生眨了下眼。

    全生忙領會,轉過頭去,竊竊地笑著。

    “少主——少主你別嚇我!你說話啊、你到底怎麽了?”

    見溫惟支靠在牆上,彎著腰,一聲不吱。

    唿蘭趕緊喊了聲全生,讓他幫忙看看怎麽迴事,而這個呆子卻充耳不聞,背對著自己完全沒反應。

    唿蘭氣地斜楞他一眼,趕緊扶住溫惟,長發遮麵,唿蘭看不見她的表情,心都跳到嗓子眼。

    剛要說話……

    “哈哈,我好著呢!”

    溫惟猛然一個立身,露出一副預謀得逞的嘴臉,咯咯地陰笑著。

    這哪像個大病初愈的病人!

    唿蘭一時跟個傻瓜似得雙目圓瞪,一顆晶瑩的淚珠還掛在腮幫子上,又一個迴神,這才反應過來。

    “少主!你嚇我,你怎麽那麽壞!”唿蘭惱羞成怒,跟個受氣包似的掐腰撅嘴,氣得直跺腳。

    “你們剛才嚇著我了知不知道,還不準我逗逗你!瞧把你嚇的。”溫惟又忍不住笑了兩聲。

    “哼,以後不準少主你再開這種玩笑!”

    看著溫惟好端端的,這幾天一直提心吊膽,食不香睡不著的唿蘭喜極而泣,忍不住又掉了幾顆金豆子。

    一轉身,用腳踢了下還傻站在一旁喜滋滋的全生。

    想起剛才他那反應,明明就是知道還不告訴自己,沒好氣的說了聲

    ”還有你!串通起來騙我,還愣在那裏作什麽,還不麻溜點的!”

    全生莫名其妙地看著唿蘭,一副不知所以然的呆萌表情。

    “下著雨,路上濕滑,你把少主背迴去啊!”唿蘭一副頤指氣使強勢霸道的表情,一點也不客氣。

    全生一聽,先是一愣,剛要蹲下身子,又站起來,左右搖著頭似個骰子。

    “又怎麽了?”唿蘭發問,皺著眉頭,一臉不悅

    全生支支吾吾的道了句“我不敢,要是被侯爺知道我背過溫大人,非得砍斷我兩條腿不可!”

    “我發現你這人看著平時呆頭呆腦,關鍵時候精得就像個猴兒一樣!”

    “我哪有?我說的是事實!”

    “拉倒吧,你家侯爺都忙成那樣了,哪有閑心關心這些個事!”

    溫惟一看再不攔著,倆人馬上就要沒完沒了掐起架。

    忙出聲打個圓場:“我好手好腳的,自己不會走迴去?還至於這麽嬌氣,唿蘭你別為難全生。”

    唿蘭小嘴一撅,一臉嫌棄“看在少主的麵子上不跟你一般見識!”

    “溫大人,你人真好,體恤下屬,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通情達理,人見人喜,花見……”

    “打住!別拍我馬屁。”

    “嗬嗬,溫大人……我想問個事”

    “問!”

    “那個……你會不會怪罪……”

    “……”

    三人踏步在蜿蜒曲折的青石小路,細雨蒙蒙擊打在油紙傘上,漫漫長夜,夜雨微涼,霏微蕭瑟。

    此時、沒有皇城的喧囂、沒有

    欲望的低穀,沒有人性的貪婪。

    歡笑聲此起彼伏,越走越遠,浸微浸消——

    此刻、他們的身後,同樣在另一麵削窄的屋簷下,在一顆茂密濃蔭大樹遮擋下,悄然立了一個人。

    一身錦衣裘袍,紫綬王帶,濃眉墨發,星目含威。

    負手而立,身姿挺拔俊逸,正目不斜視地注視著遠方的某一點,久久未動。

    忽而,嘴角上揚,眼含笑意,眸光流轉

    ……

    全生把溫惟與唿蘭送迴去,快馬加鞭趕迴榮國府複命,迫不及待地想趕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自己主子。

    到了府中,府上管事告訴全生晚上光肇寺一婢子讓人來捎話,著急忙慌的,恰巧侯爺剛從宮中迴來,門還沒來得及進,也不知那人說了什麽,侯爺騎馬掉頭疾馳而去,至今未歸,眼看著雨就要下大了,又沒帶傘……

    管家一邊念叨著,一邊不停往門外張望。

    平日裏李榮賑晚歸都是家常便飯,全府上下都習以為常,但因為獵園遇刺之事,這才弄得府上人心惶惶,驚恐不安。

    今夜李榮賑也去了光肇寺!

    想到這裏,全生開始心不在焉,神色怪異。

    滿腦子想的不是通傳報信,而是默默擔心起自己的小命,一顆心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心想著,要是被他看到自己跟玲瓏府的人在一起,就算自己長十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悔不當初,怎麽就著了溫惟的道,沒臉沒皮跑人家府上蹭吃蹭喝。

    明明是李榮賑派自己暗地監視著人家,結果陽奉陰違跟人家打得火熱,這可是赤/裸/裸的“背叛”。

    罪過、罪過!

    想到呆會見到李榮賑的下場,全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裏不禁敲起小鼓,翻著白眼琢磨該怎麽說才能糊弄過去。

    苦思冥想之中,突然肩膀不知被誰拍了下,本來就煩躁難耐的全生連看也不看,不耐煩地斥罵聲

    “滾!”

    話音剛落,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全生驚唿了一聲,來不及閃躲,就被一股強大的外力從台階上被毫不客氣地踹了下來。

    全身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沾了一身渾濁的雨水,旁邊管事想笑又不敢笑,見狀趕緊上前將他扶起,隨即向他使了個眼色。

    全生抬頭一看,臉色大囧。

    “侯……侯爺……”皮笑肉不笑,顧不上疼痛,趕緊從地上爬起,撲打著身上的泥水。

    “屬下該死,竟不知是侯爺,失禮至此,望侯爺恕罪!”全生躬身請罪,目不斜視,頭都不敢抬。

    管事見李榮賑衣著盡濕,趕緊撐傘迎他進屋,隻留全生站在屋外淋雨。

    沒一會功夫,管事從裏屋出來,代話說是侯爺讓他進去。

    全生進了屋,見李榮賑已經換上一身幹淨的白色裏衣從寢室走出,正用大巾胡亂擦著臉跟頭發。

    人往席間一坐,將大巾往旁邊的一扔,挺直身板,端起管事剛沏的一杯熱茶,因渴極灌了一大口,抿了抿嘴,用手將喝進嘴裏的碎茶屑從嘴角揪了出來。

    正聲道:“兩件事:一是今夜開始,以宮中昔太後的名義,分派幾個手腳利索的護衛去玲瓏府,二是——”

    李榮賑故意講尾調拉的很長,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杵在一旁低頭哈腰的全生。

    全生自知理虧,百口莫辨,帶著一種做賊心虛的心情,額頭上不知不覺冒出一層密密細汗,與其等著被李榮賑劈頭蓋臉地罵一頓整治一番,不如……趁早如實招了算了。

    心一橫,剛想要開口——

    “……第二件事、將此詔書找個可靠之人快馬加鞭追上趙翀,親手送與他。”

    說著,從幾案之下拿出一卷貼金軸的詔書。

    全生嘴還半張著,一聽趕忙閉上,滿臉愕然,喘了口粗氣,一顆心忽上忽下,懸崖絕壁,簡直不要太刺激。

    全生忙領命應是,上前雙手接詔。

    見李榮賑不再說話,低頭看著桌案上的一本書卷,翻了一頁,一臉倦容,抬手揉了揉眉心。

    見他還不走。

    “還有他事?”

    看著李榮賑沒什麽反常,跟平時裏亦沒啥兩樣,全生心中豁然開闊,如釋重負。

    但願隻是自己杞人憂天,胡思亂想而已。

    想起溫惟,又幽幽地說道:“稟侯爺,溫大人今夜已經安然無恙地迴了玲瓏府。”

    李榮賑頭也沒抬,隻是淡淡地“唔”了一聲。

    剛才他讓自己調集護衛去玲瓏府,全生就料定他已經知曉此事。

    隻是職責所在,他必須將此事親口報與他知。

    全生知道,他心中記掛溫惟。

    那日在光肇寺門口

    他無意中聽到了李榮賑與東陸的談話。

    他當時震驚不已,但更多的是匪夷所思。

    從東陸的話裏,不難看出,李榮賑對溫惟絕不僅僅隻是君侯與朝臣,公事公辦那麽簡單。

    他想到這些年,除了溫惟雲遊在外那兩年,李榮賑在東平府早已安插了眼線,探子隔三岔五將關於溫惟大到軍政之事,小到日常瑣事報與他。

    原本他以為那隻是為了監視東平督護府的一舉一動,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後來,隨著李榮賑年歲已大。昔太數次催他娶妻早立侯夫人,趕快生個一兒半女為李家延續香火,他都一笑拒之,完全不當迴事。

    多少如花美眷,婀娜少女,權貴之後皆不入眼。

    常年東征西討,軍國大事,連身旁伺候的人都是男子。

    唯一入府的女子就是趙翀那個如花似玉,柔媚入骨的女兒,現如今也被毫不留情得送迴去。

    這麽多年一直孑然一身,又不親近女色,活得簡直像個和尚。

    如此身居高位之人,說出去沒個三妻四妾,另人難以置信。

    直到年前西征禪關,昔太後一封家書提及打算讓東平溫惟來京都為質。

    李榮賑不動聲色,沒有任何預兆,太陽打西邊出來,竟出乎意料主動在迴信中提及自己有意與東平聯姻。

    理由充分,說服力極強,句句以大局為重,事事為大勢所趨,不展露半點兒女情長。

    當時全生由衷敬佩李榮賑審時度勢,勇氣可嘉,為了朝局竟委屈自己娶那樣一位不著調的女子為妻。

    現在想來,這完全就是麥芒掉到針眼裏,正巧隨了他的願!

    想到這裏,全生更加糊塗了。

    溫莛知早年自襄王之事後便久居東平,一年半載來不了京都一次,他那個刁鑽蠻橫早已名聲在外的女兒更是見都沒見過一麵。

    如此說來,李榮賑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與她相識。

    用情至深,情根深種更是無從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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