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溫莛知早早進宮麵聖,父女倆還來不及說上幾句話,就各自忙各自的事。

    這幾日溫惟秘書監跟太學兩頭跑,秘書監奉旨配合鴻臚寺完成春朝祭祀相關禮儀的修訂,並按要求製冊,而後下發到各司各部,這麽一來可把秘書監的官員們忙壞了。

    太學那邊,太傅宋揚做作為帝師,這幾日全程負責元程相關祭祀典法兼君王禮儀的授教,一時間分身乏術,隻能讓溫惟空暇時出麵代課。

    溫惟今日去太學,又被告知眾學子出了宮去了半柳坡,溫惟看得出來以陳王為首的這群少年對這次春朝節競賽頗為上心。雖然按課時要求今日應是堂課,本應在學舍進學,但一想到眾學子的參賽熱情,不忍心差人把他們叫迴來,於是默許了他們這種不經老師允許私自出宮的做法。

    傍晚,溫莛知迴到玲瓏府,溫惟也已迴府,溫莛知立刻把溫惟叫進書房,屏退身旁侍者。

    溫惟見父親深色凝重,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心裏咯噔一下,心想,該不會是陶家……

    “父親,今日去宮中可有要緊事”溫惟忍不住問道。

    溫莛知神色怪異地看了眼溫惟,撫了撫須,又來迴踱了幾步,良久開口道:“我知你隻身夜闖光肇寺,為父也知你本事,但並不讚成你以身犯險,魯莽行事。你一人之安危關係到整個東平,我曾勸誡你多少次,讓你慎行,你可曾聽進半分!你若有個好歹,你讓我跟你母親如何是好!事既已經做下,我再出言訓斥你也是無用!”

    自溫莛知一進玲瓏府,就把唿蘭叫了過去,讓唿蘭把溫惟來京都的一些事道與他聽,唿蘭不敢隱瞞遮掩,於是就像背經文似的幾乎把所有事一件不落的和盤托出。

    昨日唿蘭愧疚難當,又見溫惟那麽高興,實在不好掃她的興,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就沒有把她“告狀”那事告訴溫惟。

    直到父親溫莛知找到自己,溫惟沒有絲毫心理準備。

    溫惟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孩子,吱唔了一句

    “是孩兒無用!”

    溫莛知歎了口氣,又道:“你老實說!你答應東陸什麽條件?若非如此,他怎會平白無故輕易放手。東陸什麽人你不知道麽,他與我們溫家宿仇已深,要不是他你兄長怎會中人圈套遭遇不測。你與這樣的人謀事,簡直自不量力!與虎謀皮,焉有其利,你怎可糊塗至此!”

    溫莛知言語中難掩憤怒激動之情,因動怒麵色變得通紅。

    溫惟對溫莛知的話感到匪夷所思,亦不知所雲為何。

    她不解地問道:“父親何出此言?女兒與此人並無任何交集,僅僅隻是在宮中見了一麵而已。”

    “按你所說,那他為什麽會無緣無故突然放了你陶叔父,他會有那麽好心!”

    溫惟一聽,先是一愣,不禁對父親的話真實度感到懷疑,不知道是從哪道聽途說得來的消息。

    “父親,你可確定叔父無事”她又問了一遍

    “今日麵見聖上,榮侯本人親自所說,言光肇寺已找到戶部遺失賬冊,經核實戶部記錄與實際並無任何出去,賑災不利乃是地方官員之過,已下令刑部去查。又囑咐眾臣,不可妄議此事,免得汙了你叔父的清白。”

    “這怎麽可能?孩兒並未直接找過東陸,那夜去光肇寺原本也隻打算找到賬冊而已”

    溫莛知了解自己的女兒,沒做過的事定是不會亂說。

    他與溫惟都感到此事太過蹊蹺,完全不合乎情理。既然溫惟沒有找過東陸,以東陸的行事為人,怎會息事寧人,善罷甘休。

    溫惟凝神思索,此事完全沒有頭緒。

    她又細想了一遍溫莛知的話,突然想到另一種可能。

    難道是他!

    李榮賑!

    那晚上他也去了光肇寺,事後她還曾想過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如今再想起來,深更半夜肯定是為了什麽重要的事……

    除他之外,溫惟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人。能讓東陸作出讓步的,放眼整個朝堂也隻有他能做到。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溫惟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地告訴了溫莛知,溫莛知也百思不得其解,對此事也說不出個一二三。

    如果此事真是他出手相助,又想起那晚自己對他的無禮下手傷他之事……

    現在想來實在過意不去、

    思慮再三,與其胡思亂想,妄自揣測,不如當麵問個清楚!

    溫惟決定,親自去榮國府走一趟。

    ……

    李榮賑如常結束了一天宮內事務,踏著月色迴到了榮國府。

    今日他接見各番地節度使,之後又接見了各國使者,這一天下來破為費神,他自詡精力旺盛,自從迴京開始攝政,日日廢寢忘食,披星戴月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現如今朝中局勢表麵上君聖

    臣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風雲莫測。

    今日他見過以溫莛知與趙翀為代表的各地節度使,人人恭敬有禮,籲弗都俞,一片融洽。但李榮賑知道,他們就像一群惡狼,貪婪地覬覦著大夏國的每一寸土地。

    今日朝會結束,趙翀留下單獨見了李榮賑,問了問女兒趙茗芳的近況,言語中盡是作為父親對女兒的關懷之意。

    趙翀又問道,女兒服侍是否周到得體,李榮賑隨口敷衍了幾句。又言趙茗芳對自己傾慕已久,期望常伴君側,哪怕不能做正室,做個妾室也是心滿意足。

    趙崇旁敲側擊說話試探李榮賑對他誠意的迴應,李榮賑何嚐不知,他以女兒為誘餌放在自己身邊,一來可以監視自己。二來,如若一朝得寵,可以吹吹枕邊風,助他謀事。

    否則以他與龐敬宗的關係,為何不把趙茗芳送給龐秋沉!

    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人心難測,自己女兒也隻不過是自己權利下的一把利劍而已。

    想到這裏,他又想到溫莛知的態度,朝會上風度翩然,話語不多。

    見到自己,也隻是謹守上下君臣本分,沒有半點越距恭維之意,對先前發往東平的聖上敕詔絕口不提一個字。

    當長姐昔太後言及溫惟的時候,他句句謙遜,說自己女兒從小性子野,粗心浮氣不懂規矩。聽起來句句貶低,可言語裏竟是寵愛。

    溫莛知又言及自己如今就這麽一個女兒,現如今溫惟久居京都,他與葉清瀾日日思女心切,尤其近幾年葉清瀾身體不好,無時不刻不盼望女兒能承歡膝下。

    言辭誠摯,情真意切。

    李榮賑站在立於窗前,在月色的映襯縈繞下,一張肅麵,半明半暗。

    他想到今日在殿前小徑無意聽到的那段對話。坦白說,他當然曉得她是在敷衍溫程,但聽在心裏,李榮賑心裏如沐春風,愜意而舒服。本來想找她訓誡幾句,心情一好又臨時打消此念頭。

    見李榮賑迴府,府內侍者備好吃食跟浴湯,敲門而入送了進來。

    李榮賑讓侍者退下,簡單吃了幾口。

    寬衣解帶,浸在浴桶裏。

    水流的衝刷動漾,讓整個身體放鬆,氣定神閑,疲勞盡消。

    李榮賑雙臂搭在浴桶邊上,頭往後仰躺著,墨發如瀑,五官雋刻,眉目舒展。水霧氤氳成密密麻麻的小水珠,慢慢凝集成水線

    順著身體結實健美的肌肉線條輕瀉而下。

    李榮賑雙眸交睫,睫毛黝黑而濃密,唿吸深沉而有力,人泡在浴湯裏一動未動,似乎昏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他的腦海裏出現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那人坐於馬上,身型朗朗,神采奕奕,麵容精致而英氣。

    手握雕弓,一人一馬立在遠處,於一片嘈雜聲中靜靜地看著被自己一箭擊中倒地的奄奄一息的烈馬。

    不經意間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那笑容如黑夜中漫天星辰閃爍,如平靜湖麵裏一絲蕩漾的漣漪,又如烏雲密布中穿透雲層的一縷陽光……

    長眸巧笑,嘴角揚起,皓齒半露,極是漂亮。

    就在李榮賑想走過去的那一刻,那人轉身悄然離去消失在黑壓壓的人群裏,心中一陣婉然。

    半夢半醒中,突然聽到幾聲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不像是一般侍者那麽穩重有力。

    就在快要近身的那一刻,出於警覺防備,李榮賑一個突然的轉身,一隻手將身後那人的胳膊狠狠地掐住按在了浴桶的邊緣上,浴桶裏激起陣陣水花,水流隨之飛濺而出。

    “啊——!”伴隨著一聲尖叫的疾唿聲。

    李榮賑定眸一看,倏然鬆手。

    來人竟是趙茗芳!

    隻見趙茗芳踉蹌的站直身子,滿臉窘色,身上衣衫不整,濺了一身水漬,紗衣因濕水緊貼在自己豐腴柔美的身子上,頭上發簪斜飛差點脫落,用手揉著那隻被自己拽紅的胳膊。

    她怯怯地喊了聲“侯爺”

    李榮賑見來人是她,麵色凝重,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厭惡。

    “你怎來了?有何事?”

    趙茗芳拉了拉掉落至肩旁的衣衫,麵露羞澀

    “迴侯爺,茗芳正巧路過,見屋內燈亮,知侯爺整日操持政務無暇休息,遂進來問問侯爺可要茶水伺候。”

    李榮賑伸出修長的雙臂,從不遠處的衣架上抽過一條白色大巾,伴著水流的嘩啦聲,應聲從浴桶裏站起來,也不避諱趙茗芳正站在自己的麵前。

    趙茗芳一看,臉色一變,忙轉過身,唿吸因緊張而變得不穩。

    李榮賑將大巾包裹在自己的身體上,走到衣架前,臉上露出戲謔的笑容

    “那你進門,既已見本侯在沐浴,為何不避?”

    趙茗芳一時不知怎麽迴答,紅到耳根子的臉一陣發燙。

    “讓本侯來替你說,伺候茶水是假,侍奉本侯才你的本意。”

    說著,李榮賑看了眼裏屋的床榻,言語之意在明白不過。

    李榮賑伸手將白色的中衣套在身上,正要係上絛帶。這時趙茗芳走上來,一雙柔白的纖嫩細手捏起身側的絛帶,鼓足勇氣說道

    “我父親既已把茗芳給了侯爺,茗芳從此便是侯爺的人,女子要怎麽伺候府中男君,嬤嬤早已教導過茗芳,若侯爺肯給茗芳機會,茗芳定當體貼入心!”

    趙茗芳說都說得如此直白露骨,見李榮賑仍不為所動

    “莫非侯爺心裏記掛那溫莛知的女兒?我雖沒見過她,也知她出身高貴,風姿出塵,即便這樣,茗芳自知為妾室所生,沒資格與人相提並論,願意做個側室一心服侍侯爺”

    說完這些話,趙茗芳雙手都開始發抖,眼角因激動而微微抽動。

    李榮賑看著眼前這個低眉順眼的女子,轉身出了浴室。

    正聲道:“既然你提到溫莛知之女,那你可知你與她差在哪裏?政治的婚姻本無感情可言,我娶誰與我想娶誰這是兩碼事。你於你們昭陽來說,隻是錦上添花,而溫惟對於東平來說,缺其不可。你說——我娶誰更合適?”

    李榮賑一頓,語氣凝然:“你說你是妾室說生,所以看低自己甘為側室,本侯亦為妾室所生,但本侯卻不不甘心居於人後。如此看來,我們倆觀念不合,心意不通,你又怎會深得我心,又如何讓你父親借你如願?”

    趙茗芳聽了李榮賑一番不帶一絲感情的冷酷剖析,無地自容,一時淚眼婆娑。

    “出吧,迴去告訴趙翀,本侯的心思不是他送個女人就能左右的!”

    說著,徑直往內室走去……

    ……

    溫惟隻身來到榮國府,到了門口,站在氣派高聳的門廳前,一陣猶豫。

    這麽晚了,冒然到訪不太合適,可是明日宮中事物繁多,根本沒有機會見麵。

    在府門外轉了十幾圈,最後一咬牙,上前敲了門。

    良久,府內一侍從打著瞌睡沒好氣地問了句“何人?”

    溫惟態度謙和自報了家門

    那人一聽是秘書監溫理正,一個激靈,瞬間不困了,趕緊請進院內,讓其稍等。

    今晚碰巧全生也在,趕快通報給全生,全生一聽溫惟來了,不可置信!

    倆眼珠子像死魚眼一樣定住不動,傻愣愣地立在那裏。

    又一迴神,人已經衝出院外,趕緊出去相迎。

    一到前院見一個人影立在那裏,全生定了定氣,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穩重些,踱著四方步走過去。

    大大方方躬身行禮,溫惟讓其免禮。

    全生正身抬頭,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溫惟,在皎潔的月光下,溫惟玉麵朗目,長身婷婷。

    全生乍想起以前那些東平的眼線迴報,說人家翻、牆遁地,走街串巷,為人粗曠……

    簡直是胡說八道、無稽之談!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以後再有誰再說溫惟怎樣,謠言猛於虎而止於智者。他必定現身說法,為其正名。

    他看著溫惟,麵露喜色。

    “溫大人深夜造訪可是要找侯爺?”

    全生故意將“深夜”兩字說的極重。

    溫惟神情自若,點了點頭,“不知攝政王可在府中?”

    “在在在,溫大人稍等,我這就去通傳!”

    剛要轉身,又言“不如溫理正跟我前來吧,估計這會兒侯爺人應在書房。”

    溫惟嗯了一聲,在全生的帶路之下,穿過九曲迴廊,密林小路,來到了一處庭院前,見一屋舍內亮著燈。全生帶溫惟走過去。

    欲要抬手敲門。

    “咣——當——”門一下開了,把全生嚇得一哆嗦。

    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女子,釵橫發亂,衣衫濕漉漉地,以手掩麵,梨花帶雨從屋內跑了出來。

    溫惟站在門旁一時也看傻了眼……

    操!這是在弄啥!

    全生差點爆出粗口。

    早一步晚一步,偏偏就是這麽巧,這是要作死啊!

    全生臉色極其難看,倆人一時尷尬地站在門前,他用餘光撇了眼溫惟,內心忿忿地開始埋怨自己。

    真是嘴賤,怎就給把人帶進後院了!氣的全生直想抽自己兩耳光。

    事到如今,他隻能硬著頭皮腆著臉進去通報。

    他慢悠悠地走進去,看李榮賑正在裏屋斜坐著。

    “那個……侯爺……”全生聲入蚊呐,支支吾吾

    “你怎麽了?有話就說!”本來李榮賑就心情欠佳,看全生那個樣心中更加不痛快。

    全生咳了一聲“稟侯

    爺,溫大人來了。”

    話音一落,就見李榮賑原本微闔的雙目倏爾睜開,搭在桌榻的兩條長腿立馬收起。人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溫惟?”麵露疑色

    “正是秘書監溫理正!”全生聲音陡然抬高。

    李榮賑下意識從衣架上抄起外袍,又見自己沐浴後披頭散發,順手拿起一隻玉簪剛要將頭發綰起。

    又囑咐了句:“去找人把這屋裏整理一二!”

    正說著他人已走到正廳,準備抬腳往前院走去。

    就聽全生在身後小聲嘟囔了一句“溫大人就在門外……”

    此時,再想收腳,也為時已晚。

    他抬頭向屋外望去——

    濃黑的夜色裏,門前的一片光影之下赫然立著一個人,正默默地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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