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錦堯與溫惟老少二人相談了很久,小到家常裏短,大到朝堂局勢地方勢力,兩人各抒己見,娓娓而談。

    臨走時,溫惟去看了兩年多未見兄嫂陶成碧,她一身潔白素衣,一頭青絲散落,麵容潔淨清秀,與印象中似乎沒什麽變化,隻是看上去清減消瘦了不少。

    她一見溫惟,神色一怔,又一言不發,好像對溫惟的近身並不抵觸。

    溫惟憑直覺,她已經認出了自己,從她剛才恍惚的眼神中溫惟感到了善意,她看上去與常人無異,隻是目光呆滯不說話。

    房間裏整潔有序,光線黯然,簾帳未收,白日青天裏床前燃著一方蠟燭。

    溫惟從一進屋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在一旁默默地陪著她,從始至終也沒說一句安慰她的話。

    許久之後,溫惟轉過身欲要離去,忽瞥見有個小小的暗影折射在門板上。

    仔細一看,見君徠小小的身子躲在門後。

    兩隻小肉手緊緊扒在門框上,兩隻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坐在床上的婦人。

    他覺察溫惟發現了自己,立馬收迴了身子,如脫兔一般,掉頭就竄跑了出去。

    溫惟走到門口,剛要出聲喊他,低頭發現門檻處,放了幾顆還隻是結了小小暗黃色花骨朵的萱草花。

    溫惟心中一熱,如一陣暖流輕撫心房。

    她矮身撿起地上那幾隻還沾著濕意剛剛采摘的花枝,去而複返進了屋,將這代表母親之花的萱草花插在陶成碧跟前桌案上青白瓷的玉瓶裏。

    柔聲地道了句“君徠這孩子,他很愛你。”

    接著,再沒多做一刻停留,大步離去。

    前腳剛踏出門檻,就聽到屋內號啕嗚咽的哭泣聲,那聲音深深刺痛著溫惟的心,她能感受的到兄嫂心裏的苦楚與淒涼……

    她十指緊握,青筋凸顯,咬緊牙關,麵冷如霜。

    兩年多來,溫惟避而不談,心中不想被觸碰的某個傷痛,又一次被猝不及防地捅了一下!

    隱隱作痛!

    ……

    二十日的休沐假期一結束,溫惟就去宮中秘書監報到,帶她的是個宮中秘書監的老人,年紀六十多歲,有點耳背,所以說話特別大聲。老人家說自己已在秘書監下設的雲書閣做著整冊錄記的活計三十多年了,因其姓宮,宮裏的人都稱他為宮先生。他告訴溫惟他年紀大了耳聾眼花,過不了多久

    打算告老還鄉,迴老家荊州頤養天年。

    他講解了溫惟本職掌管的事務,許是年紀大了有點嘮叨,溫惟耐著性子一一聽著,不時地附和著。

    簡單概述來說,溫惟所接管事務分為兩部分。

    一是要負責雲書閣歸藏書籍的審閱整理,宮中之人或者別的府衙要用什麽藏書典籍,登記入冊,每月月底再由秘書監統一整理歸檔。

    二是,從旁協助宮中太傅,負責助教王宮貴族各學子的日常進學。

    一連幾日,溫惟來往於宮中與玲瓏府之間。白日在雲書閣瀏覽書籍造冊,再把太傅近幾日學堂上要講的書籍提前備好。所以對學堂上平日裏上什麽課看什麽書,溫惟了然於心,也備不時之需。

    秘書監的人都對溫惟禮敬有加,從不敢吆三喝四。昔太後時不時派人送來點心吃食,溫惟都會欣然接下,然後分食給共同處事的人。

    雖然平時不苟言笑,從不多言,也不與人談論朝堂政事,但待人接物恭敬有禮,半點官架子也沒有。

    雲書閣分為三廳十二室,上下兩層,藏書共計上百萬冊,規模龐大,許多時候,一旦有部門報奏急用什麽生僻的書籍,找書就成了耗時耗力的大工程。

    溫惟分門別類,將各書籍造冊一一瀏覽,對沒有分類的書籍,按類目進行重新整理歸冊。

    一般前來借閱典籍的人大多都是宮中之人,凡是一經借出,必須據實登記,標注用途,不得遺露。

    前後隻用了十幾日的時間,隻要報來書名,溫惟就知道此卷書在第幾書室的第幾書案的第幾格,眾人都被她驚人記憶量跟做事時的專注力給驚呆了,時間一久,共事的人對秘書監裏,這個唯一的女官印象極好。

    一日,溫惟被告知次日要去太學代課,聽說太傅宋揚又被那群性情乖張的熊孩子們給氣倒了,在學堂上突然胸悶憋氣,課上到一半就讓宮中侍衛太醫給抬了出去。

    太學本來是曆朝曆代中央最高的學府和教育管理機構,設有太傅、司業、博士、助教等官職,凡王室貴族及朝內三品以上官員子弟年滿十四周歲者,皆可來此受教進學。

    如今皇室子嗣單薄,當今聖上年幼未婚,一脈無子,文武官員為圖方便皆請私塾,所以在冊學生數十人,除去三天兩頭請假不來者,每日上課者寥寥無幾,除了在宮中長期授教德高望重,一身兼多職的太傅宋揚,外加幾個文鄒鄒的助教之外,其他官員都已被挪作他用。

    太學的學生個個非富即貴,千金貴體,打不得罵不得。朝廷因連年的戰亂,朝綱混亂,根本無心關注教育大事,至先帝後期隨著科舉製度的慢慢荒廢。貴族子弟鳳毛濟美,隻需借助家族的勢力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加官晉爵。

    太學在他們眼裏並非什麽難以企及的高等學府,隻是個可以聚眾玩鬧的娛樂場所罷了。

    本就是十幾歲意氣風發,血氣方剛的少年,不知克己複禮,尊師重道,常常把授業老師氣的七竅生煙,暴跳如雷。

    就連以嚴謹威厲而聞名的太傅宋揚被逼的三番五次上折子,請求免去他太學太傅的職位,準他一個閑賦自在的職位,讓他能安穩度日。

    秘書監的人得知溫惟要去太學助教,都替她捏了把汗,好意提醒讓她流於形式就好,千叮萬囑切勿多管閑事。

    溫惟若無其事,一一答應。

    溫惟把明日要講的書籍翻找出來,一一標注,既是頭一迴上課,麵對那群張牙舞爪的“小祖宗們”,溫惟本也沒打算講什麽實質內容,做做樣子還是必須的,隻要彼此相安無事,那就萬事大吉,她也懶得招惹他們。

    她靜坐於窗前一角,手握一本《尚書》,陽光溫灑,清風徐徐,萬籟俱寂,隻能聽到偶爾幾聲輕盈的翻書聲跟窗外樹葉迎風作響的沙沙聲。

    讀到某個晦澀難懂的一處,正凝神沉思之中……

    “咣——當——”

    被一聲刺耳的門板撞擊聲打斷了的思路,手不自覺顫了一下,她長眉微蹙,一臉不悅,抬頭一看究竟。

    就見一十六七歲著一身寶藍色繡金絲蟒紋長袍的少年大步匆匆朝自己走來,幾步就走到自己的書案前,沒等溫惟起身開口,就抬手屈指敲桌。

    不耐煩地嚷嚷道:“給本王拿書,要最新的手抄本!”

    溫惟先是一臉不解,不知他話中何意,一個迴神,見他出言不遜,一副頤指氣使目中無人的樣子,又想到剛才魯莽驚擾到自己,心中更覺不快。

    慢慢地站起身,全身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又想到剛才他口中所說的“最新的手抄本”,遂故意壓低聲線恭敬問道:“恕下官愚鈍,不明所指,還請這位小王爺明示所用何書?

    那少年一臉驚訝,這裏竟然有人不知自己所說何書!麵帶厲色瞪了溫惟一眼,瞧他麵容陌生,心想估計是個新來的小官,又見這新來的小官身著常服,相貌堂堂,五官端正,頗為養眼。

    本要發作斥罵溫惟幾句,又默默隱忍下去,隻是沒好氣的小聲道了句:“《春宮侍女圖》”。

    溫惟一聽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迴道:“這可是宮中禁書啊,下官不知此類書應從何處尋,還請小王爺明示一二。”

    少年一聽沒有,一下子沉不住氣了:“昨日還有人偷偷告訴本王閣中有新的手抄本,你趕緊去問問其他管事,別在這耽誤本王時間!”

    “既然是有人偷偷告訴,小王爺大可去問告知之人,又何必在這跟下官浪費時間,下官既負責雲書閣的藏書,每一本出借書籍皆要有記錄,就算有此禁書,隻要王爺敢拿,下官就要依規一一記下,也包括為小王爺供書之人,堂堂皇室之後公然閱覽宮中禁書,恐惹他人恥笑!聖上怪罪下來也不好交代!”

    說這話時,溫惟雖麵不改色,語調柔和,卻句句不善。把眼前錦衣華服的少年給驚的一愣。他哪裏受過這種閑氣。

    見溫惟對自己不僅沒有半點畏色,還敢不知死活的出言頂撞威脅。

    怒目嗔視,聲音豁然抬高:“你可知本王是何人?!”

    “小王爺自是身份高貴之人,下官不敢妄言,但宮中既有禮法規矩,陟罰臧匹,不宜異同!”

    “你!——”少年氣的指著溫惟,竟氣的一時說不出話。

    溫惟笑著,不徐不疾小聲說道:“這種靡靡之書,我勸小王爺年紀輕輕還是少看為好,邪欲難抑,不加節製,容易傷身,時間久了整個人都不好了,煩躁易怒!”

    少年嗤聲一笑,又氣又好笑,陰陽怪氣道了句“大家都是男人,何必裝!”

    溫惟麵色如常,似又憋著笑意。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小王爺可還沒娶妻?下官看年紀也勉強夠了,不如去求聖上賜個美嬌娘,比這偷偷摸摸看禁書來的坦然自在。”

    少年一聽美嬌娘,竟有莫名有點不好意思了,臉色些微不自然,順口搪塞了句“就來找本書,囉裏八嗦的!”

    書沒要到,頗覺無趣,少年拂了拂衣袖,轉身揚長而去。

    溫惟在身後正聲道:小王爺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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