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節至,一元複始,萬物待蘇。

    雪消風軟,冰融水釋,仍是春寒料峭時。北風蕭蕭,凜凜寒氣絲絲入骨,冬衣未脫,春裳不擐,最是難捱倒春寒。

    東平都護府、東屋,三間兩架門房圍成的四合小院,院內堆著幾口漆紅榆木大箱,裏麵什物橫七豎八的擺放著,裏屋堆疊著幾摞已打包收拾利索外出用的一應什物。幾個仆婦來來迴迴進進出出,手腳麻利地搬箱倒櫃,灑掃除塵,清洗晾曬,好不熱鬧。

    圍院內種了幾顆梅花樹,開的極是別致。東屋在這偌大的都護府裏雖算不上起眼,但景色卻最出類別致。

    每逢此時,滿園梅花花開正盛,潔白賽雪,白裏透粉,粉中描紅,紅黃相映。各色梅花滿簇枝頭,蒼勁古樸的花枝恣意舒展,每一朵花苞立在這隨風搖曳的枝頭孤獨而幽靜地綻放著。

    風起,暗香浮動,沁人心脾。

    風止,寒凝之時,放傲枝頭。

    門前亭台,一婦人端坐於青石圓凳上,婦人約莫五十的年紀,身著薑黃色雲緞窄襖,下身配描金線菊紋棉裙。一支雪亮剔透的白玉簪子將滿頭長發齊整的綰於腦後。鬢角幾縷銀絲若隱若現,眼角淺淺的幾道魚尾印記,雖是花甲之年,麵若桃花,炯炯有神的雙目透露著幾分靈秀,氣質端莊,儀態大方,看得出來年輕時候是個風姿絕代的美人。

    此婦人便是東平節度使溫莛知的夫人,督護府中當家主母葉清瀾。

    葉清瀾就這樣靜默地坐著,似乎迎風坐了許久。不賞梅看景,隻是盯著那青石甬道延伸而出的盡頭,那是通往府衙大門的方向,神情泰然,靜默無言。

    “夫人,起風了,迴屋吧,屋外冷。”

    仆婦阮媼手裏拿著一件白色狐裘領外袍,輕輕的搭在婦人的肩上,遞過一個銅鑄暖手爐,婦人迴神一怔,抬頭莞爾一笑,抬手緊了緊衣領,係緊衣帶,將暖爐捂入懷中。

    “東海登州大捷多日,阿俏前些日子傳信來,信中言及歸期,就這一兩日,前日大軍城外已折返駐紮,使君昨夜已於青龍台論功行賞,設宴擺酒犒賞眾將士,唯不見阿悄一行人,雖知她已平安無事,但不見她人,我總放心不下。”

    葉清瀾口中念叨的阿悄,便是她與節度使溫莛知現在唯一的女兒,名溫惟,小名阿俏。一提及這個女兒,葉清瀾言語之間喜愛疼惜之情溢於言表。

    說起這位東平的小女君,府內人都稱及她為少主,以府上年輕家

    主的稱謂稱唿。

    一旁阮媼手輕捶著葉清瀾的肩膀為她鬆解著身體,麵露慈色。

    柔聲安慰道:“夫人,莫急,少主既然言及這幾日迴,必不會食言,指不定路上有何事耽擱了,少主聰穎機悟,遇事知進退,夫人安心就是。”

    同為人母,又生逢這亂世,阮媼怎會不知兒女奔波在外的盼歸心情,何況隨軍征戰在外。除了嘴拙說幾句慰藉的話,自己又何嚐不是牽腸掛肚。

    她二十入府,小女君自小她是看著長大的,與自己的女兒唿蘭結伴長大,倆人感情深厚,雖為主仆卻情同姐妹,葉清瀾又對母女倆有救命收留之恩。

    當年新婚丈夫從軍數月,邊關接連傳來戰事焦灼的消息,新婚丈夫遲遲了無音信,那時自己已懷有身孕,日日憂思難當,輾轉反側,一咬牙變賣了家中房田換了點微薄盤纏,奔波千裏到西關玉門尋夫。

    一路上披星戴月長,途跋涉忍饑挨餓,每當自己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兒和邊陲征戰的那口子,一百多個日夜,漫漫千裏路,再苦也未曾生過半點放棄的念頭。滿心想著,隻要親眼看到他活著就好,親口告訴他要當父親了。

    那時溫莛知時任西關兵馬總督,葉清瀾隨夫出征,當時邊關戰事正處於拉鋸戰,全軍長期駐紮西關。一日,守門營兵報,營帳外有一身懷六甲的婦人來尋她男人,怎麽趕也不走。軍中紀律嚴明,閑雜人不可接近軍事營區。

    帳中的葉清瀾聽後還是決定出去一看究竟,這是阮媼見葉清瀾的第一麵。

    當時自己衣衫襤褸風塵仆仆,狼狽不堪又肚大如鼓。眼前的身著一身軍服的葉清瀾英姿颯爽,剛柔兼濟,全身上下透著英氣的美。她從來都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女人,就跟戲文裏的天仙一般。

    已是筋疲力盡的她吊著最後一口氣告訴葉清瀾她要找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青海人士,名為尹達,話還沒說完就因勞累饑餓暈死過去。

    醒來時,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置身於一架大帳之中,映入眼臉的是一張五六歲孩童圓嘟嘟胖乎乎稚嫩的臉龐。

    “娘親,快來看,她醒了”那孩子興奮的吆喝著,手指床上的自己,咧著小嘴衝自己笑著。

    她從來沒有睡過這麽柔軟暖和的被衾,帶著似有若無她自己都叫不上來名的香氣,帳內燃著暖爐,發出火炭燃燒劈啪聲,隔絕了外界天寒地凍,耳邊不時傳來軍中號角與練兵的聲音。

    葉清

    瀾走到床前,吩咐孩童去倒杯水,斂衣坐在床邊,欲言又止的樣子,隻是麵帶微笑的看著自己。

    良久才開口,葉清瀾告訴她,著人查了軍中人員造冊,確有此人,三年前入的軍,年春隨大軍迴鄉省親,也就是那個時侯倆人成了親。

    葉清瀾又告訴她,她的丈夫是個非常英勇了不起的男人,立下了不少戰功,還被提了伍長,她一聽,眸光一亮麵露喜色,連連道謝。

    葉清瀾話音一轉,又道現在戰事不穩,邊關依舊狼煙四起,他被調配去別處戍邊,過幾個月就會迴來,讓其留下安心養胎,平安把孩子生下……

    兩個月後,自己生下女兒,自己沒讀過什麽書,丈夫是胡族人,葉清瀾先給女兒起了個乳名叫唿蘭,說是有殷切期盼之意。

    後來孩子過了滿月,某一日,葉清瀾把她叫到自己帳中,對她說了很久的話,她亦哭了良久。

    從那時起,她知道她永遠也不可能等到那個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

    在這個馬革裹屍命如草芥的年代,她如大多數婦人的命運一樣,新婚喪偶成了寡婦,還在繈褓中酣睡的小女兒一出生便與父親陰陽相隔。其實自己的丈夫早在年初返軍的一場戰事中就已經死了,隻是葉清瀾一片苦心好意瞞著自己罷了。

    從此以後,葉清瀾破例在軍中收留了無依無靠的母女倆,那時的葉清瀾也已身懷二胎,同為女人,為人母,葉清瀾平日裏對自己照拂頗多。她為人公正謙和,從不嫌棄她出身草野讓其近身伺候,不因為主子身份而頤神氣指。她對葉清瀾感恩戴德,無以迴報,餘生隻能以微鄙薄力死心塌地伺候左右。

    時間在鬥轉星移之間消磨流逝,從西關再到今日的都護府。歲月荏苒,多年之後,軍帳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胖乎乎小男孩長成了意氣風發的男子漢,兩個相差幾個月的小女娃也日漸長大成人。

    阮媼慶幸自己這輩子遇到葉清瀾,這是自己這四十多年莫大的運氣。

    忽而,一陣涼風乍起,讓人不禁打了寒顫,花瓣如落雪般在空中揮灑飛舞,最後輕點在了發絲上,阮媼捶著肩膀的手速度越來越慢,葉清瀾迴頭看了一眼正在走神發愣的阮媼,哂然一笑,輕咳了一聲。

    “想什麽?這麽入神”葉清瀾問了一聲,慢慢從石凳上站起身,阮媼迴過神,順手扶了一把,抬手輕輕撫掉了葉清瀾頭發上的花瓣。

    “我在想,能伺候夫人跟少主,是婢子三生有幸……”

    葉清瀾哧地一笑,被阮媼那認真嚴肅的表情給逗樂了。

    阮媼的話句句入耳進心,心中如熱流輕趟,她拍了拍阮媼的手,神色動容,打趣道:“好好地,怎說起這些客套話,看你平日話少默不作聲,說起好話還文鄒鄒的,行了,你也別逗我開心了”

    阮媼不好意思地掩嘴一笑。

    “屋外冷,夫人還是迴屋等吧,您這身子骨受不了寒氣。”說著扶起葉清瀾的手往屋內走去。

    居守邊關那些年,葉清瀾作為軍中女將第一人,又身為大司馬溫莛知的夫人,文武雙全善謀知略,夫婦倆守邊攘外戰功彪炳卻從不言功,深受邊關軍民愛戴。朝廷為嘉獎其英勇善戰,巾幗不讓須眉,特被禦賜封號“平川夫人”。

    大小戰役參加不計其數,久經沙場勞頓奔波。再加上邊關苦寒,條件自然不能與現在的都護府相提並論。又有舊傷在身,常常小傷未好大傷又添,得不到及時有效的醫治,久而久之落下病根。

    每每寒症發作就要承受肉噬骨痛之苦,終日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冬春時節尤甚。這幾年,對府外之事早已無心過問,阮媼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葉清瀾在阮媼的攙扶下,許是在門前石凳上坐久,剛一起身步伐略顯踉蹌。原地駐足緩了緩,又轉頭向門廳青石甬道望了片刻,歎了口氣,眸光轉為黯淡,隨後步履蹣跚地往屋內走去。

    一隻腳剛踏進門檻。

    “夫人——,阿娘——,少主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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