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照下,趙子孟露出了一個平淡無奇的笑容,他定定打量了那個護在昭昭身前的男人半晌,沉聲道:“閣下可是遼人?”


    耶律寧為對方氣勢所懾,眯了眯眼應道:“家父確是遼人。”


    趙子孟道:“忘歸山北麵的這些山脈算是暫且在遼國勢力範圍內,我觀閣下傷勢不重,如此,便請在此自行休養罷。”


    這懸崖峭壁之中,如何是適合療養之地?崖上有積雪,水是不缺的,但吃食又該何處去尋呢?況且大耳他傷勢頗重,就這麽將他一個人留在這懸崖之上的山洞裏真的好嗎?


    昭昭正欲開口,卻被趙子孟淩厲的眼風一掃,沒出息地暫且閉上了嘴。


    在趙子孟的示意下,那二十多個暗衛每人都勻出了部分口糧堆在一起,然後又訓練有素地退下。昭昭這才注意到了那些暗衛的長相,竟然都是些熟麵孔,大多她都在上輩子見過幾麵。


    “霸州境內袁大人管轄嚴格,閣下的五官異族特征明顯,在附近城鎮露麵恐怕會引人注目,這些幹糧足夠閣下吃月餘。”趙子孟隨意指了指地上的那些幹糧,意有所指道。


    耶律寧眼中閃過暗芒,鷹一般的眼睛直直對上趙子孟的目光:“那就謝過閣下所贈的幹糧了。袁大人之前交好許王,而今又轉投蕭國舅,怎麽,我觀他極力主和,在遼國上層左右逢源,內心難道竟是十分警惕遼人不成?”


    “袁氏一門乃我朝中流砥柱,雖則祈、遼兩國休戰多年,但袁大人深謀遠慮、憂國憂民,難免警惕些。”趙子孟語義不明道。


    耶律寧眉峰一挑,問道:“待我傷好後,不知可向何處尋閣下道謝?”


    “道謝卻是不必了,若是日後有機會合作,霸州境內總有再見麵的機會。”趙子孟道。


    耶律寧應道:“一定。”


    兩人你來我往語帶機鋒。言罷,趙子孟示意昭昭和他一同離去,昭昭想起宅子裏吊著一口氣的福爺爺,急急忙忙從山洞內一隱蔽處將她之前藏匿的玉匣子挖了出來,猶豫了半晌,又迴身捎帶上了那包裹在油紙中的畫卷,這才慢吞吞地走到了趙子孟身邊。


    離去前,她迴頭對耶律寧道:“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耶律寧抱拳行禮,沉聲道:“在下王寧,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來日定當報答。”


    昭昭迴首笑嘻嘻地衝他眨了眨眼睛。


    一行人出得山洞,果然如她之前所猜測的那樣,這懸崖峭壁之中有一條密道直直通入寨子裏。寨子內部殘破不堪、遍地屍骸。


    “啊!”昭昭尖叫一聲捂住了眼睛。她不敢麵對寨子裏殘酷破敗的景象。不知為何,二十餘年前的那個夜晚死在這裏的人與她素不相識,但她麵對此情此景卻有說不出的心悸。


    趙子孟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不知什麽時候起竟是下起了雨,昭昭抬頭想要看他,雨幕下隻看得到他冷淡的薄唇和堅毅的下巴。他的懷抱裏有雪落鬆枝的味道,那是她熟悉的趙子孟的味道。


    前世的記憶清晰而陌生,雨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昭昭掙紮著想要離開他的懷抱,卻被一隻大手按住了腦袋。低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莫動了,一會兒雨急浪大不好過江。”


    他的手臂強硬地環住她的纖腰,帶著她在雨幕中飛馳。與一眾暗衛迅速地出了寨子抵達了怒江邊。


    渡過了怒江,對岸早有一輛平平無奇的馬車候在那裏。


    方才昭昭悄悄在那人肩上擦幹了眼淚。上了馬車,她心虛氣短地對趙子孟怒目而視:“你為什麽不讓王大哥和我們一起迴去?他被人追殺,躲進我家的密道裏不是更安全嗎?”


    趙子孟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可知你家密道乃是大周初年楊延昭將軍為抗遼所築的地下防禦工事入口之一?昔年潘鉞將軍之妻王氏乃是前朝開國謀主王樸的玄孫女,隱忍善謀有大義。她知曉府內有奸細,為了不被遼人掌握地下工事的出入口,寧可自己懷著身孕淪為遼人的戰俘也不願躲進密道裏。如今你竟是打算輕易就帶了遼人進去不成?”


    昭昭細想之下也覺得不妥,但她還是嘴硬辯解道:“可是,可是他又不是壞人。況且他生母是漢人,說不定就是昔年那批戰俘的後人呢。”


    “但他骨子裏流著的依舊是契丹人的狼血。”


    兩人一路無話,迴到了潘家的宅子裏。


    此時已是深夜,待昭昭迴到自己房間內時卻發現鍾嬸也拖著病體在等她。一見到她,鍾嬸就一瘸一拐地撲了上來,哭道:“小小姐怎麽可以如此任性,若是你此去忘歸山裏出了什麽事,那我可怎麽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小姐呀……”


    “鍾嬸,”昭昭親密地挽住她,和茯苓一起將她半扶到椅子上坐下:“我這不是好好地迴來了嘛。”


    “真的沒有受傷?”鍾嬸卻不敢輕易相信昭昭的話,反而是揮開茯苓攙扶著她的手,一瘸一拐親自圍著昭昭查看她的傷勢。


    “真沒有受傷,我還偶然發現了懸崖峭壁之中的一個山洞呢!裏麵竟然是一個書房的模樣。”昭昭一麵說著一麵拿出那油紙包裹著的畫卷遞給鍾嬸道:“你看,我還在那山洞裏發現了這個!畫中人看著有些眼熟呢,但我想不起來在哪裏遇見過了。”


    “山洞?懸崖峭壁之中的書房?”鍾嬸有些顫抖著接過那畫卷,緩緩打開,隻見那畫中少女仿佛山穀中的精靈,無憂無慮、天真明媚。她霎時間淚如雨下。


    “怎麽了?鍾嬸你怎麽哭了?”昭昭擔心地問,“你是不是認識這畫中人?”


    “我隻是見這畫中人仿佛姑射仙子,想起世間滄海桑田、人心難測,一時有些感慨罷了。”鍾嬸哽咽道。


    昭昭聽罷赧然道:“我也是覺得這畫中人看著親切,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親近之意,就不問自取,忍不住將這畫卷帶迴來了。也不知那書房主人會不會生氣。”


    “怎麽會生氣呢?”鍾嬸道,“二十多年過去了,薛……那書房主人想來早已不在人世。小小姐若是能夠妥善保管這畫卷,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嗯,我一定會妥善保存的。之前我看那山洞裏像是二十多年都沒人去過的樣子,這才存了把畫卷拿迴來小心保管的念頭。”昭昭道,“鍾嬸,我真的沒事,天都這麽晚了,你還受了傷,快讓茯苓扶你迴房休息吧,我這裏不需要伺候。這是返魂香,明日一早記得給福爺爺服藥。”


    “姑娘,我記下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茯苓應道。


    待鍾嬸和茯苓離去後,昭昭一個人梳洗罷躺在床上,半夢半醒之間,她竟是仿佛迴到了那殘破恐怖的寨子裏,仿佛聽見那夜殺聲震天。


    次日清晨,昭昭頂著兩隻黑眼圈去尋趙子孟,她突然想問問當年忘歸山袁二當家、而今位高權重的袁大將軍的事情。


    她輕手輕腳地進了密道,在一個小門前站定,卻遲遲不曾敲門。昨日在馬車上趙子孟向她要走了一小塊“返魂香”,現在他正在親自審問那庚六。


    昭昭在門前細聽了半晌,覺得心中沉甸甸的,有悵然若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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