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順下來,晚上來下麵這個地址找我。】

    收到這條信息時,鞮紅臉上生動形象的詮釋了什麽叫“入土為安”。她按下錄音鍵哆哆嗦嗦發語音。

    “那我要帶點什麽陪葬品……不是,我要帶點什麽東西嗎?”

    嗐!失策,應該發文字的!

    那頭的渝辭並沒有在這個口誤裏頭揪她小辮,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帶一樣你最喜歡,從不離身的,逃亡的時候都必帶上的物品。記住,隻能帶一件。】

    這下鞮紅倒是犯了難,轉頭問小嬡:“如果打仗了,你必須隻能帶一樣東西,你會選擇帶什麽?”

    一旁給鞮紅切水果的小嬡直接秒答:“這還用問,壓縮餅幹啊!”

    對啊!她怎麽沒有想到!

    鞮紅覺得很有道理,民以食為天嘛!

    於是當天晚上她去之前,特意揣上幾塊壓縮餅幹。

    ***

    保姆車開到的一棟外表看上去十分破敗的小樓邊上,樓門前立著塊不知幾零年插在這的牌子。根據渝辭的說法,在這片方圓不足十裏的土地上,潘金蓮砸過西門慶、海龍王淹過陳塘關、宋江揮墨提反詩、關盼盼獨上燕子樓。

    大概是過於豐富的名人軼事壓彎了曆史的脊梁,導致它現在雖不悠久卻很滄桑。

    鞮紅搖下車窗在夜色中打量了會這棟破樓,打開微信給渝辭發去誠摯的觀後感——

    【我覺得這裏寧采臣還能遇一迴聶小倩】

    後者並未接這個梗,隻是迴複:【東西帶了嗎?】

    【帶了帶了。】

    【東西留車裏,人上來。】

    “哈?”鞮紅確認完自己沒有眼花,立刻發問。

    【那我一會餓了怎麽辦?】

    那邊似是遲疑了一下,【……你帶的什麽?】

    鞮紅不假思索,【壓縮餅幹啊!】

    【……】

    【我上來了啊。】

    【等一下。】渝辭飛速打字,【我指的不是這個,算了,你身上有沒有帶著什麽平時不怎麽離身的東西?把它取下來留在車上,人上來。】

    等了五分鍾那裏都沒傳來迴複,渝辭知道對方這是已經準備上樓了,不禁揉揉眉心。

    這一屆學生太難帶了……

    ***

    整幢閣樓失修太久,泛白的紗簾殘片還夾在月門邊沿,雕梁畫棟結滿蛛網,除了原本的構造還看得出以外,基本上已經看不到當年數十個劇組共用的繁華跡象。

    鞮紅旋踵步上台階,一種莫名的情緒漫上心尖。她按照渝辭的吩咐沒有帶手機,渾身空空如也,不由自主撫上襟前。

    那裏本來是有一樣東西的,一枚玻璃種翡翠雕刻而成的金魚吊墜。

    當年她的母親帶著年僅九歲的她前往貝城高價拍得一塊原石,小小的鞮紅並不知道原石是什麽,但當生日的計時鍾響起,切刀落下,玻璃般純淨無暇的美玉在她眼前映射出青藍熒光的那刻,她聽到萬人驚唿。

    天價聘請來雕刻師捧著這塊璞玉,如捧著天神的饋贈,嘴裏嘰裏咕嚕說的盡是溢美驚歎之詞。

    老坑種翡翠最是難得,雖然原石很大一塊,但玉的體積隻夠雕刻一枚吊墜。鞮紅的母親念及先前算命師的言論,為鞮紅挑選了“金魚”這一象征水屬性的物件,同時賦以“金玉滿堂”的美好寓意。

    從構圖設計到落到完成用了整整半月,即將完工的那日,母親將鞮紅帶到雕刻工坊,溫暖纖美的手掌包裹住鞮紅小小的幼掌,握起刻刀在翡翠金魚的尾部刻下最後一道水波。

    那是鞮紅收到的最喜歡的生日禮物,也是母親送她的最後一件生日禮物。

    母親臨終前,親手為她帶上這枚吊墜,自此之後,除非是拍特定雜誌,需要帶上讚助飾品的情況外,她都會貼身戴著這枚翡翠金魚,就好像,母親從未離去。

    她下車之前猶豫再三,摘下來親吻了下,最終留在了車上。

    陌生感席卷周身,眼前無一樣熟悉的事物,好似斷了根的浮萍漫無目的的在江河湖海間打轉,忘了從何而來,不知往何處去。這種體驗並不算好,但是在最初的緊繃感過去之後,一種莫名的宿命感開始融入每一條血脈。

    沉眠半日的悶熱終於化作滂沱大雨灑落人間,彼時夜風灌入樓台,卷起紗幔無數。鬢發拂亂麵顏,鞮紅拉緊衣服往掛著蛛網的窗欞望去,天陰如垂幕,古時庭院盡數籠罩在淒迷寒雨之中。

    一路踏著風雨聲繞過落灰的屏風,沉檀撲鼻,燭光曳影,滿室紅綢入眼中。

    “是幼薇來了嗎?”

    重簾之後,有人手執書卷,微微側頭,有廣袖絲絛委垂於地,淺石青色像極了平康巷中的青石板街。

    彼時,春雨沾衣

    ,初遇溫郎。

    “師父。”

    鞮紅呐呐開口,像被什麽引著,向前一步。

    這一步,仿佛跨過千年時光,入了魚幼薇出嫁前的那一個晚上。

    此一刻,她再不是鞮紅,僅是求而不得的魚幼薇。

    腳步重的像灌了鉛,可身子卻不由自主的,被牽引著向前走去……

    “幼薇,不可再近前了。”

    “師父……”

    “明日你就要出嫁,為師……很為你高興。”簾後人影微微一動。

    魚幼薇愣怔站在原處,窗外風狂雨驟,她卻隻聽見簾後那一聲書頁翻動,是止不住的顫聲。

    “荒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江上幾人在,天涯孤棹還。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何當重相見,樽酒慰離顏……飛卿贈詩於我,何故不敢寫明?飛卿屬意於我,何故……”

    何故……不敢直說?

    台詞出口,卻沒了滯澀之感,好像這個問題本就是她想問的,又好像,是魚幼薇借了她的口,說與溫庭筠。

    每一個字句都背的滾瓜爛熟,她聲聲質問,溫庭筠句句難答。

    分明是兩情相悅,一見傾心。卻偏偏因著師徒之份,年齡之差,不得相親。

    世俗禮教與數十年年歲如鴻溝天塹相隔其間,壓得魚幼薇喘不過氣。當年平康陋巷初見君,影鋪春水麵,花落釣人頭。

    自以一顆真心相付,三載苦等奈何上蒼作弄。

    良人非溫郎。

    燭影光微,重簾影動,有人輕衣緩步而出,繃緊的心弦微微一顫。

    那人長衫烏發,手執一把合攏的烏骨折扇,緋色扇墜垂下長長絲絛,隨著身形一下一下曳在觀者心上。

    鞮紅有一瞬忘了身在何處,看到來人一雙鳳眸清冽,麵如冠玉,怔了許久才記起自己下一句要說什麽。

    眼前形狀精致姣好的鳳眸猛然壓下。

    “怎麽不跪?”

    “啊?”鞮紅如夢初醒,在閣樓裏飄了半天的魂魄總算重新附體,“跪跪跪什麽?!”

    渝辭麵無表情,“拜別師父,不就拜嗎?”

    鞮紅這下反應過來了,差點瞪出眼球,“我們隻是走戲啊,走戲還要跪的嗎?!你你你你占我便宜!”

    渝辭歪歪腦袋,“照你這麽說,你剛才喊我師父是真心誠意的?”

    鞮紅嘻嘻一笑,轉身就走,“不演了!!”

    隻聽渝辭在背後不慌不忙說著,“你現在並不是你自己,去相信你現在是魚玄機。而我是你的師父,你跪我,是魚玄機跪溫庭筠,並不是鞮紅跪渝辭。你不需要覺得有什麽心理負擔。”

    “你相信我,跪下去,你會感受到和以往不一樣的體驗。”

    鞮紅頓住腳步,轉過身來,“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說信你得永生?”

    渝辭:“???”

    鞮紅無語,說真的,要不是因為她認識渝辭,她一定會以為自己今晚是進了那個xie|教組織的老巢。

    重新整理好情緒,待渝辭退迴簾後,鞮紅沉沉出口。

    “魚幼薇,拜別師父。”

    簾動無聲,魚幼薇不忍麵對師父,提裳屈膝跪拜,額頭磕上地麵的那一瞬間,鞮紅猛然驚醒。

    想象中的屈辱感並沒有出現,有的盡是散落在這棟風雨樓閣中的依依別情。

    那些情緒如有實質,鞮紅很明確的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可是那些情緒卻不受控製的襲入她的大腦,占據她的理智。

    她緩緩閉上眼睛,長拜不起。

    不知何時,簾後的人已經站在她身前,有什麽輕柔的東西蓋上她的頭頂。猛地睜眼,隻見餘光所及,盡是迷離的紅。

    是喜帕。

    人本身跪拜下去,最親近的就是自己的身體。這時候,一切感官都被放大,視線局部被限製住。能看到的視角隻有一點點,而現在,她的師父用嫁人的喜帕將她的餘光也都蓋住……就如她被陰雲掩蔽的往後餘生。

    她本能抬頭,下一瞬頭頂便被輕輕抵上一個微涼的事物。

    緋紅的扇墜在眼前不遠處映著燭光輕緩搖晃。

    鞮紅心頭一顫,千頭萬緒如百種彩墨同時入水,彼此纏繞融合,蜿蜒流散任意東西。

    這個動作,或許誰都忘了,但是鞮紅卻鬼使神差的記得。

    那天她難的提前到了拍攝場地,上一場還未結束,她在一圈助理的伺候下在旁邊吹冷風吃冷飲。平康裏的場景,正在演著溫庭筠初遇魚幼薇。

    八歲左右的小演員團著兩個發團,脆生生的吟著《江邊柳》,“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影鋪春水麵,花落……”躊躇片刻,稚嫩的臉頰得意的舒展開來,手指在空中劃出一個圈就如花瓣迎風而動,俏皮的點在

    自己頭上,“花落釣~人~頭~”

    溫庭筠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抬起折扇輕輕點在她的頭頂,“好一個,花落釣人頭啊!”

    或許是這一幕過於生動可愛,鞮紅也被其間蔓延出的師徒溫情所打動,把這個動作記了很久……正如當時的幼薇,一定也將這些珍貴的記憶藏在心頭。

    出嫁前夜,拜別恩師。

    這輕輕一點,恍如迴到初見之時。

    初時與離別重疊映合,這一刻起,他永遠都是她的師父,而她也永遠隻能是他的徒弟。

    如果說整場戲的情緒之前都散落在各個角落,那麽這一點,就是將所有無形的東西化作有形,含蓄卻深沉的展露在觀眾麵前。

    更遑論戲中人。

    “鞮紅,鞮紅?”

    渝辭掀開她的蓋頭,長眸映著暖黃燭光難得一見的柔和,“你感覺怎麽樣?”

    鞮紅緩緩站起身來,喘了口氣,盯著她手裏的紅蓋頭,吐出兩個字,“過癮。”

    太過癮了。

    說實話,鞮紅出道至今演過不少古裝戲,當然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地,但是有監視器攝像頭麥克風打光板等一係列長|槍|短|炮懟在她身邊,和這種純情景給人的感覺還是大有不同。

    其實這個臨時借來布置的場景並不精致,除開剛才給她先入為主的滿室紅綢和兩根歪歪斜斜的紅燭,仔細看地上還有沒打掃幹淨的殘骸,幾根廢棄的長線纜蜷縮在雕柱底下,床墊鋪著茜紗和簡單的被單,陳舊的匾額上都糊去了字,滿室落敗感。

    這些跟她之前參與過的劇相比根本就是天差地別,但是她卻從來沒有這麽身臨其境過,仿佛一切都是她曾經經曆過的模樣。

    渝辭點點頭,“像你沒有任何基礎,光憑借信念感,以內帶外不可取。所以我就用了以外帶內的方式,讓你最大程度的沉浸戲劇環境中。現在,我要你把剛才感受到的感覺,統統記住,五分鍾後我們開始說問題。”

    “哈?還有問題?”鞮紅震驚。

    “說完問題,再來一遍。”渝辭殘忍作答。

    鞮紅急忙掏手機,卻悲涼的發現手機在車上根本沒有帶上來,麵前渝辭已經步步逼近,語出驚人。

    “不僅要來一遍,如果達不到效果,就要一遍一遍來,直到你明天開拍為止。”

    鞮紅這迴連“你你你我我我”都說不出來了,震驚到仿佛

    一隻橫穿馬路的袋鼠。

    死命抱住一根柱子,喊的比窗外的雨還大——

    “小嬡救我!!!!”

    ***

    “最後,你走路的時候腳步不要邁這麽大,古時女子一言一行都與今人相去甚遠……”

    鞮紅五內俱焚,看破紅塵似的坐在椅子上,聽渝辭列完她十大罪狀,成功的懵了。

    “好了,不要懵,現在把我當成你爸。”

    鞮紅:“?????什麽玩意?”

    你剛占了我的便宜,現在得寸進尺,要占我爸便宜是吧!!

    渝辭無奈表示,“因為時間很緊,所以現在為了你重新快速入戲隻能用這種比較折中的辦法。”

    “不行,我從不將就。”鞮紅表示她要就要最好的。

    渝辭幹脆利落道:“敗給你了,那你就把我當成你喜歡的人吧。”

    鞮紅驚得原地起跳,“不可能!你做夢!”

    渝辭看著她這一臉被逼|良|為|娼|的模樣,扶額,“……那你還是把我當你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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