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衍連著幾天沒合眼,家裏沒別的親人,等陳阿姨幫著她一起把老人的後事處理得差不多了,初衍才有空喘一口氣。老人的遺物都收拾好了,家裏空空蕩蕩的。老人遺體火化那天下午,初衍到了三院。


    初衍見到母親的時候,她正神情放空地坐在病床上,手裏抱著枕頭,看著窗口癡癡笑著。那天外婆驟然離世給了她很大的刺激,現在情況已經穩定許多。她漸漸恢複到這六年一直持續的癡傻狀態。


    初衍沒有進去,隻是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


    女人很美,穿著寬大的病號服,有一雙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這就是她的媽媽,初潔。


    而如果可以,初衍希望自己這輩子都不再見到她,不迴到這個令她作嘔的地方。


    可沒有這種如果。


    誰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也無法抵抗命運賜予的枷鎖。


    六年前,魏靜打電話給她,說自己懷了孩子要流產。可魏靜沒有錢,也沒有其他交好的朋友。兩個小姑娘傻站在醫院門口,茫然而無措地看著雨水碎裂在地上。這時,初衍突然想到一個辦法。


    她淋著雨跑迴家,落湯雞一樣進門。


    家裏沒有人。


    她輕輕打開母親的房間。


    淡淡的香氣湧入鼻尖,初衍摒著唿吸走進去,打開床邊的櫃子。


    初潔在家沒有關門的習慣,初衍有時躲在門後能看見她從櫃子裏取出精致的首飾。她猜都是那些來家裏過夜的叔叔送的。


    那些首飾……應該很值錢吧?


    拉開抽屜,裏麵果然放著不少首飾盒,下麵還有一個黑色錢包,裏麵有不少現金。初衍想了想,拿起其中一個首飾盒,裏麵有一條項鏈,閃著細碎的光,一看就很貴。可她不知道魏靜打胎要多少錢,怕不夠,於是又拿了一對耳環。


    初潔有那麽多首飾……不一定能發現的。初衍想。


    首飾換了三千塊錢,她全部給了魏靜。


    這是初衍第一次偷錢給別人。她並不知道自己這麽做的原因,隻是當她抱著那三千塊錢在雨中狂奔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而灼烈的熱氣從心底湧出——


    有了這筆錢,魏靜可以重頭開始,她甚至可以開始新生活了!這筆錢對魏靜太重要了!


    她朝著醫院狂奔,嘴角忍不住揚起,腳步從未如此輕快。


    滂沱的大雨仿佛化作全世界為她呐喊的聲音——


    初衍!你在做好事,你在幫助魏靜!你不是爛泥!也不是女混混!你也可以做一個好人的!


    可她忘了,無論有多少漂亮的借口,偷來的東西依舊是偷來的。


    沒幾天初潔就發現了這件事。


    她喝了很多酒,用酒瓶砸開初衍小房間的門。她穿著寬大的黑色裙子,長發亂成一團,仿佛女鬼。


    初衍站在床邊一動不動。


    清脆的耳光落下來,她的右臉立刻高高腫起。


    初潔猙獰地笑,酒瓶抵著初衍的肩頭,唿吸之間全是酒氣,聲音冷而輕:“賤東西,現在還學會偷錢了?恩?”


    初衍一言不發。


    她已經習慣了初潔的暴怒無常,這麽多年也從沒反抗過。被毒打,被辱罵,深夜被醉酒的親生母親攆出家門……這些,她都已經習慣了。


    忍一忍就好了……忍過去就行。每一次,初衍都這樣對自己說。然後就真的忍過去了。她還得感謝這些苦痛,讓她練就金剛不壞的一顆心,對什麽都毫無感覺。


    可這次初潔顯然並不打算簡單收場。


    她的衣服被撕碎,耳光拳頭暴風雨般砸落在身上,血沿著唇角緩緩流下。在她快暈過去的時候,長發被狠狠扯起,初潔望住她,“拿錢幹什麽去了?”


    初衍牙關緊咬。


    初潔冷笑:“偷家裏錢養男人去了?”


    初衍的沉默無疑讓她更加暴怒。


    外麵雷聲陣陣仍在下雨。


    初衍就這樣像破娃娃一樣被母親拖出了家,大雨淋濕她們的身體,也撕碎彼此最後一點情分。


    那晚,初潔好似瘋了。


    最後,她拉著幾乎失去意識的初衍衝向迎麵開來的貨車……


    ……


    可她們到底沒有死。


    隻是初潔瘋了,而初衍差一點失去一條腿。


    後來,初衍才知道初潔那晚瘋狂的原因。說來很可笑,不過是因為她被情人甩了受了刺激。而她自己的女兒,是死,是活,是幸福,是平安,都與她無關。她隻知道她偷了東西,也不吝嗇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用最狂躁的怒和恨去發泄。


    初衍的心就這樣徹底空了。


    是被那個她本該叫媽媽的女人硬生生挖空的。


    初潔發病後一直由外婆照顧,初衍一年都不見得會迴去看她一次。


    可現在,外婆死了。


    初潔隻剩下她這麽一個“親人”。


    她該怎麽辦,照顧這個已經瘋了的“母親”嗎?


    可憑什麽?


    她從沒有愛過她,也從未把自己當成一個母親。


    這樣的女人,她為什麽要照顧?她連看她一眼都覺得惡心。


    初衍站在病房門,直到護士過來提醒才發覺自己該走了。雙手手心裏全是濕汗,她臉色煞白,腳步有些虛浮。


    手機震了一下,初衍沒立刻打開,等走出醫院才看。


    是遲野,他問:“怎麽不給我打電話呀。”


    軟綿綿的撒嬌的語氣,好像有點不滿她這幾天的冷落,卻因為理解所以沒有生氣。初衍站在路邊,久久地看著那行字。


    屏幕暗了下去,她也沒有動。


    纖長濃密的眼睫垂下。


    褐色的心事重重的眸也被掩住。


    不知過了多久。


    隻見一滴滾燙的眼淚在黑屏上碎開……


    站了一會兒,初衍從衣袋裏取出另一個手機。這手機款式很老,連按鍵上的數字都被磨掉了幾顆。初衍打開通訊錄,裏麵隻有一個號碼,沒有備注。


    初衍給那個號碼發了兩條信息。


    “我迴b省了。”


    “那件事,我這有新線索。”


    **


    晚上,遲野終於按捺不住,給初衍打了個電話。


    初衍不想呆在外婆家裏,這幾天就一直住在酒店。


    她走到陽台接電話。


    兩個人許久沒說話,剛接通誰都沒出聲,雙雙沉默了好一會兒,初衍終於忍不住輕聲笑了一下。


    遲野低聲道:“我想你了。”


    “恩。”


    初衍眉眼舒展,靠著陽台的欄杆。心裏柔軟得不可思議,因為他在自己麵前變得越來越坦誠。


    “你……怎麽樣了?”


    “不用擔心,沒事。”初衍揉揉眉心,“但還有些事要處理,過幾天才迴來。”


    “哦。”


    “怎麽?”


    遲野悶悶地說:“你不在我睡不好。”


    聞言,初衍笑了:“我在家你也不見得睡覺啊。”


    多少天晚上他出門,還不是一樣留她一個人在家失眠?


    遲野不服氣地一哼,沒說話。


    初衍進屋倒在床上,也沒出聲。


    電話裏隻有兩人靜靜的唿吸聲。


    好久,遲野才啞聲問:“你真的沒事?”


    他總覺得她情緒很低落。


    “恩,沒什麽……”初衍埋進被子裏,“就是有點想你。”


    這話是真的。


    才迴b省幾天,她就已經很想他了。


    恨不得……恨不得自己能立刻迴去。


    “真的?”


    “恩。”


    遲野低聲笑起來,沉沉啞啞的,勾耳又磨人。初衍仿佛能就這樣看到他的人,聞到他的味道,觸碰到他的身體。


    掛電話之前,遲野說:“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


    說完緊接著又補了一句:“別問是什麽,等著收就行。”


    初衍嘴硬,“我還不想問呢。”


    話是這麽說,可不能否認的是,她冰冷孤寂了好幾天的心,因為這通電話而一點點重新暖了起來。


    電話結束後,房內重新迴歸死寂。


    初衍卻沒有真的如電話所說準備睡覺,她看了眼腕表,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站起來走到角落的沙發坐下。


    她雙眼望著空氣中虛無的一點,燈光照在她身上,在雪白的牆壁上投落下漂亮的剪影。


    她似在靜靜等待著什麽。


    晚風吹起紗簾,不知從哪傳來夜貓的叫聲。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有敲門聲響起。


    初衍輕唿出一口氣,起身去開門。


    對方身形健碩,可見是個高大的中年男人。他穿著黑色連帽大衣,帽子蓋過額頭,看不清長相。


    初衍把人迎進屋,“隨便坐吧。”


    對方卻沒動,隻眯眼打量著她,半晌拉下帽子笑道:“看著不一樣了。”


    “哪?”初衍倒了杯水給他。


    成朗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習慣性翹起二郎腿,“說不上來。”


    初衍聳肩:“您可算了吧。”


    若陶斂在場,一定認得出眼前沙發上這男人就是赫赫有名的b省禁毒大隊隊長成朗。上任至今立功無數,做派雷厲風行,手下的隊員也是一個頂十個的能幹。總局沒人不怵這位成隊。


    而現在,大名鼎鼎的鐵麵成隊舒適地窩在沙發裏,一杯礦泉水硬是喝出了雨後龍井的悠閑來。


    初衍在他對麵坐著。


    “老人家那些事兒都辦好了?”


    “恩。”


    “辛苦。”


    “還行。”


    成朗笑笑,知道她說的實話。


    等一杯水喝完,他悠悠歎了口氣,道:“我說初衍啊,老子讓你去海城歇著放空身心,你怎麽還給我辦上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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