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是一個特殊的夏天。

    首先,我和雷丁都順利地通過了畢業考試,我們兩個的成績都在班上前三名內。雷丁得第一,我得第二。因此,在升學考試中我們兩個也都自我感覺非常良好。雖然,一時分數沒有出來,但我們倆一點都不擔心誰會上不了重點高中。因此,這件事無疑是一件頭等好事。

    但是,由於我奶奶已病了三個多月了,我爺爺一下子老了半輩子一樣。看著我爺爺跟隨著我奶奶一起日漸枯萎下去,最難受和最心痛的就是我和雷丁。也許雷丁在心裏比我還更痛一些。雖然他表現得比我堅強得多。

    因為,在剛剛過去的三個月裏,我們既沒有發現我爺爺老得那麽快,也沒有時間呆在我爺爺和奶奶的身邊,因此也就沒有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但是,考完試後,時間和心情都鬆了下來,我和雷丁就整天圍在我爺爺的身邊,整天看著我爺爺跑來跑去,馬不停蹄寢食難安的樣子,我們的心也跟著他急得團團轉。尤其是我總是背著我爺爺而當著雷丁的麵一次又一次地流淚。

    而雷丁從來不掉淚。每次我一流淚,他就不停地安慰我,勸阻我,給我講人之生死乃必然規律之類的大道理,講英雄犧牲時都坦然麵對的故事,講他這麽些年來他雖然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但在我的經常鼓勵下,和爺爺的正確引導下,使他活得既快樂又幸福更堅強。他希望我也能象我鼓勵他那樣鼓起勇氣麵對現實,快樂而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每當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眼裏其實已被蒙上了一陣霧般的東西。隻是,那霧始終沒有成為雨滴落下來。其實我知道,他非常擔心我爺爺說不定哪天就會挺不住而突然垮掉。這一年來,他除了在學校裏,就是迴我爺爺的家。因此,他和我爺爺的親密程度似乎已勝過了我和我爺爺間的親密。他在心裏對我爺爺的依戀之情,我想也肯定不差於我,或者說比我更依戀一些。畢竟,目前的他除了我一個朋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親人了。無疑,我爺爺已成了他心目中最親的親人。所以,他擔心我爺爺甚至多過我擔心,我想。他隻所以不象我這樣掉淚,無非他想在我的麵前充當男子漢,想給我一份堅定的力量,想給我一種堅實的可靠的天塌下來無須擔心的感覺。

    事實上,雷丁這一年真的長成了和一個男子漢沒什麽區別的樣子。他早已不是以前那個隻是活潑快樂大膽熱情有時候不免冒冒失失的雷丁了。自他父親失蹤後,後又經曆了我家的一些風雲,他變得沉默,冷靜,更愛思考。有時候還顯得有點深不可測,神神秘秘的樣子,好象正在做著一件秘密的事情。許多時候,他更喜歡一個人相處,一個人單獨活動,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某個無人的角落非常深沉而憂傷的樣子。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心裏很是難過而不安。不過,我沒有辦法。我想,他肯定在想他的父親或者母親。雖然,我爺爺把他當自己的孫子一樣看待。但是,那兩個人畢竟是他的親生父母,是他在世上最親最親的人。特別是他父親,曾經給了他許多快樂和幸福。他父親在他的心中的份量,是任何人都沒法相比的,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就算有人能替代得了一時,也無法每時每刻占據他受傷而孤獨的內心。我常常很想再幫他多一點。可是,我總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就象無法幫到我爺爺一樣。

    因此,本來天塌下來都跟沒事一樣的我,竟變得越來越多愁善感,動不動就會掉眼淚。而這個時候,總是雷丁——此時,除了雷丁已沒有人可以讓我在他麵前掉淚——在一旁安慰我,開導我,鼓勵我,讓我重新開心起來,堅強起來,快樂起來。他總是對我說,如果我們兩個不開心的話,就會使我爺爺更擔心,我奶奶的病更沒法盡快好起來。所以,我們一定要振作起來,決不可以讓我爺更擔心,更不安。在他的鼓勵下,我漸漸地又開朗了些。但是,我奶奶的病和我爺爺的日比一日的瘦弱總是讓我無法真正快樂起來。我擔心我爺爺說不定哪一天比我奶奶還先走。

    大概在暑假度了一半的時候,我伯父打電話來說,他們已拿到了移民加拿大的一切證件,準備本月底就動身前往加拿大。兩年前,當他們決定移民的時候,他們曾來電話征求過我爺爺的意見。我爺爺當場在電話時裏向他們表示他堅決對他們移民。可是,我伯父說一大套理由說服我爺爺。我爺爺還是沒有同意他們的想法。最後還下了一道通緝令,說如果我伯父他們要移民——無論是哪一個國家,我爺爺就和他們斷絕關係,就當他沒有我伯父這個兒子。但我伯父他們還是沒有改變主意。他們最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為了讓我堂兄接受更好的教育,以便將來更好地為社會服務,為中國服務。我爺爺說,他並不反對讓下一代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也希望下一代能更有出息。但是,為什麽要移民去國外,他表示沒法理解也沒法接受。我爺爺覺得,我伯父能夠到北京,成為一個北京人,已經是作為中國人最高無上的光榮了。何況,我伯父在北京混得挺不錯的。因此,他就應該一輩子在北京好好地幹下去,一輩子做一個中國人,好好地在中國生活下去。北京是我爺爺心中的聖地,我伯父則是我爺爺最大的驕傲,最高的光榮。可是,如今這一切卻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就將全盤改變。它對我爺爺的打擊比我姑姑的死帶給他的還大。在我爺爺看來,我姑姑的死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天意。雖然有一部分原因難逃人為因素。因此,除了象現在侍候我奶奶那樣承受該承受的後果外,倒算不上一件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隻不過是自作自受而已——也許這也是一種天意吧?但是,我伯父他們的移民,對我爺爺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極點的恥辱。一種有負祖先國家民族的恥辱,一種愧為三千年炎黃子孫的恥辱,一種讓千萬子孫後代抬不起頭來的恥辱!

    然而,我伯父他們的決定還是沒有因我爺爺的堅決反對而動搖。如今,他們的願望就將成為現實。我想,此刻,他們的心情肯定非常高興。他們肯定不會想到我爺爺此時此刻是多麽的痛苦和難受。我爺爺一聽我伯父說他們的移民簽證已經拿到手時,一下子就把電話摔在地上。他氣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出聲。幸虧當時剛巧我和雷丁都在他的身邊。一時,我和雷丁被子我爺爺摔電話的舉動嚇得不知所措。我們並知道我爺爺為什麽發這麽大的火。當我小心地重新接起那個電話時,我聽到了我伯父的聲音,在聽我伯父大概地解釋了一番後,我終於明白我爺爺為什麽發火。

    我伯父顯然也沒有想到我爺爺的反應會這麽激烈。他一個勁地在那邊對我說,讓我好好勸勸我爺爺,說這全是為了我堂兄的前程才這樣做的。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再反悔或是再拖下去了。因為,我堂兄下半年就要上高中,他們就是為了讓他去國外上高中,才早早開始申辦移民的事的。其實簽證在半年就拿到了手,隻是一則我堂兄還在上初中,因此,也不忙於出去。二則,因怕我爺爺不高興,所以,不想早早訴他,害得他早早就開始生氣,甚至做出令他們為難的事。但現在,時候已到,他們不得不告訴我爺爺。我伯父還說,作為父母,總是希望自己的子女有出息。我伯父希望我爺爺能理解他們的苦衷,同時也相信我爺爺不久就會理解他們的。隻是怕我爺爺一時想不通,因此讓我無論如何要好好地勸一勸我爺爺。我伯父又說,我也即將就是一個高生了,想信我能夠勸通我爺爺的。另外,還希望我以後能去加拿大留學,到時,他們一定會盡力幫助我的。

    聽完我伯父一大通解釋以及對我的好意後,我隻對他說了聲謝謝,就將電話掛上了。我為我爺爺悲哀和難過的同時,也為我伯父感到悲哀。為了我堂兄的前程,他可以拋棄己的舒適的工作,優越的地位,以及家庭父母兄弟甚至於至國家。這是怎樣的一種犧牲精神啊!我不知道如何評判我伯父的所作所為,我也沒有資格評判他。我隻能說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

    當我接完了我伯父的電話後迴到我爺爺的身邊時,我爺爺的情緒在雷丁的安慰下,已漸趨平靜。我走過去跪到我爺爺的身前,用我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爺爺的手,卻什麽也沒有說。

    我爺爺看了一會兒我後,將他的手從我的手裏脫出去,然後將它們分別放到我和雷丁的頭上,輕輕的一邊摸著一邊對我倆說,別擔心,你們的爺爺是世上最堅強的爺爺最擊不垮的爺爺。尤其是有你們兩個在爺爺身邊,爺爺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事的。去吧,去做你們該做的事吧。別因為爺爺,耽誤了你們的事。

    我爺爺說完將我們扶了起來,拍拍我們的肩,示意我們去做自己的事。他自己則也走進了房間,又去侍候我奶奶去了。

    我伯父他們則如期去了加拿大。他們在臨走前沒有再打電話給我爺爺。倒是給我父親打過一個電話。我父親沒有將此事告訴我爺爺。我想我父親大概覺得這事沒什麽,所以就沒有告訴我爺爺;或者是我伯父說了什麽,他才沒有告訴。總之,我伯父一家就象候鳥一樣去了他們認為該去的地方。

    接到我伯父的電話後又過了幾天,雷丁卻突然收到他母親的信。他母親自那一年和他父親離完婚就去了美國已經整整五年了。五年中,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的麵。這次,他母親不知通過什麽途徑,知道了雷丁父親的事和雷丁一年來的情況就給她寫了這封信。他母親出國後就不再演戲了,而是成了一個外國老富翁的情婦。那老富翁對她還不錯,因此,他母親說她不久會迴中國一趟,希望雷丁考慮一下跟她出國的事。另外,如果雷丁現在確實需要她幫助的話,讓雷丁自己馬上給她寫信。她說,她盲目地給雷丁寄錢的話,怕別人會打雷丁的主意,會害了他。她說,現在世道太亂,社會上什麽人都有,讓雷丁千萬小心,不要輕信別人。因此,她暫時將不打算給雷丁寄錢,待她迴來時,她再把錢給他,包括別人在這一年裏對雷下所有的幫助,她一概會替他償還的。

    雷丁收到這封信時,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我。他說,當他看完那封信時,真想一把將它撕毀丟入廁所裏讓它進入十八層地獄,永遠沒有翻身之日。但後來,想了想,畢竟她是自己的母親,而且在她與爸爸離婚以前,母親對自己也是挺不錯的。雷丁想起了母親的好處,就不再忍心將母親的信撕毀丟入廁所,而是將它拿給了我看。

    我看完後他母親的信覺得非常感動。畢竟是自己的母親,言語中無不透露出深切的關懷和由衷的愛意。雖然信上有些話不免有些偏執,但那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關懷之心。做母親的總是怕自己的兒女會吃虧上當受別人欺侮。盡管有時候他們自己也難免失職或是因為太過寵愛而害了子女。但無論如何他們所作的一切皆是因為出於一份濃濃的誰也無法替代的愛。

    我由衷地為雷丁高興。他雖然失去了父親,但如今母親就要迴來了,並且還要帶他出國去。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於是,我問他是否打算跟他母親出國去?

    雷丁想也不想地對我搖搖頭說,不。無論如何自己不會出國去的。我問他為什麽。他說,為了爸爸。我有點不解地說,你爸爸現在已不在你身邊了。他又對我搖搖頭,說你不會懂的。他的眼睛裏忽然閃過一絲極為複雜的光芒。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光芒,我真的一點也不懂他的想法,一點也不懂他眼裏的光芒。

    一刹那,我隻覺得雷丁對我來說是那樣的陌生,而且正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沒法懂。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是因為我們都長大了呢,還是因為我們其中有一個長大了,而另一個卻仍沒有長大?那麽,是誰長大了呢?是我還是雷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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