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繚繞、重巒疊嶂,殷晚舟窩在楚南知懷中,漫不經心地垂目掃了眼此處群山這副仙氣淩然的模樣,眉梢微微一動,眸中閃過幾分嘲諷來。

    仙界第一宗,天玄門。

    不僅有五位渡劫老祖坐鎮,更有九位化神長老。

    可惜啊可惜,根脈腐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著威風凜凜,卻滿門上下都挑不出幾個好筍來。

    殷晚舟想著想著,心下忍不住冷嗤了聲,眸色暗了暗。她陡然又頓了下,抬眸瞥了眼正抱著自己踏劍飛行的女人,心中猛然間有些異樣的感覺來。

    加上這位近來名揚正道的天才道君,也就有十位了。

    楚南知這樣的人,年紀輕天賦高,按道理來說應當早就被那群老不死的捧在手上到處炫耀了,怎麽她之前卻好似從未聽聞過這人的名字?

    “怎麽了?”

    “困了嗎?”

    抱著她的人注意到了她的視線,垂下眼簾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方才目視前方時平靜淡漠的眸子裏瞬間泛起些許漣漪來,染了點點笑意。

    楚南知對上了小團子的目光,以為是她累了想要睡覺。

    “不困~”

    懷中的軟團子摟著她的脖子,使勁兒地撅起身子往她肩上湊了湊,趴在楚南知的耳畔小聲地悄悄說道。

    “師父住的地方真好看。”

    楚南知微微一怔,隨即小心把她摟好了,輕柔地點了點小家夥的額頭,淺淺彎眸笑了下。

    “日後舟舟也住在這裏了,舟舟喜歡嗎?”

    “喜歡~”

    個屁。

    殷晚舟心底翻白眼。

    這鬼地方她看都看膩了,真的是喜歡到恨不得把這兒的山頭全都砍平呢。

    “喜歡就好。”

    小家夥軟軟糯糯的聲音就像是楚南知曾在凡人間嚐到的桂花糕,香香甜甜、於唇齒間縈繞而久久不散,楚南知每每聽見都覺心軟,連著這些年存積下的怨氣與苦楚都散去了不少。

    她垂頭,輕輕吻了吻軟團子的臉頰,灰暗冰冷多年的瞳孔中細細碎碎地閃出點點光芒來。

    這人心狠得厲害,但哄騙她時倒也盡心盡力,總總一眼便能瞧出她心中所想。

    楚南知手中握著的那顆閃著光芒的玉石就是殷晚舟曾與她同居在凡人間時給她的,當時隻為哄她歡心,甜言蜜語地告

    知她可以用這玉石來尋殷晚舟的蹤跡。恐怕那人後來也未曾在意,自是不知道楚南知何等寶貝這塊石頭,串成了鏈子藏於衣襟中、日夜佩戴,生怕哪一天她們不幸分開了自己便找不到自己的舟舟了。

    楚南知便是憑著這塊玉石尋到魔域中見到了那負心薄情的人,如今也是憑此找到了不知為何化為幼年期淪落於葬生穀中的軟團子。

    她這一路暢通無阻,往來弟子皆彎腰躬身作揖,恭敬喚她:“楚長老。”

    楚南知雖為人冷淡漠然,卻也會頓足迴視頷首,禮節周全。

    殷晚舟趴在她懷中,見此隻垂頭撇了撇唇角,心中哼笑,處處挑刺。

    古板。

    寡淡。

    沒有半點趣味。

    “楚師妹。”

    楚南知正要行過主峰,踏劍飛往自己的山峰,卻是陡然被人喚住了。

    她聞言劍下一頓,定於半空中,裙擺隨風輕拂,微微側身看去,赫然是掌門。

    不遠處的女人穿著一身灰藍道袍,腰間銀藍宮絛垂著,懸著一塊雙魚玉佩,墨發一絲不漏地以玉冠束著,體態高挑瘦削,膚色潔白如玉。

    女子淩空踏步而來,這半空中肆意的風皆被隔絕,不曾弄亂她衣袍半分。容顏冷豔,可惜眉宇間肅然一片,眸中亦無甚波瀾。

    “掌門師姐。”

    楚南知見她到來,心中稍稍疑惑些許,不知這位素來與她往來稀罕的人為何會開口叫下她。

    隻以為是發生了什麽事,便也斂起了唇邊笑意,不動聲色地抬袖掩了掩懷中的孩子。

    她未曾垂眸,瞧不見殷晚舟此時臉上陡然陰沉幽暗下去的神色。

    許長歡。

    天玄門現任門主,門內十位化神之一,如今是化神中期。

    據說她……困在化神中期困了整整三百年呐……

    殷晚舟動了動身子,微微一瞥,大概將她們此時的情勢也看清楚了。

    她方才在心中腹議不斷,嫌棄楚南知無趣寡淡、死板得很。可是如今遇上了個許長歡,竟是硬生生將楚南知給襯得多了不少的煙火氣,倒像個活人了。

    殷晚舟冷笑。

    許門主呐許門主,這可是曾經天玄門刑罰堂的領事人,當年好不威風呐!

    她也是門內一位渡劫老祖的親傳弟子,當年風光無限的天玄門大師姐!

    可惜後來磋磨了三百年毫無長進,叫一眾人白白看了笑話。

    “楚師妹懷中所抱是……”

    許長歡走近了些,目光直直盯向了楚南知懷中那團小家夥,眼簾微不可見地輕顫了下,淡淡開口問道。

    “是我的剛收的徒兒楚尹舟。”

    楚南知安撫地摸了摸懷中小團子的腦袋,瞧著許長歡難得露出的些許異樣,不知為何的莫名有些不喜這位師姐瞧向她懷中軟團子的目光。

    “楚尹……舟?”

    許長歡垂眸看著那縮成一團的孩子,陡然間對上了她抬眸似是有些不安地偷偷瞧來的目光,袖中指尖猛的一顫,瞳孔微微睜大了些許。

    【……你……也不信我?】

    【好好好,好啊!哈哈哈哈哈!好一個前途無量的許長老!】

    三百年來的心魔。

    當日滿目的血色,遍地紅豔。

    【……自此,你我恩斷義絕!】

    【祝許長老仙.道.恆.昌、萬.人.敬.仰!】

    那一身血衣的女子猩紅了眸子,笑得淒涼瘋癲,看來的目光中冰冷狠決,握劍斬斷腰間佩玉,自崖上一躍而下,再無半分留戀。

    再後來,許長老困於化神中期困了整整三百年,墮了天才的名頭,叫世人看盡了笑話。

    日日夜夜,心魔纏身,幻象執念之中盡是當年的情景。

    如今,依舊不得解脫。

    “掌門師姐可是身子有恙?”

    “不如歸去休憩罷。”

    楚南知微微蹙眉,見她這般失態模樣,心中不免疑惑,亦生出幾分警惕來。她垂眸對上了懷中孩子的目光,見著她的軟團子乖乖巧巧地朝著她彎著眸子笑,神色稍緩。

    “不必……”

    沉默許久的人開口婉拒了。

    隻是她的下一句,卻是讓楚南知不覺冷了臉色。

    “我見此女心喜,應與我有緣,師妹可否讓與我做個徒兒?”

    素來恪守禮節的掌門竟說出這番冒犯之語來,如何不讓楚南知惱怒?

    不等楚南知冷下眉眼來說什麽,便聽懷中的軟團子緊緊摟住了她的脖子,不安又驚恐,嚇得全身發抖,生怕楚南知不要了她似的,眼淚汪汪地往女人身上蹭。

    “師父不能不要舟舟。”

    軟團子

    帶著些哭腔,把自己縮得更緊了些,往著女人懷中使勁兒地鑽。

    “舟舟不怕,不哭不哭。”

    楚南知也來不及去與許長歡計較什麽了,趕緊將小家夥抱著給她小心地抹了抹眼角大滴大滴掉下來的金豆豆,柔聲低哄著,輕撫軟團子的背脊。

    “師父不會不要舟舟。”

    “師父怎麽舍得不要舟舟呢?”

    “真的嘛?”

    白嫩嫩的臉頰都哭得漲紅了些,她的舟舟抽噎著軟軟問她,那雙圓圓的鳳眼中濕漉漉的、有些發紅,像個被欺負了的膽怯不安的小兔兒。

    “自是真的。”

    楚南知著實見不得她哭,連連柔聲保證,心疼地親了親小家夥的額頭,好不容易才把她的軟團子給哄好了些。

    “師姐慎言。”

    她見懷裏的團子終於抽抽噎噎地慢慢平複下來、又乖乖埋著腦袋窩著了,這才抬眸看向了麵前這正微微蹙眉垂眸的女人,語氣也沉了兩分。

    “師姐操勞辛苦,南知也不便多待,還望師姐多多休憩罷。”

    楚南知平靜地對著許長歡微微頷首,也不等許長歡說些什麽,便自轉身踏劍離去了。

    修真界師徒關係何等親密?

    奪人弟子這般荒唐事,楚南知著實想不出來竟會在許長歡身上發生。

    她心下頗為氣惱,便像是珍寶被人窺覬了一般,此時也難得失禮了些許,扔下掌門,自行歸來。

    殷晚舟眨了眨眸子,眼眶中還帶著些水光,可那雙眸子裏滿是興味,哪有半分不安害怕?

    她現在又覺得楚南知有點兒意思了。

    軟團子慢悠悠地打了個奶裏奶氣的哈欠,窩在女人香香軟軟的懷中眯了眯眼睛。

    能懟許長歡!

    不錯!

    方才那話瞧著貼心得很,實則不就是在指著許長歡的鼻子罵她操勞過度、腦子都不清楚了嗎?

    殷晚舟莫名被逗笑了,頗為愉悅地蹭了蹭女人的下顎,很是放肆地歪著腦袋趴在她懷裏。

    趴著不舒服便鬧著要換個姿勢,非得要躺著才好。

    楚南知瞧著她那尚且紅著的眸子,剛剛才哭過這會兒便又揚著下巴使喚起人來了,倒是讓她忍俊不禁,眸子彎了彎。

    像個虛張聲勢的兔子。

    好生可愛。

    她忍不住抬起指尖輕輕捏了捏小家夥的臉頰,瞧著那上麵一晃一晃的白嫩嫩的嬰兒肥,心下好笑,也都依著她給她換舒服的姿勢了。

    “舟舟認識方才的師伯嗎?”

    快到她所住山峰了,楚南知似不經意地低聲問了句。

    “不認識。”

    躺在她懷中很是舒服的軟團子晃了晃腦袋,陡然間皺了皺小眉頭。

    “舟舟不喜歡她!”

    “舟舟討厭她!”

    楚南知眉梢動了動,垂眸瞥了軟團子一眼。

    “舟舟為何討厭她呢?”

    “不知道呀~~”

    小家夥拖長了奶音迴答她,腦袋還搖搖晃晃的。

    “舟舟就是不喜歡她。”

    “不喜歡還要理由嘛?”

    軟團子一本正經、理直氣壯。

    楚南知不禁失笑。

    “沒錯,不喜歡確實不用理由。”

    她眸中深了深,輕輕撫著軟團子的發絲。

    “那舟舟有喜歡的人嗎?”

    “有呀!”

    “誰?”

    吧唧。

    響亮的親親落在了下顎上,帶著軟團子的奶味,也伴隨著小家夥歡快的聲音。

    “舟舟喜歡師父!”

    “舟舟最喜歡師父啦~~”

    “舟舟隻喜歡師父呀!”

    花言巧語。

    竟是打小便這般油嘴滑舌!

    楚南知如此想著,唇邊卻又抑製不住地微微上揚了些,眸中頃刻間溢滿了溫柔的笑意。

    “小騙子。”

    她點了點這隻甜甜蜜蜜的軟團子的鼻尖,輕笑著斥了句。

    “舟舟才不是小騙子呢。”

    軟團子不滿了,鬧騰地跟她示威,得意洋洋地又在女人臉上使勁兒親了幾下。

    “舟舟就隻喜歡師父,師父也隻能喜歡舟舟!”

    搖頭晃腦的軟團子眉飛色舞,摟著她的脖子好不得意。

    她說得隨心,卻是叫抱著她的女人一字一字全都刻在了心底。

    楚南知一時沉默,半晌後才沙啞了聲音淡淡開口了。

    “舟舟記好了今日說的話,不可反悔的。”

    楚南知撫了撫小團子的發

    絲,極有耐心地教與她。

    殷晚舟不以為意。

    “舟舟記住啦!”

    “我也記住了。”

    女人終於舒展了眉間,淺淺地笑了。

    可那眸中之色,暗不見底。

    許長歡一直看著她們走遠,沒有去追,也沒有再多說什麽。

    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與記憶中一般模樣的孩子窩在另一個人的懷中撒嬌嬉笑,唇瓣緊抿著,那些夢魘又在腦中閃過。

    過了許久了,她才緩緩轉身,一步步重迴了主峰殿中,坐迴她許掌門的位置上去。

    曾經天玄門有雙姝,都是名震世人的天才。

    其中,那年長一些的近乎是手把手地養大了自己的師妹,一點點的,見證了一朵花由稚嫩到青澀、最終灼灼奪目的全過程。

    她們那般親密無間,事事皆袒露於對方、從無隱瞞。

    可惜好景不長……

    年少的師妹最終入魔了,成了整個門派的恥辱與禁.忌。

    逼瘋她的最後一根稻草,便是那自小將她養大的師姐朝著她舉起的劍。

    許長歡那時的一舉之錯,也成了她後來日日夜夜的心魔。

    無數次迴放記憶中,她終於看清了。

    被逼至崖邊的孩子在見到她時,麻木黯然的眸中是如何閃現出點點細碎的光亮來的。

    希冀的,信任的,甚至還帶著些許雀躍歡喜。

    隨後,長劍舉起了。

    啪。

    那些光亮,瞬間破碎了。

    再度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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