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日早上,張登之前腳剛走進他那位於廣福橋鄉公所大院的辦公室,王老財攙扶著他的三姨太後腳就跟了進來,見了外甥張登之,王老財和他三姨太便嚎啕大哭。

    “登之啊,你要給我們做主啊!”王老財和他三姨太一邊哭訴著,一邊用手抹一把淚水。

    張登之見進來的舅舅、舅母倆狼狽成這個摸樣,他有些疑惑,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後,一屁股坐在靠椅上,摸了摸後腦殼,問道:“舅舅,怎麽了?哪個王八羔子惹火您老人家了?”

    “是共產黨……隊……”王老財迴道。

    “共產黨……隊?不會吧?去年廣福橋的共產黨早被我們殺光了,哪來的共產黨?還……隊?”張登之自信地說。

    “就是八裏坡的唐西桃那個窮鬼!”王老財指名道姓說。

    “就是在你煤礦做工的那個?他不是你家的長工嗎?他怎麽惹火您了?”張登之急著問。

    “就是他那個王八蛋帶著一幫窮鬼昨天半夜闖到我家,燒了我家宅院,還帶著槍呢?”王老財哭得更傷心了,抹了一把眼淚,接著道。

    試想唐西桃平常一個老實巴交的長工居然幹出這等冒天下之大而不違的事情,還帶著槍,燒了舅舅家的宅子,張登之越聽越蹊蹺,他把右手伸在後脖子上搔了搔癢,突然,“啪”的一下,張登之立起身一手使勁拍在桌子上,怒道:“你他媽的個唐西桃,腦殼想要搬家了啊!”

    這時,一個長著一張驢臉的鄉丁慌忙地跑進來,向張登之訴道:“報告團總!昨夜八裏坡關卡被襲、煤礦監工被打死、王老先生宅院燒成灰燼;還有亮師劉家山譚保長被殺……”

    “啊?……”張登之瞪著雙眼,兩隻眼珠子似乎快要蹦出來,他一屁股癱軟在靠椅上,半晌沒有緩過神來。

    晌午,昨夜在八裏坡、劉家山、老棚發生的事情在廣福橋的街頭巷尾傳開了,人們紛紛議論說是共產黨迴來了!這消息傳到觀音庵小學堂,隻有唐秀貞自然最清楚是怎麽一迴事了,下了課,她一邊輕快地走出教室,一邊高興地哼著小調。

    張登之背斜靠在椅子上,兩隻腳搭在辦公桌上,舒展著身子。他左手從口袋裏掏了支煙,那鄉丁立即迎上前去給他點上火,他抽了一口,一團濃濃的煙霧在他嘴裏打了個轉然後又從他嘴裏吐出來。他眯縫著眼,定了定神,仔細地琢磨了一會兒,然後寬心地說道:“舅舅、舅娘,這個主,外甥我給你們做定了。唐西桃啊唐西桃,你個短陽壽的,老子要你腦殼搬家,送你去見閻王老兒!”

    王老財和他三姨太連聲道謝。接著,張登之又命令那鄉丁道:“兄弟,你帶幾個人今晚去唐家大院後麵的茅灣裏把唐西桃那狗日的祖墳給挖了。”

    “啊?團總,這使不得!”聽張登之要派他去挖人家的祖墳,那鄉丁實在不情願。

    “怎麽啦?不挖他唐西桃的祖墳,老子就挖你的祖墳!”張登之從屁股後麵抽出家夥往桌子上一拍,滿臉堆著橫肉,吼道。

    果真,那鄉丁半夜時候帶著幾個弟兄摸到茅灣裏把唐西竹的祖墳給挖了。

    看著吳老財和他三姨太氣有些消了,張登之便派人把他兩送迴桃子溪自家暫住。臨走的時候,吳老財還再三叮囑張登之:“外甥,你這迴一定要給舅舅長臉啊,絕不輕饒了唐西桃那些窮鬼!”

    張登之拍著胸部,連聲道:“舅舅,你放心!治不了那些窮鬼,老子還敢在廣福橋混?

    正巧,朱副官這時從觀音庵小學堂迴來,見了張登之就打招唿:“團總,你好!”

    “朱副官,外麵聽到有什麽風聲沒有?”張登之隨口問。

    “風聲?”朱副官遲疑了一下,接著說:“有啊,街上街下傳開了,八裏坡、劉家山、還有老棚昨晚都出大事了。”

    “是啊,剛才我舅舅才走,他昨晚是從鬼門關爬出來的。好好的一個王家大院被那幫窮鬼給毀了。”

    “是誰幹的?”朱副官追問道。

    “聽說是共產黨什麽……隊。”張登之咬牙切齒地說:“頭頭就是俺舅舅家的那個老實巴交的長工唐西桃。”

    “他怎麽是共產黨?再說廣福橋的共產黨去年早就被殺光了。”朱副官半信半疑。

    “也是啊!自打去年廣福橋最大的共產黨頭子張學階被押往縣城砍頭後,老子這保安團的弟兄們倒清閑大半年了,現在咋又來了個他媽的共產黨呢?”張登之也覺疑惑。

    “那下一步,咋們怎麽辦?”朱副官問道。

    “那還用說?蔣總司令和汪主席早就告訴老子了: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放走一個。”張登之得意洋洋地說道。

    “看來很快就有行動了?團總,你也有再次升官發財的機會了?”朱副官笑著道。

    “那是。”張登之昂著頭,輕笑了兩聲,接著吩咐道:“對了,朱副官,你這兩天準備一下,後天一大早我們保安團開進八裏坡。”

    “那劉家山和老棚呢?”朱副官繼續問。

    “劉家山就算了,反正那譚保長已經死了,再說他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至於老棚嘛,又那麽遠,聽說人家幹掉的是鍋耳潭的一股土匪。依我看還是先去八裏坡,治一治唐西桃那幫窮鬼,老子看他有幾個卵?”張登之盤算著自己的利害,把自己的計劃全告訴了朱副官。

    朱副官是慈利縣一都區團防頭子朱文甫的侄子,雖然沒上過幾年學,但人較聰敏,長得也很英俊,二十多歲了,本該成家立業,媒婆都快把他家門檻踏破了,鄉裏鄉外給她介紹了好幾十個姑娘,可他就是一個都沒看上。他唯一能看上的就是在觀音庵小學堂教書的姨表妹劉秀貞,可劉 秀貞對他的態度總是令他象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和腦。這半年時間,朱副官有事沒事總喜歡往觀音庵那裏跑。

    下午,學生們正在教室外玩耍,劉秀貞站在教室門口老遠地就看見朱副官朝觀音庵跑來。近了,劉秀貞便打招唿:“表哥,你咋又來了?”

    “不歡迎啦?”朱副官常喜歡跟表妹劉秀貞半真半假地開玩笑。

    “沒有不歡迎啊,我是擔心你把腿跑斷了,到時候娶不到媳婦兒。”劉秀貞打趣的說道。

    “那就娶你唄。”朱副官說著便跑到了劉秀貞的跟前。

    “表哥,你就喜歡耍貧嘴。”劉秀貞一臉嚴肅的樣子,說道:“說正經的,你來有什麽事?”

    “後天早上我們保安團就要開進八裏坡了,這兩天我們要準備一下,可能好幾天我沒時間來這裏看你了,現在就算給你道個別。”朱副官有扳有眼地說。

    聽朱副官這麽一說,劉秀貞心裏一驚,但仔細一想,也不奇怪。共產黨昨晚在八裏坡、劉家山、老棚一帶遍地開花,一定震驚了廣福橋保安團團總張登之。隨即,劉秀貞笑了笑,說:“表哥,那你要小心啊,子彈是不長眼睛的,我還等著你迴來給我報告好消息呢。”

    “那當然,我會小心的。再說了,我命大福大,媳婦兒都還沒娶呢,老天會保佑我的。”朱副官與劉秀貞站在教室門口閑扯了一會兒,然後又匆忙地跑開了。

    得知保安團後天早上進犯八裏坡,劉秀貞顯得有些坐立不安。她需要把這個情報立即告訴給共產黨遊擊隊,告訴給張學階。自打與張學階一個多月前分手以後,劉秀貞上個月沒來例假,最近還時常嘔吐、隔酸水。劉秀貞心裏一直掛念著張學階,沒有張學階的一點消息,她悶得慌。今天偶得共產黨在八裏坡、劉家山、老棚一帶暴動,劉秀貞早料到是張學階領導的,她心裏感覺暖融融的。

    孩子們放學迴家了。劉秀貞迴到自己的房間拿起筆墨寫了一張紙條。劉秀貞把林子叫過來,她拆開林子上衣的衣襟,把寫好的紙條塞進衣襟裏,然後再把衣襟縫成原樣。她叮囑林子道:“你明天一早迴太平塌時到八裏坡找到你爹,一定要把衣襟裏的紙條交給他。”林子沒有說話,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按照昨天黨員會議決議,5月10日,唐西桃和周鐵匠奉命帶領礦工隊在八裏坡關卡前用尖鋤、鐵鍬挖了一道壕溝,然後又搬來附近的一些石頭修築了石牆,並派蘭世全、蘭世林帶領二十多名隊員日夜把守。

    中飯過後,張學階、楊本立、楊文林等正在關卡檢查防禦工事,林子從八裏坡下走上來。老遠地看見了他爹,林子就喊:“爹!有封信。”

    楊本立見是自己小兒子迴來了,就問:“林子,今天不念書?”

    “爹!”林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有封信,在這兒。”說著,他把兩手緊捏在衣襟上。

    張學階看著楊本立父子倆,隻見楊本立撕破林子的衣襟,從中取出一張紙條,遞給張學階。張學階打開一看,紙條上寫道:“張登之11日早上進犯八裏坡。”張學階認得這是劉秀貞的字跡。

    “果然不出所料,看來張登之坐不住了。”張學階告訴楊本立,道:“敵人11日早上,也就是明天早上進攻八裏坡。”

    “好!那我們就來他個伏擊!”說著,楊本立、張學階、楊文林等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仔細地研究著具體戰鬥方案。

    5月11日,天剛朦朦亮,廣福橋的街頭就開始熱鬧起來了。六十多號人馬緊急集合在鄉公所的大院裏,張登之登上一個高土坎台,然後扯著嗓子叫囂道:“弟兄們:前幾天在八裏坡、劉家山、老棚發生了幾樁慘案,都是他媽的一幫窮鬼共產黨幹的,他們搞什麽共產共妻,其實就是殺人放火,擾亂治安,罪大惡及。我們今天進山圍剿,就是遵循蔣委員長的指示: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走一個……總之,我們一定要把共匪剿滅幹淨!”說完,張登之坐上轎子,領著隊伍穿過廣福橋小街,經琵琶蕩向八裏坡進發。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琵琶蕩邊的小溪溪水泛漲,水流湍急,“嘩嘩”的流水聲總在耳邊縈繞,張登之躺在轎子上,任由兩個驕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田埂小路上,一路搖晃,張登之卻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的確,這幾天他感覺很疲倦,每當想起前幾天廣福橋發生的幾樁事,想起共產黨,他就寢食不安。

    “啊,啊!”突然,張登之躺在轎子上大叫起來,跟著在他後麵的鄉丁們都被驚呆了。張登之醒來,滿身嚇出一身虛汗。他定了定神,原來,他剛剛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被人追趕著,然後跌下了懸崖。

    來到唐家大院前,張登之吩咐隊伍停止腳步,他鼓著兩隻眼睛朝前望了望,隻見眼前那條深深的溪穀晨霧彌漫,濃濃的塵霧從穀底爬向兩邊的山巒,八裏坡似乎披上了一頭白紗。忽然,一陣清風吹來,那乳白色的塵霧慢慢散去,隻見溪穀兩旁青山如黛,惟有溪穀深處高高聳立的一堵絕壁宛如一位蒼白無血的山神,青麵獠牙,兇煞惡極。

    “團總,還走嗎?”朱副官發現張登之在此待了許久,便跟上前去問道。

    “廢話!”張登之又納悶了好一會兒,才從嘴裏迸出幾個字:“出發!”

    行走在八裏坡的山徑小路上,張登之一路心神不定,提心吊膽。茂密的叢林從兩邊擠壓過來,他下了轎,六十多人的隊伍緊緊地連在一起,誰都不敢落隊,一聲不吭地隻顧往前奔。穿過那段茂密的叢林,眼前便是一個約莫兩畝地大的堰塘,無論春夏秋冬,堰塘裏的水總是墨綠一般,不漲也不折,堰塘裏邊緊靠三十多米高的絕壁,外邊的堤壩不到三尺寬,這是上下八裏坡唯一的通道,小道外麵則是深達三百來米的懸崖陡坡。張登之帶著六十多人的隊伍小心地通過這座堰塘,再循著山路拐個灣就看到了他舅舅吳老財曾經設在八裏坡的關卡。

    “張團總,近來可好啊?”張登之正準備帶領他的隊伍跨過關卡,隻見從關卡那邊冒出個人來對他大聲喊道。

    咋一聽,張登之就知道這不是他人的聲音,這聲音他再熟悉莫過了,他頓生疑惑,但隨即應道:“張學階,閻王老兒去年不是把你收去了嗎?你咋還留到這個世上跟我做對啊?”

    “哈哈哈,張團總,我去年到閻王老兒那裏報過到了,可人家不要我。閻王老兒告訴我,要是把我收去了,你張登之在人間就太寂寞了。”

    “哈哈哈,張學階,張大委員長,今天你也活到頭了,還有心跟我開涮。”說著,張登之便命令鄉丁們朝關卡猛衝。

    “同誌們,給我打!狠狠地打!”張學階立即命令隊員們開火。頓時,一排排子彈、一串串火星猛地向張登之這邊射來。雙方交火了,槍聲“啪啪啪”地一時在八裏坡上響個不停。

    張登之躲在一個岩坎下麵,隻見他一邊用右手揮舞著短槍,一邊連聲命令道:“弟兄們,給我衝啊!活捉張學階,賞大洋一千!”於是,十幾個鄉丁一窩蜂地向關卡猛衝過去,對麵又是一排子子彈射來,五六個鄉丁應聲倒地,其餘的鄉丁立馬退了迴來。

    張登之見鄉丁們往後退,怒火中燒,他掉轉槍口對著鄉丁們,吼道:“快給老子衝啊!誰敢後退,老子就槍斃誰!”又一隊鄉丁們朝關卡冒死猛衝過去,看到他們快衝到關卡跟前時,張登之立即站起身高舉著短槍,指揮道:“弟兄們,衝啊!活捉……”他話還沒喊完,隻見對麵關卡上一躍而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身背大刀,手持短槍,瞬間射出一顆子彈從張登之的右手心穿過。

    “哎喲!”隨著手中的槍一落地,張登之忍不住大聲地叫喊起來。

    “怎麽啦?團總?”朱副官見張登之受傷,便立馬跑了過來。

    “撤!快撤!”張登之命令道。但他怎麽也想不到給他這一槍的就是他自己一直看重的團丁張金元。

    朱副官一邊攙扶著張登之往後撤退,一邊指揮鄉丁們掩護。

    “衝啊!”張學階一聲令響,霎時,楊本立、謝篾匠、楊文林率領六十多名隊員有的手握著長槍、有的揮舞著馬刀越過關卡從後麵追殺過來。張登之邊跑,邊往後望了望,看到張學階那麽一支龐大的隊伍,頓時他似乎煞了眼,便加快了腳步飛快地往迴跑。

    剛跑迴到堰塘邊,又傳來一陣陣殺喊聲,張登之象一隻嚇破膽的老鼠,飛快地鑽到那茂密叢林裏的小路上落荒而逃。

    唐西桃、周鐵匠、董月忠、蘭世林率領隊員舉起尖鋤、鐵鍬、大刀從堰塘邊的叢林裏殺出來,朱副官指揮三十多個鄉丁在堰塘邊殺出了一條血路,然後帶領一幫鄉丁奪路而逃。其餘的鄉丁被圍堵在不到五尺寬的堰塘堤壩上,好幾名鄉丁叫喊著被擠下了三百多米深的懸崖陡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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