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過了方才他隨意棄置在地板上的白色浴巾。

    林琅感覺那條浴巾就是自己。

    花編輯在洗手間裏罵罵咧咧地清洗著自己的手。

    聽著水聲,林琅想了想,又走到衛生間門口鞠了一躬:“對不起對不起……那我先走了。”

    “行你走吧。”花編輯冷淡著,看了林琅一眼:“你這……可不是我弄的。”

    “真不是真不是!”林琅猛烈地點頭——花編輯試著撇清關係,應該是還打算和自己保留“繼續合作”的最低限度的體麵吧?林琅這般理解,又繼續鞠了幾個躬:“是我自己有病!”

    花編輯沒說話。

    林琅轉身走。

    走出一步還是害怕,又迴頭,鼓了好半天勇氣才問他,說:“以後有稿子您還會找我嗎?”

    “哦。”花編輯還在反複地搓著手上的汙穢。

    他說:“那個買斷的事兒你好好想想吧,迴頭給我個迴複。”

    簽約出道的事宜他沒再提。

    林琅也不敢再問。

    走出房間來後林琅隻覺得腦子裏炸了開,所有思緒都粉碎成塵埃,隻剩一陣嗡鳴聲。

    酒店冷氣太足了,林琅在走廊上凍得瑟瑟發抖。

    路過一個保潔阿姨時,也沒顧得上遮掩自己襠部的半圓形深色——那片汙穢太大了,大得像是幾乎要把整個自己都逐漸洇染成更深一度的顏色一樣。

    然後,整個自己都會散發著臭味。

    這個世界對自己這種格格不入的人,隻有過用力地甩脫,從沒有過挽留。

    於是好想要……

    死掉啊。

    還可以活嗎?

    還有的活嗎?

    自己少有能夠得到的一根救命稻草,如今被自己一泡尿衝得不知所蹤了……

    以後呢?怎麽賺錢?不如真的去做鴨子吧……隻不過那些恩客要小心——自己這隻“林美人”,到時候會尿他們一身。

    不知道為什麽,林琅竟在這個關頭上荒謬地、“咯咯”地笑出了聲。

    拐到電梯間的時候林琅恍恍惚惚間注意到了通透的落地窗。

    失神地湊上前去看,看得到廣袤的城市和湧動著的車流。

    林琅有點懼高的。可這時候卻也沒心情“懼”了。

    撞破這塊玻璃,

    任自己掉下去,不得救贖也至少得以解脫吧?林琅這般想——母親當時拉著自己,一步一步走上還在修葺的建築台時,她也是這般想吧?

    那時候年幼的林琅還不知道媽媽要帶自己上樓去做什麽,還嬉笑著問她:“站上三樓去能看到爸爸的果園嗎?”

    果園——父親服刑的地方被長輩們這麽稱唿。

    “看不到啊。”她說:“看到有什麽好?”

    可她站到三樓上的時候,卻還是用力地抱起自己,問了一句:“琅兒看得到果園嗎?”

    林琅有點懼高的。可這時候卻也沒心情“懼”了。

    努力地張望了好久,他告訴媽媽:“看不到呀!”

    她嚎啕起來。她似乎慣性地隱忍痛苦,就連哭的時候,都用力地壓抑自己喉頭不許發出聲音。

    於是發出了一種粗重的唿吸聲——像是劇烈的唿吸,可劇烈的程度又脫離了“唿吸”的範疇;像是周身浸入濃漿之中的人想獲取一絲絲的氧氣,可拚命吸入口鼻的,又都是肮髒汙穢。

    於是她抱著自己向後倒去。

    她死了,他沒死。

    他摔懵了,吃了鈍痛的身體失了禁。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迴頭看到她在地上,麵目全非著。她歎出的最後一口氣路過漲滿血液的喉管,帶出一陣含糊而悠長的喑啞。

    他身上沾滿了她的血,有氣味,還有溫度;拍不掉,拍不幹淨。

    他想有一場大雨,把這些都衝幹淨,衝到看不見為止,一點都看不見為止。

    可並沒有大雨。

    可越拍越髒。

    可越拍,越害怕。

    林琅沒忍住幹嘔了起來。

    路過於電梯間的人流太多,眾目睽睽下林琅卻意識到自己失卻了羞恥心。

    他坦然地站著,任失禁後的狼狽局麵被目睹,被討論。

    像很多人曾麵目猙獰地問過自己“你為什麽不和你媽一起死呢?”一般,林琅也突然疑惑起來。

    “活下來的目的是什麽?”

    活在一個沒有光的世界裏,從生到死無非是趟過一程泥濘而已,目的是什麽?

    距離很遠的地麵上車水馬龍商旅輻輳;唯獨站在這裏的自己醜陋不堪。

    電梯不知道第幾次停在這一層時,從裏麵出來兩個人,似乎是一對情侶。

    女生笑說:“周末去都江堰玩?”

    男生說:“好啊那我去做攻略。”

    林琅恍惚間又迴憶起一個片段。

    ——“你去過都江堰嗎?”

    ——“沒有。”

    ——“我帶你去啊!都江堰可好玩兒,巴適,好吃的又多!”

    片段裏那個男孩兒目光明亮炯然,像是通明一切的聖人,又像是個蒙昧無知的傻子。

    被女生無意間轉頭看到自己的那一刹那,林琅躲進了旁邊的逃生通道裏。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台階下了不知道幾層。他氣喘籲籲地摸出褲子口袋裏的手機來——濕的。他胡亂地用擦在褲子上,像是生怕自己的求生意誌再反了悔一樣,摁出了唐玉樹的電話。

    那個男孩兒聲音裏總帶著和煦的笑意,他說:“結束了呀!我就在咖啡廳門口等你呢。”

    “結束了!”林琅猛烈地點頭,又察覺到點頭的動作並不能被電話那頭的人接收得到,便竭盡全力地對他說:“你救救我吧唐玉樹!我不小心……把自己弄髒了。”

    救救我吧。

    是你,救我的話,我還可以活一下。

    是你,願意奔赴向我的話,我還可以在地獄裏再熬一下。

    24英雄

    24英雄

    林琅切斷電話的時候,唐玉樹懷裏抱著的頭盔因失神而滾到了地上去,風鏡被摔壞了一道刺眼的裂痕。

    但唐玉樹顧不得那麽多,從咖啡廳跑進了樓裏去。

    林琅在電話裏說:“你救救我吧。”

    林琅說:“我把自己弄髒了。”

    唐玉樹恨自己傻——在這個時候關頭上,聽不懂林琅的話。

    唐玉樹隻明白:林琅需要自己——是他親口說的:需要自己。

    林琅是個非常自我保護的人,他從不說出這樣的話。

    這句話唐玉樹一直想聽,可真正在他說出口的時候,唐玉樹卻又慌張不堪。

    循著林琅告訴自己的位置,在4層附近的消防通道裏找到他的時候,他正靜靜地坐在黑暗的樓梯上,輕輕地唿吸著。

    “林琅?”唐玉樹試探著喊他。

    “嗯。”他迴應了自己。

    跺亮了聲控燈,唐玉樹看清在台階上屈膝蜷成一團的男生。

    “你

    怎麽啦?”

    “……”

    唐玉樹幾步跑上去,卻不慎踏空一腳,重重地摔了一跤。

    林琅倒抽一口氣,起身想要扶他:“你怎麽不看路啊?”

    唐玉樹隻恨自己這個出場方式太遜,不好意思地撓頭:“我隻顧著看你了——你……怎麽了?”問林琅“怎麽了”時,視線看到了林琅褲子上去——才得知“我把自己弄髒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洗到泛白的卡其色休閑褲,襠部洇成了一片深色。

    向唐玉樹求救本就是沒有想要瞞他,可被他這麽盯著,林琅還是覺得難堪。

    “這……發生什麽了?”

    “我尿褲子了……不敢出去。”把話交代出口沒想到還是需要這麽大的力氣。

    “欸……為啥子?怎麽搞得?有人欺負你了嗎?有人嚇到你了嗎?”他接連地追問。

    可林琅一句都不知道該怎麽對答。

    好想走開,好想擺脫現在的困境。

    為了讓自己跟你之間的落差看起來不要那麽大,我把驕傲的姿態維持得一直都很好。可沒有想到:偏偏像是老天喜歡作弄我一般,終究讓我在最在意的你麵前變迴汙穢不堪的模樣。

    這個瞬間林琅又後悔了起來——被全世界看到自己這幅模樣其實都沒關係,為什麽是你?

    兩個人各自不知所措,安靜了很久,安靜到消防通道裏的聲控燈熄滅。

    最後唐玉樹重新跺亮了它,伸手探林琅垂在身側的手。

    林琅沒有拒絕,甚至再被唐玉樹的手牽住時,反握得更緊。

    “不想說就不說,沒事。我想想辦法——”

    思索了片刻,唐玉樹想到自己此刻就在酒店的逃生通道裏,拍了拍遲鈍的腦門兒:“那你在這裏等我,我去開個房間給你清洗用——嘖!我沒帶身份證。這樣——你等我,我去對麵商場裏給你買條新短褲迴來。我跑步很快的,馬上!”

    林琅沒肯鬆開唐玉樹的手:“別走了,就跟我待著吧。”

    “那……我們在這兒坐會兒,坐會兒我再去幫你買?”

    “……可我又想離開這裏。”

    唐玉樹又呆了片刻,想到了解決方式。

    他鬆開林琅的手,把自己的t恤脫了下來。在林琅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把t恤繞過他的身體,圍著他的腰紮了一個結——可這樣也隻

    能遮住後麵那一半。

    於是唐玉樹走下幾層台階,背對著林琅做了個半蹲著的奇怪姿勢。

    “幹什麽……?”林琅沒明白。

    “我背你出去。我的機車停的不遠,你忍十來分鍾,坐上我的車就好了。”

    林琅咬著牙關忍了很久,才讓鼻腔裏恣肆的酸意平息下去,“你怎麽這麽傻啊?”

    “別罵我了,走吧。”唐玉樹又蹲低了幾分。

    逃生通道裏的冷色光打在他後背裸露的黝黑皮膚上,又結實又純淨。

    “但我會……弄髒……”

    “矯情。快!”唐玉樹催促他。

    不想和密集的人群相遇,所以沒有選擇乘電梯。

    唐玉樹背著林琅,從逃生通道裏穩穩地慢慢地走了下去。

    “別迴學校了。我帶你……去上次住的那家酒店?”

    “一晚上一千那個?”

    “哈哈,我掏,你再要給我錢我就和你鬧掰。”

    “……”

    他是跑著來找自己的,所以出了不少汗。

    林琅趴在他後背上,臉不小心被他鬢側接連滑下的汗滴沾濕。

    卻也沒伸手去擦——都弄髒了對方,也算公平……

    從繁華商廈走出來,唐玉樹背著林琅越過眾多人群,等過好幾個紅綠燈路口,才到了機車停放的地方。一路上迫不得已麵對了太多雙眼睛和手機攝像頭,可唐玉樹又仿佛誰都看不見。

    而一向對外界刺激反應敏銳的林琅,卻也因為躲在唐玉樹周身無形的“護盾”裏,一並跟著坦然了起來。

    進了房間後唐玉樹放下林琅,打了前台電話叫了一瓶洗衣液。

    轉身走開的時候突然跪跌在地上。

    “你怎麽了?”林琅擔心唐玉樹的腿,猜測他可能是因為背了自己好幾段路,累壞了。

    唐玉樹卻索性坐在地上“咯咯”地笑,笑了好半天。

    林琅遞給他一瓶酒店供應的礦泉水,他擰開蓋子猛灌了小半瓶,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繼而懊惱地捂住了臉:“今天真是太丟人了!”

    林琅心頭“咯噔”一聲。

    但顯然自己是誤會了男生的意思——“我今天好不容易英雄救美!結果跌跤跌了整整兩次!”唐玉樹捶了好幾拳地板——原來是在懊惱這件事。他賴在地上沒再起來,隻

    是從跪坐翻了個身變成盤腿,於是便成了麵向林琅的姿勢:“咋說?那兩個‘狗吃屎’有給你的英雄減分嗎?”

    “沒有……”敲門聲響了,林琅起身走向玄關處開了個縫隙接過服務生送來的洗衣液。

    沒再迴到客廳裏。從腰間摘下唐玉樹的t恤,單獨在洗手池裏放開溫水,用適量的洗衣液泡好,林琅才走迴客廳:“你這件t恤……給我吧,我再買一件新的給你。”

    “那我穿啥子?”

    “不介意的話……先穿我的。”

    “你身板太小了。我隻要我自己那一件。”

    “不介意……就行。那我給你洗好。”

    “你的……怎麽不一起洗?”

    “等洗好你的t恤,我再洗我的。”

    “真讓人寒心!”

    “哈?”

    唐玉樹從地上吃力地站起來,應該是還沒有緩過肌肉的酸痛所以一跌一拐地走過洗手間來。

    從林琅身邊繞過時才陰陽怪氣地不知道跟誰講起了話:“人家林琅嫌棄你的t恤髒,所以才不肯把褲兒跟你的t恤放在一起洗。唐玉樹呀唐玉樹!你看看你的‘狗吃屎’——都白跌了噻!跌給誰看?林琅?還是白眼兒狼?”——原來是跟他自己講。

    林琅被他那怪腔怪調給逗笑了。

    唐玉樹這才轉迴頭來認真看著林琅:“你如果真在意我‘介意不介意’,你隻需要曉得:我隻介意你總把我推得老遠。”

    他猝不及防地說出了認真的話,用認真的眼神看著自己,林琅一瞬間有點無措。

    怕自己被弄哭,林琅趕緊轉過頭去開始搓揉洗手池裏的衣服,隻丟給唐玉樹自己的後背:“還是分開洗吧。你先去衝個澡,你後背上沾了……我……你洗完澡我就把t恤洗好了,我再泡上我的褲子,正好我就可以去洗澡……”

    聲音聽上去甕聲甕氣的……大概是因為自己把頭低了很低,所以希望唐玉樹沒有看到自己哪怕緊緊地閉了眼卻還是堵不住“啪嗒啪嗒”往洗手池裏掉的眼淚。

    “是我讓你很難受嗎?”男生的聲音聽起來很落寞。

    是。

    不是。別扭的一直都是我自己。你別因為我這種人就否定你自己。

    林琅終於承受不了自己這一晚上忍耐下來的奔潰。

    他轉過身來,想看唐玉樹,看到的卻隻是被淚水弄花了焦距

    的輪廓。

    手上還留著滑膩的洗衣液,但林琅顧不過來了,他伸手試圖抓住唐玉樹,卻沒能準確地碰到唐玉樹的身體。

    唐玉樹於是主動地抱住了自己,用手掌將自己的脖子擁在他的懷裏麵。

    他力道大得緊,亦是有些發抖。

    身體的溫度滾燙;隔著胸膛的皮膚,林琅聽得到唐玉樹的心跳聲。

    林琅從他的懷中抬起頭來,迎麵遇上他伏下來的嘴唇。

    因為從不會吻,所以不知道這個吻的好壞。

    但好壞也不必知道,隻覺得那發乎於本能的吮吸與舔舐都是最真切動人的。

    唐玉樹掬著自己的臉,往日裏粲然的眼神此刻於自己仰望之上下因動情而令人心疼。林琅從口舌相纏中含糊地吐露出那句他從不敢脫口,可唐玉樹一直在等待的——“我喜歡你。”

    “很喜歡你。”

    “想要你。”

    “我等了好久啊,你怎麽這麽晚才來……”

    唐玉樹覺得自己也落淚了,那絲溫熱的,從眼尾泄露而下的情緒,途中蒸騰走失了溫度,冰涼地落在手中林琅的臉頰上,刺得林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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