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垂,晚風微涼。

    祁老爺子正在花園裏散步,得知許攸登門,便棄了園中暮景轉身往迴走。見麵後,許攸想跟他道歉,祁老爺子開口就把話拐到了上次的棋局上,還強拉著許攸下了一盤。兩刻鍾後,許攸看看外麵天色,提出去探望祁景,祁老爺子不好再攔,領他去了。

    “祁景,你許伯父看你來了。”跨進門口,祁老爺子大聲道。

    裏屋祁景坐了起來,用眼神示意貼身小廝長順去挑簾迎客,他則背靠炕頭大迎枕,沉默地望著內室門口。少年額頭係白紗,麵上是虛弱的白,眼裏卻多了原身不曾有的內斂沉靜。等二人進來,祁景在心裏練了一遍,開口道:“祖父,伯父。”聲音暗啞,倒顯得他有些可憐。

    這是傷後他第一次說話。

    祁老爺子臉上終於好看了些,“總算還知道點規矩。”

    “阿景一直都很知禮。”許攸替祁景說話,走到炕沿前,關切地問道:“頭上還疼不?都怪阿錦太淘氣,迴去伯父一定好好訓她……”

    “是我,錯了,不怪她。”不同於吃飯走路等動作,對於這種完全陌生的言語,哪怕已經能完全聽懂,祁景到底還是不太熟練,四個字都說得結巴晦澀,隻得低頭掩飾。幸好,那個小姑娘每次在大人麵前認錯都會低頭,現在他低頭應該也沒什麽奇怪的吧?

    殊不知他這般主動認錯,是原身從來不曾有過的舉動。許攸和祁老爺子都愣住了,還是許攸最先反應過來,笑道:“好好,你跟阿錦都知道錯了,那以後都乖點,別再吵架就行了。你先好好養傷,初六那日到伯父家做客,我讓廚房做你最愛吃的獅子頭。”每逢喜慶日子,交好的鄰裏都會互相宴請,三家統共就這幾個孩子,大人們多少都記得他們愛吃什麽,而端午學堂放兩日假,那時候祁景的傷也能好得差不多了。

    見兩人沒有懷疑自己,祁景暗暗鬆口氣,點頭敷衍。

    都是男人,問完傷情也沒什麽好說的了,許攸起身告辭。

    祁景目送他往外走,在許攸快要出門時,猶豫開口,“伯父……”

    許攸迴頭看他,“怎麽了?”

    祁景頓了頓,垂眸道:“狗,阿錦,我想……”

    “你這小子,怎麽摔個跟頭摔成結巴了?”聽他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好,祁老爺子皺眉斥道。臭小子,會說話偏偏不肯說,現在說了又不好好說,是準備這樣跟他賭氣嗎!

    話被打斷,

    祁景看看老爺子,不吭聲了。

    許攸攔住怒氣衝衝的祁老爺子,笑著問他:“想看阿錦新養的狗?”

    祁景頷首,“想。”垂眸掩飾聽到“養”字時眼中浮起的憤怒。他知道許家父女都沒有惡意,但那是他的身體,他無法容忍他們像對待普通家狗一樣對待他。

    許攸隨口應道:“行,明日伯父讓阿錦帶過來給你瞧瞧,是隻小白狗,挺好看的。”在他眼裏,隻比女兒大三歲的祁景也是個孩子,小孩子,自然喜歡貓狗這種東西。

    “多謝,伯父。”祁景幹巴巴道謝。

    許攸笑笑,轉身走了。

    門簾落下,祁景扭頭,視線投向窗外,暗暗期待明日碰到真正的身體後就能迴去。這裏束手束腳,他不習慣,也不想繼續強迫自己去適應。

    前院,祁老爺子雖然生氣長孫說話結結巴巴,心裏還是關心他的,送完許攸便吩咐管家再去請郎中過來,生怕祁景落下口疾。待郎中再三表明大少爺沒事時,祁老爺子胸口那股擔憂頓時轉成熊熊怒火,認定祁景是故意跟他耍氣呢,好在祁老太太自有辦法對付他,幫祁景避過了一劫。

    且說許攸在祁家做客時,王嬤嬤正在跟江氏說悄悄話。

    “夫人啊,明兒個是初一,初五就是姑娘十歲生辰了,你到底是怎麽想的?”王嬤嬤輕輕摸著江氏的頭發,滿臉心疼。這是她奶大的孩子,她親眼看她苦了這麽多年,看她為了一個混賬白白耽誤了一個女人最美的時光,簡直比一刀戳在身上還要難受。“夫人,好好跟姑爺過吧,姑爺對你的心,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江氏扭過頭,“您又不是他肚裏的蟲,怎麽就知道他真心了?他是什麽人您還不清楚嗎?興許他隻想守約呢,那種事,您讓我如何開口?我又不是當年的黃花大閨女了,不值得誰稀罕……”不管在外人麵前如何端莊,在待她如親生女兒的長輩麵前,江氏免不得露出幾分小女兒姿態。

    王嬤嬤活了大半輩子,何等人精,一聽江氏沒有直言反對,反而妄自菲薄起來,心裏就樂開了花。

    隻有上心了,才會忐忑配不配得上的問題。

    “胡說!”她輕輕捏了捏江氏細膩滑嫩的臉頰,“你才二十八,不是嬤嬤自誇,就是尋常十五六的小姑娘也比不了你!罷了,既然你羞於開口,那就聽嬤嬤的,今晚屋裏隻放一床被子,另一床放在櫃子裏,姑爺不傻,看姑爺如何做吧!”說完也不等江氏開口,王嬤嬤就把人推出去

    了,然後笑眯眯將鋪好的一床被子重新放迴櫃裏。放好了,她將江氏拉去許錦屋裏說話。

    許攸迴來,從下人口中得知江氏在女兒房裏,本想過去陪母女二人說說話的,轉瞬想到最近幾年兩人為了避免尷尬從來沒有同時歇下過,或許這次她也是故意躲著他,便自己迴了屋。進屋見炕上隻有一床被子,隻當江氏忘了,還沒來得及把他的那床拿出來,就去櫃子裏翻,果然瞧見了。他習以為常,將被子鋪到東炕頭,脫了外衫,穿著中衣躺進去,麵朝牆而睡。

    王嬤嬤一直留意著他的動靜,得知許攸迴房了,便把江氏往迴攆。江氏心中緊張,也不知該盼許攸如何做,賴著不肯走。彼時玩鬧一天的許錦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迷迷糊糊問母親為何還不迴去,江氏無奈,隻好在王嬤嬤的攛掇下慢吞吞往迴走。

    走到屋門口,江氏在門外苦苦掙紮,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跨了進去。

    屋裏靜悄悄的,炕頭是熟悉的情形。

    所有緊張不安最終化成唇畔自嘲一笑,江氏熄了燈,像以前那樣鑽進被窩默默褪去外衫,閉上眼睛,哪怕睡不著,也躺著一動不動。

    黑暗裏,夫妻倆誰也不知對方是否真的睡了。

    屋簷下,王嬤嬤等了會兒聽不見動靜,略一思忖,便知道差錯出在哪裏了。

    她怎麽忘了,若姑爺真能借口隻有一床被子就鑽夫人被窩,兩口子早不用耽誤到今天了!

    唉,都是傻的,夫人當初少不更事隨口許下約定,姑爺呢,這也太守規矩了……

    明日,再想想辦法吧。

    每次父親迴家,許錦都起的特別早。

    今天也是,她早早起來直奔上房,後麵大白顛顛地跟著她。

    大白,是許錦給小白狗起的名字,她希望它平平安安長成一條大白狗,一直陪著她。

    江氏去前院了,許攸在後院散步,許錦跑過去,迫不及待地將自己起的好名字講給父親聽。

    女兒高興,許攸自然誇好,順勢提道:“阿錦啊,爹知道祁景受傷不怪你,可現在他已經知錯了,還傷得不能下地,挺可憐的是不是?”

    “他可不可憐跟我有什麽關係?”許錦伸手逗狗,大白伸直上半身用前腿夠她。

    許攸咳了咳,“這個,昨天爹去看他,祁景認錯了,說想跟你和好,還請你帶大白過去找他玩。阿錦,爹已經替你答應了,一會兒吃完飯你去陪他待一會

    兒?”兩個孩子慢慢大了,若還是像小時候那樣胡鬧吵架,他是真的擔心,這次祁景幸運沒出事,下次呢?

    許錦不可置信地抬頭,對上父親期待的目光,急道:“爹爹你別上他的當!他在你們麵前慣會裝老實,背地裏其實可壞了,像這次,他哪是真心認錯啊,他就是想跟我搶大白呢!你不知道,那天他摔得腦袋都流血了還要跟我搶,哼,反正我不去!”

    “小點聲。”許攸安撫地摸摸她腦袋,好言好語道:“爹也知道祁景總是欺負你,不過這次爹看出來了,他是真的改了。阿錦,祁景現在說話都有些結巴,就算是為了讓你祁爺爺祁奶奶早點安心,你就過去陪他解解悶吧。你怕他跟你搶狗,可大白已經是你的了,祁景怎麽敢搶?他真搶了,你祁爺爺祁奶奶第一個替你做主,是不是?”

    這倒是真的。

    許錦眨眨眼睛,“他真的變成結巴了?”這是她最好奇的。

    “反正昨天說話隻能兩個字兩個字說,也不知今天好了沒。”許攸擔憂道,想了想,下了決定,“飯後你跟爹一塊兒過去,阿錦聽話,你跟祁景和好了,明天爹才能安心迴縣城。”

    “爹爹……”許錦不舍地靠在父親身上,乖乖道:“好吧,我聽爹爹的話。”父親就在家裏待一天,她不想讓父親操心。

    “真乖。”許攸欣慰地笑,女兒雖然淘氣,跟她講道理時她還是很懂事的。

    祁家。

    今日祁景感覺好多了,頭沒有那麽昏沉,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等祁老太太陪他用完早飯出去後,他掀開被子準備起來。

    “少爺,您還有傷,老太太叮囑過……”一直守在炕沿邊上的長順連忙阻攔,隻是手還沒搭在少爺肩頭,突然對上少爺幽幽的眼眸,裏麵沒有熟悉的陰戾,卻更讓他頭皮發麻。他已經習慣對付脾氣陰晴不定的少爺了,如今少爺收斂一切情緒,他看不透,看不透,心中更加沒底。

    祁景沉默不語,動作可沒停,在長順猶豫的時候,他已經站到了地上。長順還想小聲勸兩句,祁景突然伸開雙臂,“更衣。”聲音低沉平靜,不似少年人。

    長順莫名就不敢再勸了,迅速從櫃子裏翻出一身衣裳,替少爺穿上。

    祁景盯著他的動作,等長順穿完,他走向遠處的鏡子。

    他知道,這個少年長得很像他,可他還是想親眼確定一下。

    鏡子裏出現了一張有些蒼白的臉龐,跟他在湖邊喝水時

    水麵映出來的麵孔真的很像。

    除了,腦袋上少了兩隻耳朵,還有……

    祁景咧嘴,露出兩排整齊牙齒,他看了看,重新抿緊雙唇,對這樣並不鋒利的牙齒很不滿意。

    丟下兀自發愣的小廝,祁景沉著臉慢慢往外走,目光掃過周圍物事,一一跟原身的記憶重合。

    外麵晨光明媚,花壇裏開著好看的花,祁景掃了一眼,沒有多做停留,繼續往前走,不想快要拐到前院時,前麵忽然拐過來幾道身影,為首的正是祁老太太跟那個小姑娘。祁老太太牽著她手,麵帶笑容,那個小姑娘也笑得眉眼彎彎,隻是在看到他時,笑臉立即垮了下來,那張小嘴兒也悄悄撇了撇。

    祁景看向她身後,除了兩家的丫鬟,並沒有……

    念頭未落,一道熟悉身影忽從花壇裏跳了出來,顛顛地朝那個小姑娘跑去,嘴裏還叼著一片紅豔花瓣,跟滿身雪白毛色極不相稱。

    祁景無論如何都沒料到這種情景,僵在當場忘了反應。震驚之際,他看見“他”抬起前腿扒在小姑娘腿上,還未變長的短小尾巴晃來晃去,而小姑娘得意地瞥他一眼,蹲下去親昵地摸“他”腦袋,嘴裏喚著“大白……”

    大白……

    祁景額頭青筋直跳,既為“他”太類似家狗的表現,又為這個連他都覺得很爛的名字。

    這個小姑娘,果然很會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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