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一連數日的暴雨引發洪災。

    消息八百裏加急傳到京城。

    去歲裏的江州知府做下防禦工事,而知府告老還鄉,新任知府是周家人舉薦,值此洪災之際,貪汙朝廷撥下賑災的餉銀。

    除夕宮宴之時,皇帝曾經讓蘇廷去到江南南巡,那時候他是想要奪蘇廷軍權,挑撥蘇廷跟蘇如辰的爭鬥。

    而今皇帝漸漸衰弱……

    他能夠依靠之人。

    似是真的隻有蘇廷了。

    養心殿裏。

    皇帝坐在禦案之後,衰弱的目光流露一絲掙紮,他似是病情加重,咳嗽兩聲,手裏的朱筆搖搖晃晃掉到地上。

    蘇廷入內之後,皇帝有些艱難的朝蘇廷看來,瞧著蘇廷硬朗的輪廓,更是恍惚起來……

    不知不覺。

    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

    “皇上……”

    盛公公擔憂的朝皇帝看了一眼,端來太醫院送來的藥湯。

    皇帝勉強笑笑,讓盛公公下去,歎了一聲:“朕的身體朕自己清楚,所謂的太醫難以治好,那些仙長的丹藥更是勉強。朕隻是求一個心安罷了。”

    “朕如今唯一信任的便是衡王,今日與朝事無關,朕與衡王之間,隻是父子而已。”

    皇帝給蘇廷賜座,眼裏落了幾分父親一般的慈光,似是要說什麽。

    蘇廷微微垂下眼瞼,冷眼旁觀。

    皇帝念及元後,眼裏露出悵然追憶之色:“當初你母後亦是心心念念,一心想要你平安長大,朕這麽多年忙於政務,受了那周家毒婦的哄騙,沒有好好待你。朕一直以為,你還是多年之前的少年,如今都這麽大了……”

    皇帝顯示恩寵,忽然讓盛公公取出什麽,賜給了蘇廷。

    蘇廷看清楚,這是元後當初抄的經文。

    當初元後入道修佛之後,日日為皇帝抄經念佛,寫就許多經文,俱是簪花小楷。

    她曾經是高門貴女,隨著當時寂寂無名的皇帝遠嫁寧州。曆經五王之亂,她扶持皇帝登基之後,自己的家人卻是被罷免.流放。

    這都是傷心之事……

    而元後在最後的生命裏,心裏都是皇帝,為皇帝在佛前吃齋念佛,抄經祈福。

    這聽起來很嘲諷。

    蘇廷久久望著這些經文,

    緊緊握著手心的玉佩,差一點便將玉佩握碎。

    都說是老來病如絲。

    老來思故人……

    皇帝朝蘇廷看來,目光有些發顫,又是頹然歎息:“這麽多年來,是朕沒有好好護住你,沒有好好護住你的母後,才讓你的母後被周家毒婦所害。當初朕去到荒僻的寧州之時,便是你的母後陪伴,這麽多年的夫妻恩情……是我錯了。”

    他想到什麽,眼裏更黯淡了些。

    蘇廷神色隱隱陰沉,攥緊手指,不動聲色的遮掩玉佩的裂痕,難以看清悲喜。

    皇帝又咳嗽幾聲,直到咳出血來,才朝蘇廷看去。他眼裏露出幾分軟弱懇求之色:“這麽多年,都是為父對不起你,是為父咎由自取。朕對過去的事情都是別無所求,朕沒辦法對得起你母後,如今隻求對得住你……”

    四周的人除了盛公公。

    已是盡皆屏退下去。

    蘇廷放下玉佩,依然是麵無表情,如同聽旨行禮一般,朝皇帝躬身行了一禮:“身為人臣,自然是聽從人君之命,兒臣謹遵皇上的旨意。”

    這是他入宮來見到皇帝的第一句話。

    從始至終,都未稱父皇,而是稱皇上。

    皇帝的臉色始終是明明暗暗。

    等到蘇廷說了這句話之後,眼裏流露一分欣喜。

    又立刻壓下去。

    “朕想了很多事,大雍儲君空缺,唯有你,才能在朕百年之後,擔起這一份責任……”皇帝又朝蘇廷看了一眼,眼裏流露滄桑之色,長長歎息。

    “過去的事是朕做錯,如今這一次江南水患,等你處理了這一件事情之後,朕便立你為儲君。這樣朕到了黃泉之下,也能得見你的母後,向她贖罪了……”

    越說到最後,皇帝便越是虛弱。

    蘇廷退下之後,皇帝幾乎是撐在桌案邊沿,他盯著桌案雕刻的九爪金龍,久久摩挲之後,蒼白的臉色忽然堅毅起來。

    盛公公連忙送來藥湯給皇帝服下,又宣了太醫院院正過來。

    皇帝的臉色好轉起來。

    皇帝過去對蘇廷那般冷落。

    不過是寥寥幾月,便轉了態度。

    這太過突然……

    盛公公一直服侍皇帝,心裏疑惑起來。等到蘇廷走了之後,皇帝的目光瞬間冷下來。

    “……他到底是信了幾分?

    ”

    盛公公知道皇帝是自言自語,立刻低下了頭,替皇帝撈起一塊冰巾,輕輕敷在皇帝額頭。這些日子皇帝越發病重,有時自言自語,如同出現幻覺一般……

    “哪怕是朕到了這種地步,還要百般提防……”皇帝咳了一咳,看向眼前的虛空,眼裏都是憤怒以及忌憚。

    “這就是你留給朕的好兒子啊……”

    皇帝對蘇廷的感情寥寥。

    在養心殿內的這一番話,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假意,一眼便能看清楚。

    不管皇帝是想要借江南水患之事,如何陷害蘇廷,又是想要如何謀奪他的性命,這件事蘇廷都必須做成……

    因為是為了天下生民。

    過去的蘇廷都是帶著餘清清一同去。

    他與餘清清一起去,是因愛意尚淺,如今卻是沒辦法看著餘清清,哪怕是吃一點的虧。

    她受傷了。

    他的心要疼過百倍。

    蘇廷微微垂下眼瞼,遮下眼底一片陰翳。今日見過皇帝,又過三日,便接到皇帝傳下的聖旨,任命前往江州之地,攜帶皇帝手諭。

    江州沿岸之人都要聽蘇廷之命。

    蘇廷接過聖旨之後,未迴衡王府。

    他一直少見顧明璧。

    從前是因蘇廷處境艱難,顧明璧身處暗處。而今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宜春樓內。

    三樓一處包廂。

    “水路陸路都有人派出殺手,你此一番過去,僅是在路上,便有這麽多難題……”

    顧明璧與蘇廷相對而坐。

    他輕描淡寫,一一分析著蘇廷即將遇到的阻礙,淡然斟了一杯茶:“這杯茶敬你,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除了這些人,水患之後更是生出饑饉……”

    蘇廷接過這杯茶,卻是未飲下去,眼裏沉吟,一時更是清冷深邃。

    顧明璧注意他的神色,忽然沉吟片刻,又道:“既然決定了去往江州處理這一迴事,依你的性格,自然是想好了應對之法。你……真不打算把清清帶過去?”

    餘清清的醫術出神入化,更別談她的武功。顧明璧知道餘清清在蘇廷心裏的地位,正是因為知道……

    才多問一句。

    他若有所思的望向蘇廷,蘇廷接過了他手裏的茶,輕輕品了一口。茶的味道比起烈酒寡淡很多,

    蘇廷想起來……

    她,也是喜歡喝酒的。

    蘇廷把茶盞放到一邊,目光忽然溫柔起來。

    蘇廷過去從未有過情感,內心都是決絕之意,毫無畏懼。

    而如今……

    亦是有了珍惜之人。

    “江州之行兇險,她如果留在我身邊,要吃太多苦。京城之中亦有兇險,但是……”他朝顧明璧看去,眼裏落了難得的真誠。

    “京城比起江州好了太多,又有你坐鎮京城,宵小之輩難以對她下手。”

    蘇廷少有的鄭重起來。

    顧明璧幽幽望了蘇廷一眼,眼底露出一絲深意,輕輕笑笑,笑裏含了些嘲謔:“這京城之中,有誰能傷到她,你是對自己太不放心,還是對她太不放心?”

    顧明璧露出幾分慨歎之色。

    而這話音裏的嘲謔……

    讓人聽出異樣。

    蘇廷當即朝顧明璧看來。

    顧明璧眸光微垂,輕品了一口茶,遮下自己眼底的一分異樣。

    到底是……失言了。

    他從來冷靜的可怕,偏偏一關係到她的事情,總要生出一點紕漏。

    顧明璧抬眼朝蘇廷望去,眼裏的光彩煥然一新,散發出一種自信優雅的氣度。

    “殿下去往江州之地,一定能全身而退。至於清清姑娘是難得的良醫,又是殿下的心上人……”

    “既然殿下將清清姑娘托付給我,我自然是全力以赴,哪怕是要了我的命……”

    顧明璧輕輕笑笑,仿佛吐盡胸中的濁氣,做下一個諾言:“絕不讓她受到半分傷害。”

    這些日子宮裏傳出許多消息,愈演愈烈,其中傳揚最多的消息便是蘇廷一從江州迴來,便會立為儲君。

    一時間消息在宮闈朝堂之間瘋傳。

    宮裏得寵的皇妃皇子,乃至他們各自的親族,都想借著這個機會鏟除蘇廷。

    他們自然知道自己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

    但這是他們最後能夠除去蘇廷的機會。

    蘇廷曾經曆經磨難,如果再度登上高位……

    他們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蘇廷奉命出城那一日。

    親衛隊伍護衛蘇廷出去,隊伍裏除了蘇廷還有許多屬官,都是素有謀略之人。

    城門之

    外,蘇廷正要與屬官一同出城。

    餘清清穿著一身輕紗裙衫,麵紗隨之輕輕浮動,露出一雙焦急的眼睛。她及時趕到,清越的聲音遙遙傳來:“且慢!”

    “我是衡王王妃,有誰敢出城門。你竟是瞞過了所有人,最後要我知道這件事情嗎?”

    此時晨光熹微,天色蒙蒙,白白的霧氣浮動。餘清清從馬車跳下,一路運起輕功,踏著馬匹頭顱急急而過,頃刻間闖到了蘇廷身前。

    蘇廷意識到什麽,連忙向身邊之人看去,一時驚怒,眼裏都是深邃之光:“趙炆嘉,是你跟她說的這件事?”

    他難得叫上了趙公公的全名。

    趙公公眼裏都是對蘇廷的關懷,心裏歎息,默然低下頭去:“殿下去往江州,怕姑娘因此難過是以不告而別,但殿下怎麽知道姑娘沒有擔心?姑娘也是憂心殿下,想要殿下安好無虞。老奴也是被迫……”

    趙公公退到一邊,埋頭更狠了。

    他一向是對蘇廷忠心耿耿,但今日之事…殿下以為隻要自己承擔一切,就能保護姑娘。

    可殿下為姑娘憂心之時,焉知姑娘不會為殿下憂心?

    趙公公心裏默默一歎,殿下害怕讓姑娘為自己擔憂,是以瞞過了她不告而別。趙公公垂首退出馬車,把這裏的空間都留給餘清清和蘇廷。

    其他人整裝待發,見到餘清清進去,一時都遲疑起來。蘇廷朝自己的親信看去,親信和這些人都一同退下。

    他朝餘清清看去,眼神複雜,半晌道:“是我未把這件事告知你,怕你憂心,一定要跟著我去……”

    “你隨我吃過多少苦,如今你已是我的結發妻子,怎能讓你在外顛沛流離,我……到底是你的夫君。”

    蘇廷難得坦率起來。

    他以為餘清清會生氣,會因此事難過,又會是訓自己一頓……

    而出乎他的意料,餘清清的眼裏忽然染了潤澤的水汽。她眼神複雜,半晌低頭,摘下了手腕間的八寶絡子。

    那是蘇廷曾經送給她的,上麵帶著元後的思念與祝福。

    她輕輕低頭,係在了蘇廷的手腕。

    蘇廷瞞著自己,是因憐惜自己。

    她也應該看著蘇廷去做自己的事情,哪怕再是兇險……

    餘清清湊近過來,親了親蘇廷,蜻蜓點水一觸即分,又輕輕咬了咬手指,忽然捂住自己的唇,望著蘇廷

    的眼裏溢出笑意:“剩下的吻寄存在我這裏,待到殿下從江州迴來之後,一定要履行這份約定。”

    “若是忘記……那我便給別人了。”

    戲謔的語氣。

    她的眼神卻是一直盯著蘇廷,如落星光。

    蘇廷眸色漸深,半晌都沒說話。

    餘清清以為他是被惑住了,卻見蘇廷點了點頭,認真道:“如果我沒有迴來,你自然有處置它的權利……清清,你等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本正經。

    居然顯得有些傻愣。

    餘清清眼裏的輕佻笑意忽然消失,她臉色安然,用手指點了點蘇廷的唇,聲音輕起來。

    “殿下曾經說過對我一心一意,不會有半句欺騙,但今日不告而別,是該好好懲罰……”

    她的眼角微微眯起,有些狡黠的語氣。

    蘇廷又是愣愣點了點頭,很是鄭重。

    “今日事我失約,不管你怎麽處置我,都是理所應當。如果我沒有如約迴來,你便……”

    他像是要發誓一般。

    話還沒說出口。

    餘清清便過來堵住了他的唇。

    餘清清親了蘇廷很久。

    等到蘇廷耳垂都發紅的時候,她的聲音響起,每一句話都像是烙在蘇廷的心頭。

    “我在此地等待殿下,為殿下護持府中眾人,也為殿下護持珍惜的一切……殿下答應我,早日迴來好嗎?”

    餘清清的聲音沙啞起來。

    心有千千結,如同在蘇廷心間繞了一匝紅線。

    蘇廷認真的點了點頭。

    餘清清忽然拉著蘇廷出去,她對著跟隨蘇廷的眾人,眉頭一挑,整個人的氣勢都淩厲起來。

    清豔之間,又含殺氣。

    “我乃衡王結發之妻,如果這一路有宵小之輩膽敢欺上瞞下,蠅營狗苟……我便將那人斬之殺之,如同此石。”

    高高的城牆,忽然落下一塊碎石。

    餘清清一掌揮出,石塊頃刻之間化為齏粉,揚起一陣煙塵。

    “如果有人膽敢違背……別怨我翻臉無情!”

    這一句話說出來,無人敢與之爭鋒,眾人皆是靜聲屏氣,聲如寒蟬。

    隻餘餘清清的聲音久久迴蕩。

    等到蘇廷出了城門之後,這些

    人的心裏仍然後怕。世人都知衡王妃深居內宅,為人良善……

    怎麽如此兇悍?

    蘇廷離去之後,餘清清以蘇廷留下的人主持中饋,打理商鋪。等到夏日到來,又每日蒔花養草,行醫治病。

    少了蘇廷晚間的日日推磨……

    比起蘇廷在時,日子舒服了很多。

    蘇廷帶領的賑災隊伍從京師出發,帶著賑銀和糧草趕往江南。

    這一支賑災隊伍承載了所有希望,內閣日日催問,驛站嚴陣以待。蘇廷到任之後便發放賑銀糧草,逐步安置災民,又重建房屋,一步步步入正軌。

    水患生出的饑饉得到控製,百姓們漸漸得到溫飽,那些流民都安穩下來。

    情勢轉危為安。

    直到六月的時候,一切都忽然巨變。

    情勢急轉直下。

    養心殿裏,八百裏急報傳來。

    夏日越來越熱,正是疫病多發之際,蘇廷到來之前,這任知府用黴米替換新米,導致災民食後上吐下瀉。事發之後,將這些人趕到了山林之中。

    蘇廷及時處理,但是江州陰雨連綿,氣候潮濕,災民食用黴米之後漸漸發病,而病人聚集之地,又迅速生出瘟疫。

    水旱災害後最怕的就是瘟疫。

    瘟疫流傳的太快,至於瘟疫之後,很多地方都是十不存一,屍殍遍野。況且此刻草藥稀缺,正統學過醫理的郎中少之又少,平民百姓生了病都得靠身體熬……

    更別說傳染性烈、發病快的瘟疫了。

    宮女內侍聽到瘟疫這兩個字,都是心驚肉跳。

    這樣的消息傳到宮外,京城百姓同樣是恐慌不已。

    餘清清得到消息的第一刻,便冷靜下來,她知道疫病意味著什麽,如今之計是帶去足夠的草藥,前往江州之地救治災民,瓦解這一場疫病……

    她讀過許多醫書。

    自認對於這古代的疫病有幾分了解,能夠防治。

    餘清清做好了打算,連夜派人大量收購京城之中的藥材,又趕製艾草做的香薰。

    誰知第二日,她還沒出衡王府……

    便被人先一步找上門來。

    衡王府內。

    盛公公親自帶人過來宣旨,後麵是一隊長長的禁衛軍。纖雲心頭一驚,就要迴稟餘清清,讓餘清清連忙從後門出去。

    她還來不及做什麽……

    就發現禁衛軍已經將衡王府團團包圍,如同鐵桶一般,插翅難逃。

    纖雲跟家仆都被禁衛軍攔下,眼睜睜看著這些人闖入院內,心裏都是驚慌。

    姑娘……

    她朝餘清清所在的廂房看去,張大了嘴,喉嚨裏像是燒了一塊炭。

    為什麽這些人要為難姑娘?

    餘清清早已注意外麵的異象,她從梳妝鏡前起來,推門出來,朝眾人輕輕望了一眼,沒有絲毫慌張。

    “皇上送來旨意,是有何事情?”

    她的聲音亦是清淡,一聽便讓人心靜。

    盛公公朝她看了一眼,眼裏閃過一絲懷疑,低了低眉,壓低聲音:“皇上如今病重,聽說王妃醫術出神入化,是以讓老奴把王妃帶入宮中,親自替皇上治療……”

    他走到一旁,掀開身後空轎的紗簾。

    又有禁衛軍朝餘清清圍過來。

    “王妃,這便往裏麵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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