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若嵐一巴掌打過來的時候,沈朝雨印在臉上的神情紋絲不動。邢若嵐一下子想起了沈朝雨小時候,女孩看著柔柔弱弱,不知道脾氣隨了誰的,倔得像頭驢。

    她轉身開門,下了一層樓梯後,雙腳開始跑,快到二樓樓梯間,碰到了剛迴來的楊馳。

    距離剛放學沒有半小時,七中附近學生很多。指尖碰到口袋裏的硬物,沈朝雨腳步微凝,便利店的玻璃門被推開。

    煙氣連續嗆了幾口,平靜的臉上有淚掉下,沈朝雨的手在顫。

    胸口那種惡心得想吐的感覺越來越濃烈,伴隨著一種生理性厭惡。

    她直起身往前走。

    “我能不能跟你換下衣服。”

    有個女聲響在了耳畔,沈朝雨轉頭,朝身側的人望過去一眼。校服拉鏈從頭拉到底,她脫下校服,伸手遞過去。

    孫窈窈顯然也沒料想過眼前的情形,早已經設想過對方驚疑、猶豫或者匆匆拒絕的場麵,畢竟正常情況下,不會有人走在路上,碰到一個堂而皇之地來找自己借校服的人。

    她褪下自己的校服外套,也朝對方遞,意思是,不會跑。

    她顯然聞到了尚未消散的煙味,一兩秒的出神,還是穿上身了。傍晚的溫度涼涼,女生在她的注視下,動作慢慢地拉上了的她的衣服拉鏈。

    沈朝雨沒有她高,因為鞋子的原因,兩個人差不太多。她穿上她的校服,寬大的衣角垂得很低。

    “你等一會兒,馬上還給你。”

    孫窈窈說完便轉身,步履不停地往巷外跑,她聽說七中的宣傳欄裏還有照片。

    她一個人來,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灰白的煙霧舔舐著食指上爬,沈朝雨麵朝著牆根,煙盒沒扣,已經躺在了白色透明的袋裏,她重新蹲在地上。

    右手邊的路口有人經過。沈朝雨一聲不響地將煙頭熄滅,從牆根邊站起身,朝巷子深處,靠牆裝的水龍頭走。

    氣喘籲籲的女生從岔路進來,巡視了一圈才見到人,站在她的麵前脫外套。

    沈朝雨直立不動,白色的袋子遞向了孫窈窈。孫窈窈反應過來,塑料袋已經掛在了她的手腕,透明的袋底裏麵兜著盒煙。

    灰色煙霧消失的地方,周衍看著馬路對麵的巷口很久,直到宋俞叫他。

    –

    將要高考前的一個傍晚,她問周子衿,“如果你不

    想再繼續一種情景了,你怎麽辦?”

    四班的陽台趴了一片人,沈朝雨挨著牆,在周子衿的旁邊。

    周子衿發現之後,她沒有下課放學去找她們了。

    陸曉雯有天忽然說出一句話:“她長得漂亮,家庭也那麽好…我們不一樣。”她很小聲:“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樣。”

    沒頭沒腦的她的一句,周子衿居然認真答了:“逃吧。”她說。

    “不對,跑,逃聽起來太被動,跑,run,衝。”

    聽起來飛揚跋扈,她心中忽然將要失笑,好像那樣一個渾身帶火的男生。

    金城九月份偶爾的天氣依舊很熱,七中的短袖穿在身上,隻中午來迴一趟,前胸後背便填塞著黏膩的滋味兒。

    班裏新來的轉學生是個女生,教室充斥著男生“班花”“校花”的言辭。

    她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沈朝雨看了一眼,漂亮得讓她感覺得到某種生機,即使冷著臉。

    她在他的身邊坐下了。

    是他妹妹嗎?

    九月一號,沈朝雨向他那邊投遞的視線,比暑假前一次多出了一隻手的數。她潛意識的默認中,他是獨生子,也沒有在送向辦公室的學生檔案上翻看過他。

    聽說他在追一個女生,沈朝雨想到這樣的聽說,忽然陷入了一種陌生的情緒。

    她向她走了過去,麵帶微笑。

    去湊近,去相處,去偶遇,她像一小片光後麵藏身的影子。

    運動會那一天,她和兩個班幹負責給四班采購。沈朝雨站在貨架前,眼睛不知不覺放在了經常看到他喝的礦泉水瓶上。

    黃世爾看到她:“這種不行,我們應該班費不夠。”

    沈朝雨點點頭。

    “我帶迴去吧。”她說。運動會第一天的結束,地上毛巾葡萄糖剩了小半。

    她一個人拎著紙箱,四班教室沒有人,她走到教室後麵,放下東西,蹲下身整理。

    有人的腳步從門口帶進來,沈朝雨抬頭的時候,看到了麵朝她的薄肌赤|裸的背。男生站在座位旁,褲子鬆緊邊緣紮在腰上。運動服順著頭肩褪去,少年勻稱勁瘦的上半身很快重新鑽進衣邊裏,很快的換了衣服。

    似乎察覺了教室還有人,周衍往後側頭。她在看見他的反應之前,站起來走出了門。

    沈朝雨的心和她的腳步跳得一樣快,

    她的心飛到了久遠的地方。

    “衣服碰到粉筆灰了。”這是他們說的第二句話。

    距離上一次說過話,已經過去了三個星期。

    落楓山,黑洞洞的帳篷裏的晚上,小腹一陣陣痙攣性疼痛,她躺在床墊上麵,一個人合著眼,忽然聽到了他的聲音。外麵一眾人活蹦亂跳的時候,沒有人知道,裏麵還有一個她在睜著眼睛。

    沈朝雨一動不動,去聽他的聲音,聽所有人的嬉笑怒罵,所有的神經都貼向了靠著他們一邊的帳篷布上。

    “啪——”角落的塑料水杯被她碰倒,沈朝雨從頭到腳被釘在原地,忽然好像又重新癱軟附著在那裏。如果他知道她躺在這裏聽他說話,會是什麽感覺呢?沒有人會發現她,也沒有人會知曉她所有的心事、秘密。

    外麵的流星有多壯觀,她隔著頭頂的篷布,都能夠感受得到。

    《重返》結束的時候,他們的采訪問:你眼中的十七歲是什麽。

    在臉上反射式的出現微笑之前,她心裏跑過了她的十七歲。

    背書,寫題,排名,吃飯,睡覺。

    這才是她的十七歲。

    無所謂,沒什麽重要。

    一直以來,對她而言,好像真的沒有真正重要的。

    小時候還有過渴望,現在她都不想要了。

    燒日記本的時候這樣想,去落楓山之前,跟邢若嵐一次前所未有過的、難看不堪的揭疤流血,她也這樣想。

    隻是讓周子衿上去送花的一天,她還是聽見心裏的聲音冒出一個暗澀的笑。

    不是什麽都不想要,或者說,隻是有關得失,她可以說,“算了吧”來應對自己。她也願意那麽、坦蕩的,光明正大的,站在那個一直用她眼中的長焦鏡頭注視的少年的麵前。

    盡管她一直默默認定著,這是她的“喜歡”,為什麽要讓喜歡的人也曉得呢。

    邢若嵐想把她安排在想讓她相處的同學的旁邊之前,沈朝雨自己先向她交了讓人滿意的答卷。或許其實她也不那麽需要有朋友,有時候周圍被人包裹,她卻想要推開一切,獨來獨往。

    筒子樓裏彌漫著從左鄰右舍跑出來竄在一起的晚飯的味道,沈朝雨掏出了鑰匙。樓道左邊的門裏摔碗筷的聲音清晰,楊馳他爸又迴來了。一個樓層的老太太在她旁邊藏寶貝似的嘀嘀咕咕,楊馳小時候啊,他家養過貓,他爸喝了酒一腳踹過去,貓直接

    被踢斷了腿。

    邢若嵐不會跟她談及這些,這裏沒有多少人真實喜歡她,她也從來沒想過融入這裏。她的世界多麽小,隻有從前跟她們倆。

    和媽媽的相處一直是平靜的,第一次跟她的爭執,是在她在看她的日記。

    她以前還會覺得,一個人愛她怎麽也強迫她,想要保護她也控製她。看起來最強勢的人,卻那麽缺乏安全感。

    她小時候,在語文書角落寫過一個故事,考了第一,被買了大大的生日蛋糕的小女孩說,可是媽媽,我不一定非要第一,我也不想對這個老師溫柔禮貌,為什麽人非要堅韌不拔呢?我摔跤的時候,真的忍不住哭。

    邢若嵐說,這種想法是不對的。

    然後,她寫小故事就小心翼翼地寫,寫在另外一個藏起來的本子上。

    連邢若嵐可能都不知道,她虛偽,不敞亮,不勇敢,有目的會偽裝自己,對她不好的人也不會被她善待。

    “這個角色,你有合適的人選嗎?”她看著那個女生的眼睛,周子衿的眼睛,清亮得像是知道一切。沈朝雨第一次有了被看破的膽怯,內心有個聲音在說逃避和不要。

    “你喜歡我哥嗎?”

    從來沒有想過宣之於口,隻屬於她的“喜歡”,以這種方式裸露。詞匯好像將他們建立了某種聯係,不再是“她喜歡”,而是“她喜歡他”。

    在說“別告訴他”的瞬間,她是否心頭一飄而過那種念想:就這樣吧,讓他去知道也沒有關係。

    窗邊桌子上的打火機落了灰,最近一次把它裝在口袋裏,是想把沒忍住寫的有關他的、隱晦的文字也燒掉。

    沈朝雨按下點火,火焰從手裏飛躍,看著騰起的明光爍亮,她想到了一個人。

    火機孔躥出淡黃的火苗,遮天蓋地的陰影卻將之徹底掩蓋。她抬頭這個動作進行之時,瞳孔之中,少年隻手撐著牆頭由高牆外來,從上空飛躍,脖子上朱紅色的牌墜懸浮在半空一刻,跟隨他落地的動作,撞停在胸膛。

    他落地的瞬間,打火機上方的火,也隨之熄滅。

    時間隻為他凝固了片刻,他從她麵前經過、落地,而後微微側頭,又像沒有看到她,少年火一樣的從她前方跑過。

    那是他們班的男生。她認識,每天都來得晚,和那一群男生經常在一起。

    她沒見過長得這麽好看的男生,卻也是第一次注意到他。

    他走後,火機被她重新打著。日記本被吞噬在亮黃的火焰裏,沈朝雨盯著自己腳邊,那裏燒得隻剩小一小片灰燼。

    房門外接電話的動靜聽不到了,邢若嵐跟邢家的今天結束了。

    窗外麵,新年的鍾聲響了,“新年快樂”,她無聲說。

    ***

    天黑得明顯早了,路燈還沒亮,人跟近視了三百度似的。

    拖拖拉拉走出一條路口,周衍居然又看見了她。

    一中校服,手腕上掛了個透明塑料袋,裏麵裝著煙盒子,這次看清楚了臉。

    孫窈窈是三班默認的班花,瘦窄臉,皮膚白淨,黑眉彎彎,骨骼纖細,四肢修長,不是五官精美得驚心動魄,因為骨骼型的瘦加個子算高,第一眼就是不容易輕易接觸到的文藝女神。

    再一次的遇見,一中,後台,校服衣角卷進去一道,她已經發現自己的外套被煙灰燙出了個洞,周衍停住了,轉頭,目光遞向了周子衿:“你認識她嗎?”

    ……

    周子衿的表情有些精彩。

    未曾設想過的,被加好友的人先向他發來信息,“你好。”

    隻是有問有答,有求必應,不是任何主動的熱切。孫窈窈默認著,周衍挺好相處。但這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幸好他不是因為那天看到了,他那天什麽都沒有看到。

    直到在江州遇見他。

    來自正常人該有的直覺和意識,男孩青春洋溢的臉龐,她看見旁邊他的朋友的揶揄的笑容。

    可笑、荒誕的戲劇。

    害怕、複雜、極度負麵的情緒將她籠罩。

    她打字,飛快地發過去,“不用了,我男朋友還在等我。”前後的聊天,突兀得像從外太空墜落到了珊瑚海,隻為了彰顯男朋友那三個字。

    真的是直至現在才恍然的意識嗎,那些刻意忽略的事實,自己為自己加以粉飾的自我欺騙……即便她甚至產生過千載難逢的一種想法,這樣的男生,他們好像真的可以成為朋友。

    初次的試探過後,她的本意就到此為止了。但是,心裏的自然而然的念頭,像是生來注定長勢的藤蔓。

    想跟和她熟悉的人,也有所聯係。

    跟孫窈窈充滿搞笑色彩的一拍兩散,周衍竟然沒有過多感受。

    他覺得他真是瘋了,因為一個印象深刻的模糊畫麵,居然想認識一個人。

    他心裏升起一瞬間一開始的那種懷疑,是她嗎?

    眼前似乎又有煙霧繚繞,女生的側影在天色漸晚的灰白色裏若隱若現。周衍想,也許那天真的近視了。

    再一次撞麵,已經是暑假之後。孫窈窈低著頭跟他擦肩,慌張躲開之前,手裏剛買的牛奶的吸管脫落,掉在地上。

    這一次掉的,不是一遝她的照片。

    和一個不認識的女生交換校服那個傍晚,她進了七中的校門,動作迅速地隔著那麵玻璃,拍下了宣傳欄裏那一張合照。七中和一中英語聯賽的合照,中間站著的女孩,明麗端正的雙目直視鏡頭。

    打印機發出細微的聲音,照片從出口一張張吐出,除了需要的那張,順便,外加幾張,手機裏麵的嶄新的,她的照片。她在微笑,她在唱歌,甚至包括,她在等車。

    宣傳老師說:“之前交給你的有個裝照片的文件袋,有周子衿的那張你幫我找一找,學校找我要資料,明天帶過來就可以了。”

    照片。

    她的照片。

    可惜所有有關她的照片,早就被她剪下來,貼在了一本隻有她的厚厚本子裏。

    “姑娘,這照片上打印的是誰呀?真漂亮,送給朋友的吧?”緊靠著打印機站的孫窈窈怔然,心房異常地搏動了數下,從老板手裏奪過所有相片。

    她沒有彎腰撿吸管。就像那一天,異性的目光看像了她,她從他身邊走過,照片不甚散落一地,孫窈窈一把囫圇吞棗地往地上抓,照片間夾雜著灰塵細沙,她沒有迴頭看。

    他站在了周子衿的旁邊,出現在自己的好友申請列表裏麵。

    在他旁邊蹲下的女生,地上掉了一遝他妹妹的照片,那是她不可控地放任自己,告訴自己就隻一次,來自第三視角的,窺探角度的相片。

    孫窈窈的心仿佛被一雙汗涔涔的手緊緊攥住,他發現了什麽?他那天真的看到了吧?聯係,無從控製的憂懼,她率先按下了試探的按鈕。

    周衍的聲音越過肩膀傳遞向她,“你校服怎麽破的?”

    同一個地方,問到校服,她急促地被抓到那一天。吸管躺在沙麵的地上,孫窈窈語速控製不住地急切:“別人燙的吧。”幾個字落下,倉皇逃開。

    “哈哈,生日是之前了,不過很謝謝你,你也快樂。”周子衿迴給了她。

    孫窈窈忽然笑了。

    早

    一點,怕她知道,晚一點,怕她不知道。

    喜歡她嗎?

    公交車的門打開,有男人女人上來。孫窈窈鬆了手扶,條件反射地從位置上站起,往後車廂退避。手背忽然碰到了粗硬的人的皮膚,有個四十歲的男人從後門上來。孫窈窈猛地揮手,瞬間甩開碰到她的人的手指,看不到對方遞向她的驚愕的眼神。

    胸腔擠壓的東西讓她有種即將窒息的難受,沒人注意到,她僵硬的腳在打顫,無意識地咬著牙齒,她把頭轉向開闊的窗外。

    這樣的碰觸也會讓她深深的惡心。

    曾經一度看到跟他一個年齡段的男人,她會嘔吐。占據記憶深處的畫麵,像無盡的噩夢,厚厚疊疊地向她撲噬。

    她想成為她。

    由內而外的,完美無缺的,漂亮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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