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中陰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

    葉川和葉淮迴到宅子裏以後,桎梏楚澤的空氣牆終於消失了。他試圖進到那間宅子裏去,繞轉數圈,仍然不得其門;試著爬牆,沮喪地發現自己沒有那根運動神經。

    他隻能坐在屋簷下,等雨停,或者天明。

    漫長的一夜過去。

    天際遠山映出灰白色的時候,雨終於變小了,像冰涼的絨絮一樣,輕飄飄鋪下來。隻有屋簷還在往下滴水,斷斷續續的滴嗒聲,清晰、單調地重複著,使人墜入平靜的虛幻。

    就在楚澤深刻懷疑,自己是否有找錯方向的時候,背後的宅門輕輕響了一下。他立刻站起來,轉身便看見,兩扇雕花對稱的厚重宅門之間,裂開了一道手腕粗細的漆黑門縫。在那道幽深的黑暗中,露出一雙明亮、靈動的眼睛。

    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轉了一圈,表現出它們主人的警惕。確認周圍安全、沒有敵情之後,小心翼翼地先探出一隻腳,緊接著,整個人迅速地從黑暗中鑽了出來。

    小孩子一瞬間出現在壁燈的光明下。

    之前被空氣牆阻隔著,楚澤並沒有看得很真切,隻憑精神力的氣息感應,能夠確定這個孩子是葉川。但是現在,葉川就在他麵前了,離他隻有一步之遠,他終於看清楚了葉川的長相。黑色的雙眼和短發,清秀平凡,但是耐看的臉,和現在那張五官精美的漂亮麵孔截然不同。

    恍惚之間,楚澤覺得他的模樣異常熟悉。但是他又真的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在哪裏見過這樣年幼的葉川。

    他盯著葉川看的同時,葉川也在看著他——或者說,目光穿透了他,看著他身後的花園。在十餘秒跨越時間、跨越空間的對視之後,葉川忽然向他跑過來。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接住這個孩子。

    但是並沒有。葉川穿過了楚澤的身體,跑向了花園。

    他看見了孤零零地開在灌木叢中的白玫瑰。

    雨還沒有停,蒙蒙地下著,在他發梢肩頭掛上一層細密的白水珠。他裹著一身寒氣,衝向花圃,將那枝白玫瑰從灌木叢中摘了出來,興高采烈地尖叫:“花花!開花了,真的開花了!”

    他舉著玫瑰花衝迴宅子下,朝樓上大喊:“葉二你快來看,開花了耶!真的開花了!”

    宅子裏傳來一陣動響,伴隨著少年聲音“吵死人了”的咒罵,葉淮穿著睡衣,隻披了一件外衣,就下樓開門出來。葉川跑到

    屋簷下,剛剛好是楚澤麵前的位置,舉起了手中的玫瑰花。

    滴嗒。

    一滴隔夜的雨水從簷上落下來,正打在白玫瑰的花芯裏。幹淨柔美的花朵,白瓣上綴著雨露,順著被剔淨尖刺的翠杆流下來。

    “葉二你看!真的開花了!”隔著兩個人並不能看見的楚澤,葉川興奮地向葉淮展示自己早起的收獲,一雙大眼睛明亮得幾乎可以閃出光芒。

    “天都還沒亮!大早上的,就因為這個鬼叫?!”葉淮望著他,一臉看白癡的表情。“你神經病啊!”

    “可是花都開了——”葉川說。他在原地轉了一圈,再次高高舉起手中的玫瑰花。“花都開了,哥哥今天來接我吧?對吧葉二,我哥今天要來接我了,接我迴家的!”

    葉淮按著太陽穴,不耐煩地打斷他:“等等,這都什麽跟什麽……沒跟你說嗎,以後你就住在這裏了,不會迴金塔了。你哥去白塔讀書了,誰什麽時候跟你說他要來接你了?”

    葉川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舉著花的手往下微微一墜:“不,不是你說,我哥來接我的嗎。”

    葉淮一臉見鬼的表情:“我什麽時候說過?”

    “你前天說的。”葉川低聲說。“等到花園裏的玫瑰花開了,我哥就會來接我了。”

    葉淮似有所悟的樣子,不可置信地反問:“我靠,你不會當真了吧?”

    “——什麽?”

    “我瞎哄你的,誰讓你那麽鬧騰,死活不肯去睡覺!”葉淮有些惱火。“我現在跟你說清楚,你隻能乖乖呆在這裏!你哥去白塔了,他不要你了,以後我才是你哥!聽見沒有?!”

    ——嗒。

    屋簷上的雨滴落,穿越了凝固的空氣,擊碎玫瑰花。

    一道水痕順著葉川的臉頰滑下來,在他下巴上聚成水珠,悄然砸落。

    “……你騙我?”

    淚水落地。

    水打碎在石板上,星光迸濺,綻開一朵火花。星火迅速爆裂開,將支離破碎的花瓣引燃焚盡。

    “你騙我?!”葉川哭著質問葉淮。“你為什麽要騙我?你騙我的吧——他怎麽可能不要我!”

    熱氣模糊之間,葉淮似乎說了什麽,但是誰也沒有聽清楚他的迴答。頃刻,自地上玫瑰花瓣的灰燼中,抽出荊棘模樣的鋼筋鐵骨。燒紅的鋼筋劈啪爆響,絞成牢籠,將少年困作囚鶯。

    花

    園、宅屋消失不見,綿綿細雨傾盆而下,澆在滾燙的鐵籠上,轟地騰起白霧。短短眨眼的功夫,四周已經是一片白茫茫,伸手不見五指。

    變故發生得太突然,楚澤完全來不及反應。他倉皇四顧,隻聽見茫茫白霧深處,隱約傳來尖銳的鳴嘯聲。片刻之後,濃霧稍淡,他闖進去,卻找不到葉川在哪裏了。

    嗒嗒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楚澤猛然迴頭,背後的白霧分海一般,被狂風朝兩邊撕去,撕出一條空曠的走廊。幽深的盡頭,兩道修長的人影,一前一後,往這邊走來了。

    “首席,安卡焰溫過高,碳化鋼桎梏無效。”走在已經成年的葉淮背後的童觀鹿低聲向他匯報情況。“再不采取措施,隻怕整個青塔,都將有祝融之災。是否需要暫緩精神鏈接切斷手術?”

    “火來水淹,降溫。不能半途而廢。”葉淮麵不改色,步伐也不曾有過絲毫停滯。“啟用最新材質的隔離板,別讓他跑了,無論如何,這次必須一舉成功。”

    他們一邊低聲交談,一邊從楚澤身邊錯肩而過。楚澤的目光跟隨他們轉動,跟在他們背後,來到一間手術室門前。

    葉淮推開門,濃鬱的白霧再次撲麵而來。

    “啊——!!!”

    淒厲的尖叫聲穿透重重霧靄。

    不等葉淮進門,楚澤已經搶在他前麵衝進了手術室。

    葉川在濃霧中央。他被囚禁在一層鋼筋牢籠、一層透明的隔離板後,抱著後頸,蜷縮在地上,止不住地顫抖。手術隔間內火光亂竄,不時灼上隔離板,但對扛上這層針對他特性研製的隔離板,都無濟於事。

    手術室兩側牆壁上的噴霧器,向他不停地噴灑信息素壓製劑,隔離板前的操作台泛藍光,監測他各項身體精神數據。隨著壓製劑的濃度越來越高,他顯得越來越痛苦,鮮血從耳孔、口鼻中溢出來,滴在幹淨的地板上,一瞬間,被灼成黑色的焦痕。

    楚澤瘋了一樣撲上去,想要抱住他。但就像在花園裏那時一樣,他無法穿越那道隔離板,隻能被擋在外麵,忍受目睹他承受痛苦的煎熬。

    葉淮終於走進來了,他站在操作台前,釋放出他的精神力。溫柔的海浪一層一層地相疊,向葉川湧去,將他包裹住,盡力撫慰著他。於此同時,童觀鹿也來到操作台前,密切關注著,那道被捕捉到的,代表葉川與其向導精神鏈接的折線。

    葉川看起來終於好受了一些,他掙紮著,

    從地上爬起來,朝葉淮踉蹌過去。他趴在透明的隔板上,無力地捶打著隔離板,哭著對葉淮說:“葉二,放我出去……”

    葉淮溫柔地望著他,不為所動。

    “放我走,求求你,放我走吧……”葉川哭得聲嘶力竭,血淚從臉上淌下來。“我求你了,我不能沒有他……”

    他哭著哭著,慢慢向下滑落,最終竟然垂著頭,跪在了地上。葉淮終於屈尊降貴,舍得開口對他說一句話:“別傻,他會害死你的。”

    “我不怕!我願意為他去死,讓我去啊!”葉川疼得用力抓撓著隔離板,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叫喚什麽,卻也歇斯底裏地喊。“沒有他我現在就要死了!讓我去找他啊!”

    “不會讓你去的。”葉淮說,朝童觀鹿比了一個手勢。迴過頭來,又溫柔地朝葉川笑,像在勸服一個不懂事的、年幼的孩子。“他已經不要你了。”

    葉川呆滯在原地。

    趁他愣神的功夫,童觀鹿立刻按上操作台的鍵盤。嘩啦數聲巨響,原本栓在葉川身上的鎖鏈驟然繃緊,將他懸吊上半空中。緊接著背後機械臂接近,將針筒中的藥液,注**他後頸的腺體中。

    “啊啊啊——!!!”

    “滴。”

    象征哨兵與向導之間,至深至愛之情誼,心魂相付之羈絆,性命相依的精神鏈接的那條折線。

    從中崩斷。

    火光暴濺,盈滿了整間隔離室。隔著厚重的隔離板,楚澤依然能感覺到,炙熱的光和溫度灼在自己臉上。

    操作台上係統忽然紊亂,各項指數瘋狂跳動起來,一路上飆,從幽藍色直飆成刺眼的火紅。葉淮恍若未見,將手掌貼在了隔離板上。

    “……成為黑暗哨兵吧。”他喃喃說道。

    楚澤已無暇顧及其他,他全副身心的注意力,都在隔離室中痛苦以至崩潰的少年身上。

    葉川慘叫著,掙斷了鎖鏈,跌坐在地。

    他渾身浴在火海中,七竅流血,滿懷陰毒恨意地盯著葉淮,像從十八層地獄爬迴人間複仇的修羅。

    “葉——淮——”他絕望地咆哮,字句泣血,嗓音沙啞至破聲。“你有本事,就別讓我活著出去……不然我一定殺了你……”

    “我要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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