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瀚見眾人又是端杯敬酒、又是鋪紙研磨,就連小楚楚也提溜著一塊油滋滋的烤肉上前以茲鼓勵,幾乎鬧得池鳳卿不可開交,便笑歎戲語道:“鳳卿最是雅致的一個人,這會兒沒有飛雪、寒梅的做題也就罷了,偏還一團的酒濁、肉臭,也太玷汙了他的文墨。”


    楚南明正要說話,池固倫搶先道:“要雅致還不簡單!瑤琴一張,清曲一首,必能配出一番閑情雅趣,自然就能得絕妙好詞了。”


    楚楚立刻興奮地拍手道:“好!鳳哥哥潑墨,我給你配樂。”說著便要去彈琴奏曲。


    楚南明瞥了一眼池固倫,從那眉眼間已大概猜出了他的用意,一把將楚楚拖迴身邊,輕斥道:“就你那手段也好意思在鳳卿麵前現?再則,之前已經賣弄過了,這會兒還要去霸著琴,難不成還想以此為業不成?!”


    熙陽國風雖也開化,但是閨閣女子習琴大多還是為的自得其樂,少於人前以技娛人,便是熟人跟前也是適可而止。楚楚見他說的難聽,小臉一癟,隻好悻悻地乖乖坐下。


    池固倫便朝高思琦道:“那不如,就有勞高小姐吧。”


    高思琦知道池鳳卿的喜好,也正想借以此道拉近些彼此距離,聞言便順水推舟,欣然應下。提裙轉到琴架前優雅落座,素手弄弦,一串音符便傾瀉而出,倒也算得手法嫻熟。跟著,一段前奏過後,朱唇微啟,高思琦便婉轉歌喉,唱了一曲:“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池鳳卿正在潑墨揮毫,聽了那歌詞卻是眉頭微微一蹙,半途擱筆。


    高思琦看見池鳳卿停滯,誤認他是為自己歌聲打動,又聲情並茂地重複了兩遍。


    待她琴曲皆了,池固倫朝羅啟浩問道:“覺得如何?”


    “啊?哦,不錯。”羅啟浩壓根兒就不曾細聽,出於禮貌便敷衍了一句。


    楚南明又去問裴永炎,裴永炎視線從高思琦身上滑過,又在他和池固倫之間掃了個來迴,最後再看了一眼池鳳卿,然後揀了塊熟透的鹿肉遞到楚楚麵前的盤中,淡淡迴道:“音律上頭,我與啟浩總沒有你們明白的。但隻論聽後的感受,我卻覺得更喜楚楚之前彈奏的那曲子。”


    “真的嗎?”楚楚見被人誇,立刻喜形於色,雙眼閃閃的故作謙虛道,“我隻是時常自己鬧著玩的多些,從不敢和人比較的。其實,我覺得高姐姐彈奏的要比我更委婉、流暢,隻是那歌詞聽著直白,卻又似乎不大明白,大約涵義很深罷。”


    陳思瀚笑道:“你還小,不用明白的。”


    池固倫又問張義山道:“你算慧根不淺的,又如何看?”


    張義山看了一眼窗外,然後垂眉執杯端酒,送到唇邊時意有所指地淺笑道:“我近日隻聽《九州謠》。”


    池固倫和楚南明眼中有物地對了一下目光,默契而笑。


    楚楚睜著天真無暇的大眼睛,一本正經地點頭附和道:“嗯,那《九州謠》我也聽了,還學著自己彈了一陣子的。也聽哥哥哼過另外一種曲調的。要是單論曲子本身的優劣,倒是我和高姐姐今兒彈奏的這兩曲稍有遜色,都比不上那兩首的。”


    高思琦從琴前優雅起身,轉迴眾人身邊道:“方才唱奏的這詞曲本也是他人所作,我不過是照貓畫虎,學演了一番,叫大家見笑了。說起譜曲高低,私以為那《九州謠》的確略勝一籌,隻是論及那歌詞,我卻不敢苟同。無論詩詞歌賦哪一樣格式,它一樣也不似,對仗、韻律、平仄,也都甚是牽強,再論表情達意,似也不如我唱的這一首精煉。”


    池固倫反問道:“那,高小姐可是對所唱之曲盡解其意了?”


    高思琦立時雙頰泛紅,微微垂麵。


    池固倫心內諷笑一聲,又反問道:“那高小姐又可知,如何這無名氏所作之歌卻為雅士名流傳唱,甚而收編在冊?”


    不等高思琦辯駁,張義山接口道:“言者,心之聲也;歌者,聲之文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夫欲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此歌之善也。”


    一仰脖,將杯中酒悉數飲下後,又歎道:“青山如黛可研墨,一展碧落為畫軸,我取短鬆堪作筆,揮下清月照江流——,那《九州謠》若論文筆,雖算不得詩中佳作、詞中翹楚,卻也自有一股睥睨之氣。隻這開頭四句,便可見歌者胸襟,豈是一般小女兒情懷堪與比擬?!”


    楚楚撕著手中的一片烤肉,點頭應道:“嗯,張大哥的意思我聽懂了,隻要情真意切便可天然而就,倒也無需一味拘泥於形式了。”


    池鳳卿將寫了一半的手稿揉搓成團,擲在炭盆中焚了。也不去看那高思琦,淡淡接下張義山的話題:“抒者捧心而獻,聞者自然會有感觸。嚐有工於辭藻者,便是能得錦繡文章,也能叫人覺出虛情假意,反而不美。俗詞俚曲也嚐有為人所喜者,皆因所述讓人深有同感之故。”


    所謂敝帚自珍,他本是對丹影存了護短之心,在那高思琦開口批諷《九州謠》時便欲出言反駁,隻是見大家都有話說,故而才忍著。何況當初不識丹影,先就是為她歌舞所動,自然不會以為《九州謠》一無是處。


    頓了頓,想著高思琦方才的前後作為,到底麵上忍不住泄露了一絲不悅,不由以斯文之態諷罵出口,“其實,此二者皆有優缺,若能取長補短,未必不會再賺稱頌。情真者,若能得文辭之美,便可錦上添花;而擅文者,也未必不是斟詞酌句於筆端上頭花了心思的,入情本也不難。最可恨的是,表裏兩者皆無真心,一點力氣也不想花,偏還標以劍走偏鋒來嘩眾取寵,隻落得個懶費筆墨誤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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