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蔽月,夜色晦暗。


    一輛馬車在山路上疾馳。


    借著朦朧夜色覷眼一看,駕車的竟是個半大男童!夜奔之舉顯得有些過於老成,稚子麵龐卻終究難掩內心焦灼,泛著追趕生死的慘白。一雙美目世間少有,叫人乍看之下能覺春暖花開,可是此刻卻如冰火交融。有痛有恨,冷到徹骨,又怒灼燎原。滿腔怨尤無處控訴,唯有牙關緊咬,雙唇緊抿,竭力搏個絕處逢生。衣襟上早已灑滿汗水,斑駁了那雨過天青的純淨顏色,不堪風霜。


    山路崎嶇難行,一陣顛簸之中,孩子忍不住咳了幾聲,竟帶出了不少血水,顯是受了傷。他卻顧不得片刻休養,一雙白嫩小手攥起拳頭,狠狠擦了一下嘴角,然後便繼續扯韁催馬。揮臂急策,帶著無處宣泄的怒意,隻恨不能立時化拳成錘,砸碎這世間不平之路。


    那在韁繩拉扯鞭撻下吃痛的馬兒極有靈性。睜著一雙不染塵世無辜的眼,似為牽拉的人焦灼心痛,泫然欲泣,卻又壓抑著不忍嘶鳴,默然地四蹄齊飛,一路卷土揚塵。本該踢踏飛燕,縱情遼闊草原的昂揚雄姿,此刻卻被逼仄在崎嶇的羊腸小道上奪命狂奔。


    無從選擇的茫茫夜路,在蹄下黯然未卜。


    疾馳惹風,幕簾撩動。車內坐著的,竟也是個孩子,比方才那個還要略小兩歲。胖嘟嘟的小臉上同樣汗灑如豆,滿是蒼白。變故突然,前一刻還是靜好歲月,童真意趣,此刻卻唯有生死掙紮。那雙來不及成長蛻變的眸子,黑白無瑕中布滿了驚恐。又一陣顛簸,圓滾滾的身子立時被顛得東倒西歪,也顧不得滑落的玉冠和糾結肩頭的細軟黃發,趕緊抬起手,用那幾根嫩筍死死巴住窗沿。因為驚恐用力,原本的指窩露出骨節,泛出慘然青白,卻比不過這命運給出的顏色猙獰。


    怎麽也想不通,前一刻還在仰望星空,聊侃未來,下一刻卻已置身生死絕境。原本花果飄香,靜謐安逸的莊子,突然間火光衝天,四處嘈雜。侍衛張誠孤身去引圍兵,趙忠則帶了他兩個別路逃奔。逃出莊子,卻不曾迴府求救,而是一路奔往京畿之外。結果路上再度遇險,趙忠舍命攔截,將他二人刺馬驚走。可惜......


    馬車慌亂奔突,身後遠遠有火光、喊殺之聲雜遝而來,一路緊咬,尾隨不放。那人心欲念猖狂的嗷嗷叫囂,傾軋篡奪的步伐紛亂,趕盡殺絕的刀劍霍霍,劃破了清夜靜謐,驚得林中倦鳥振翅棄巢。


    趕車的孩子忽然將韁繩拴著車轅,轉身躍進了車內,不容他人有所反應,瞬息間揚手點住錦衣男孩的穴脈。對麵那白胖的小臉上頓時驚慌中泛起不解,瞪大了雙眼張著小嘴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無奈卻身不能動口不能言。


    “我,我......得罪了!”那青衣下的小手握了握拳,咬咬牙艱難地吐出一句,然後彎下身子,朝比自己矮了約莫半個頭的錦衣身影恭恭敬敬磕了個頭。接著,也不理那一團小肉球如何的滿麵惶惑,隻手腳利落地三下五除二將他扒了個精光,又將自己剝了個幹淨。


    車疲馬憊,已不堪負載,後麵的追殺之聲卻漸漸在逼近。


    趕車的孩子給對麵那個理了理身上的青衣,攏了攏亂發,又將自己換穿上身的錦衣玉冠整了整,怔怔地看著那圓嘟嘟茫然的小臉片刻,然後揚起唇角笑道:“原來,你怎麽穿都好看。”而後握住對方震顫發抖的小手貼上自己的臉頰,細語低喃道,“幸而,我也不差。”


    壓著心頭千絲萬縷理不清的感悟,吐不出胸中千言萬語的呐喊,那孩子隻是眨了眨眼中泛起的淚光,抬頭再看眼前的小胖子,細語規勸道,“你,日後有機會還是習點武藝吧。這世間,可信又堪用的人太少了。”說完,一咬牙將那比自己矮了一截卻胖了一圈的小身子攔腰抱起,聚力雙臂將人拋出馬車,扔進了路埡下的森森密林。


    小胖子剛剛猜出他這反常舉止的意圖,就見那張如自己一般稚氣未脫的小臉消失在了眼前。而自己圓滾滾的身子,在空中翻騰打旋,又在枝椏間穿插幾迴,最後落在了一棵老木梢頭。來不及消化今夜一波接一波的意外,來不及體會清冷夜裏,那攔腰相抱刹那間彼此靠近的體溫,隻魂魄飛散地隱約聽見一句“不要忘了我”隨馬車絕蹄而去。


    將夥伴扔在林間,孑然遺留在狂亂奔突馬車上的男孩,摩挲著換在身上的錦服玉冠,嗅了嗅衣服上殘留的沉香味,似有無限眷戀。片刻之後,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轉頭朝林間丟去一瞥,而後轉看追兵。一雙美目看著身後尾隨的火光,在恨意和譏諷中流轉幾迴,輕勾的唇角從留戀到嗤笑,應是少嫩無憂的容顏最後布滿了絕望和不甘。捏著錦衣的雙手緊了緊,忽而毅然揚起,朝自己璧玉無瑕的臉上狠狠抓撓,直到血肉模糊,才又重新撩起韁繩,狠狠朝馬背上揚鞭急催,一下接一下發泄著身心的痛和恨。


    在不甘蹈踏卻又別無選擇的路上。


    向盡頭。


    奔赴。


    早已嚐盡顛沛流離,偶然緣分,以為終得幸運之神眷顧,卻原來,到頭依舊是一場噩夢。生或死,天堂或地獄,輾轉來去,一切隻不過是乖舛命運的肆意捉弄。這原本也算是借來的幾年,今日便還了吧!隻望他不要似自己這般再沒有機會選擇。


    樹頭的孩子梗著麻木的脖子,吃力地抬頭追看狂奔而去的馬車。看著那尾隨的火光離馬車漸漸隻有尺丈之遙,前麵卻是懸崖絕路,不由焦急萬分。無奈,心內呐喊如雷,口中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隻眼睜睜看著那馬揚起前蹄,在風中飛揚鬃毛,拖著身後的馬車朝空中躍起,竟似要向微露卷雲的銀月幻化而去,令人錯疑那一瞬間的踏雲奔月,是飛渡星漢化羽成仙。一刹那後卻令他絕望地,在一聲悲憤的長嘶馬鳴中,帶著他終日如影隨形的夥伴朝崖底狠狠砸去,砸向那萬丈崖底生命孤寒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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