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城西角落住的都是窮苦人家,破敗的土牆,狹窄的小巷,白日裏都沒什麽煙火氣,到了傍晚就更加蕭條了。而在最西一麵有座孤零零的破廟,牆都倒了屋頂也塌了一塊兒,除了附近人家小孩子貪玩偶爾會過來,平時根本沒有人來參拜。

    與破廟的淒慘狀況比,廟前頭倒是生了棵茂盛的老槐樹,主幹足足有三人合抱之粗,春日裏倒是有人過來夠些榆錢吃,現在這時節,沒人對這顆樹有興趣,若不是百姓們多少還信些神明,不敢拆了神仙屋門前的樹,這棵榆樹也早就被人伐了。

    一片死寂中,槐樹上突然傳來悉索動靜,有枯瘦如柴的手扒開繁茂樹葉,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

    李老頭坐在樹杈中間,眼睛微微眯起,透過樹葉打量前麵的小巷子。

    那死丫頭太機靈,她一人來最好,若敢叫上旁人,他才不會下去給她打,先躲在樹上,明日再哄孩子過去警告她,若是她再三搗鬼,他索性把她路上的醜事都說出去,讓她連大戶人家的丫鬟都沒得做!

    紅日西落,天色暗了下來,巷子盡頭忽的轉過來一道纖細身影,腳步聲在空曠的巷子裏格外明顯。

    李老頭側耳傾聽,確定隻有一人腳步聲後,依然小心翼翼扒開樹葉打量,見死丫頭穿了一身男裝,他又恨又氣。虧他自以為見多識廣,沒想被一個臭丫頭騙了一路,愣是沒發現她是個姑娘,早知道是姑娘,這一路好歹有些消遣不是?

    人越來越近,李老頭居高臨下盯著小姑娘因為逆光而走被夕陽照得紅撲撲的臉蛋,不爭氣咽了咽口水。才來嘉定多久啊,死丫頭先是攀上宋掌櫃再是認了一門幹親,瞧那臉蛋養得,水嫩嫩可人,今兒個他非要將人狠狠弄上一番,得了她的身子,她才會乖乖把錢給他,到時候他先買個宅子再把人娶迴家,日子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李老頭越想越美,但他也沒有高興過頭。樹下的人進了破廟,他望向巷子盡頭,等了足足兩刻鍾的功夫,確定死丫頭是真的自己來的,他才哧溜往下爬。

    唐景玉就停在廟前破敗的小院裏,靠近門口。朝廟裏喊了幾聲沒有迴應,她猜到李老頭應該如他們所料躲在哪個地方看著呢,因此很耐心地等著李老頭出現,還裝出一副恐慌不安的樣子。樹葉陡然響起,她立即迴頭,瞧見李老頭往下爬的身影,唐景玉搶先跑出院外,站在來路那側防備地盯著李老頭:“你叫我過來做什麽?你怎麽知道那日見到的就是我?”

    李老頭露出一

    個輕蔑的笑容,“我跟你吃一起睡一起,怎麽會認不出你?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你啊。”說著朝唐景玉走去。

    唐景玉警惕地後退。

    李老頭見她不肯老老實實站著給他抓,怕一會兒追起來驚動旁人,便退迴破廟門口,靠著牆頭朝唐景玉揮手:“過來過來,我又不會吃了你,你躲什麽躲?”

    唐景玉沒動。

    李老頭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一臉兇相地威脅道:“識相地趕緊坐我身邊來,咱們好好敘敘舊,否則明日我便把你當乞丐衣衫不整的事傳出去,看你還怎麽做人家的幹孫女!”

    廟前的牆倒了一半,唐景玉不用扭頭餘光裏也能看見那人從西牆空缺處慢慢朝李老頭所在的位置走了過去,他穿了一身墨色衫子,緩緩移動,猶如鬼煞。

    唐景玉不再關注宋殊那邊,同情地看著靠在牆邊的乞丐,歎道:“李老頭啊李老頭,你說你,好不容易到了江南這片富庶地方,你安安心心做個乞丐多好,何必找我的麻煩?我自認路上夠孝敬你了,當初你好幾次打我搶我的東西吃,我有了好日子過也沒想過要找你報仇,你怎麽就要恩將仇報呢?”

    “少廢話!”李老頭猛地站了起來,狠狠瞪著唐景玉:“我數到三,你再不過來,更難聽的事我都能編出來!”

    唐景玉看一眼他身後,冷笑轉身。

    走了一步,聽到李老頭低聲咒罵,走了兩步,後麵傳來一聲悶響,唐景玉駐足,迴頭一看,就見李老頭已經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而宋殊剛把手裏的磚頭扔到院子裏。

    唐景玉忍不住笑了。

    她實在沒想到宋殊會用一塊兒磚頭行兇。

    “不是不讓你迴頭了嗎?”宋殊拍拍手上的灰塵,抬頭時對上唐景玉的笑臉,他愣了一下,跟著低聲斥責道。

    “他死了?”唐景玉假裝沒聽到,盯著李老頭問。隻拍了一下,萬一沒死透咋辦?

    宋殊走了過來,確定小姑娘眼裏沒有害怕,便將人轉過去,“走吧,他不會再找你的麻煩。”

    沒有說到底死沒死。

    但唐景玉明白,李老頭是真的死了,宋殊這種人物,既然出手,必定是要一勞永逸的。

    唐景玉乖乖走在他旁邊,看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這樣荒涼陌生的地方,因為身邊有熟悉的人,她一點都不害怕,“掌櫃,今天多謝你了。”上午鬧脾氣的事,是她先逆拂宋殊的叮囑

    ,宋殊才故意氣她的,兩人都有錯,扯平算了。

    宋殊側目看她,有些擔心:“你真的不怕?”出了人命,他怕她不敢表現出來,藏在心裏反而不好。

    唐景玉搖搖頭,迴頭瞅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道:“死人我見多了,那些乞丐們為了半個饅頭都能打死人,我有什麽好怕的?至於李老頭,我們早就有仇,今日他不定打了什麽更惡毒的主意,他死了我隻會痛快。”

    宋殊沉默。

    唐景玉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她畢竟是個姑娘,正常點的姑娘見到死人應該嚇哭甚至撲到宋殊懷裏尋求慰藉才對。不過說都說了,此時再裝膽小反而虛偽,唐景玉撇撇嘴,小聲嘀咕道:“我這樣,掌櫃會不會覺得我心狠?”

    宋殊正在想象小姑娘曾經的無助境遇,旁人為了饅頭動手拚命,她肯定也害怕過,那時她會不會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生怕戰火引到她身上?此時聽唐景玉這樣問,再看她低頭抿嘴的樣子,他克製住摸摸她腦袋的衝動,望著前路道:“人是我殺的,照你的意思,我豈不是更狠?”

    她如果嬌嬌弱弱的,也活不到今日。

    唐景玉詫異抬頭,宋殊直視她眼睛,眼裏有難以察覺的溫柔:“此事已經結束,無需多想,晚飯想吃什麽?”那乞丐死有餘辜,不值得她費心。

    他不嫌棄她冷血無情罔顧人命,唐景玉不由自主就笑了,心思跟著轉移到了晚飯上,“是迴家吃還是在外麵吃啊?”

    “隨你。”宋殊心情不錯。其實動手殺人時他也有一絲猶豫,擔心小姑娘沒見過這種事情從此懼怕他,所以來時他再三警告她不要迴頭看。現在好了,她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對他避如蛇蠍,平平靜靜的,最合他意。

    “在外麵吃吧,現在河邊街上最熱鬧呢,我想吃張記的豆腐花跟小湯包。”唐景玉真的饞了,見宋殊點頭,她多瞅了他兩眼,趕緊補充道:“是你請客吧?我可沒帶錢出來。”

    宋殊神色微變。

    唐景玉瞪大了眼睛,攔在他身前看他腰間,“你也沒帶?”

    宋殊確實沒帶,一來他出門都會帶上錢進,本就沒有帶錢的習慣,二來今日離開宋家前特意換了身黑衣裳,不可能還特意拿上一個荷包。

    可他也不想讓小姑娘失望,難得她不生氣了,“無礙,咱們先迴去一趟。”

    唐景玉不願意,邊往前走邊跟他說話:“那多費事啊,要不掌櫃迴去取錢,我

    在張記等你?”

    宋殊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外麵,耐著性子哄她:“統共沒有幾步路……”

    唐景玉看著他長長的影子,想到今日他對她的縱容,低頭道:“可我就是不想走啊。”不知道是什麽緣故,每次宋殊妥協於她,她都特別舒服,尤其是宋殊罕見地央她哄她時,那感覺,比他給她銀子還讓她歡喜。現在她想試試,宋殊會不會繼續慣著她。

    “掌櫃,要不咱們賒賬吧,張伯認識咱們,不怕咱們賴賬的。”

    賒賬……

    宋殊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

    想要拒絕,瞥見小姑娘微紅的側臉,宋殊又說不出口了。從宋家到這邊,來迴來去確實不遠,難怪她不想多走幾步,而且剛剛她說那兩樣小吃時都咽口水了,肯定饞壞了吧。

    要麽就賒一次賬?

    畢竟他領著她迴去取錢再出來,夥計們知道兩人去外麵用飯了,會不會多想?

    “也好,先吃飯,迴頭我再把錢送過去。”幾番考慮,宋殊作了決定。

    “掌櫃真好。”唐景玉小聲誇道,“那咱們走快點吧,晚了就沒地方坐了。”說完朝前跑了。

    她不怕沒地方坐,隻怕宋殊看見她臉上的笑,怕他看出來她的歡喜和開心。他是宋殊啊,是那個對旁人清冷疏離的宋殊,是那個一開始對她也冷冰冰的宋殊,現在呢,他會為了護她過來而軟聲哄她,會因為她的堅持答應賒賬吃飯……

    為什麽會如此對她?

    她為何又因為這樣的對待歡喜雀躍?

    唐景玉隱隱猜到了一種可能,以前她也有過相似的念頭,都被她否定了,這次唐景玉不想否定,雖然她沒有十足把握,但她有的是時間,她會慢慢地試探,直到他親口對她說。

    一口氣跑到最前麵拐角的地方,唐景玉這才停住腳步,大喘著氣看男人自顧自緩緩行來,看他俊美的臉龐在金色的夕陽裏越來越清晰,看他皺眉訓斥她亂跑。

    唐景玉但笑不語,目光在他臉上轉悠。

    宋殊馬上就發現了小姑娘眼裏的變化,她不怕他了。

    其實她從來都不怕他,但她會裝乖巧,挨訓的時候隻要她願意,她能裝出來一副讓人不忍心斥責的可憐模樣,現在呢,她笑得眉眼彎彎,仿佛知道他……對她無可奈何。

    念頭一起,宋殊有片刻失神。

    為何無可奈何?

    因為,因為她是師母的外孫女,是師姐唯一的女兒,她吃了那麽多苦,他如何能強硬對她?

    “走吧,別再跑了。”無奈地看她一眼,宋殊先行一步,不太習慣她肆無忌憚的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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