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南北,各地皆有其獨特並被人廣為稱讚的品物,如洛陽牡丹塞外戰馬,徽州竹雕惠山泥人,江南一帶百姓富庶,賞玩之物更是各有千秋,而嘉定最出名的就是燈籠。

    宋家燈鋪乃嘉定製燈龍首,曆屆花燈比試中,宋家奪魁三場能拿兩場,宋殊出師之後更是連續奪冠,這次若是再勝出,那就是連勝三場了。

    嘉定其他幾家燈鋪對宋殊並不服氣。誠然,跟宋殊比書法字畫,他們自愧不如,可燈籠最重要的還是燈籠本身的精巧,書法字畫隻是錦上添花,況且宋殊狀元郎出身又隨聖上率兵親征過,即便辭官歸隱,依然是皇上眼裏的相才將才,聽說每年都會賞賜宋殊東西。如此身份,蘇州府哪個官員不想巴結他?偏偏花燈評選都是這些父母官的活兒,他們就是為了討好宋殊,也會把魁首判給他。

    因此去年比燈結束時,嘉定其他幾家燈鋪掌櫃聯合祭出了激將法,問宋殊敢不敢隻比燈籠手藝。宋殊慣常不喜人情走動,但並非孤傲之人,他明白幾位老師傅們的心結,也願意解開這個結,欣然應允,約定這屆比燈各家燈籠上均不得出現筆墨痕跡。

    龍閣頂樓,蕭知縣跟莊寅端坐主位,左下首依次坐著參加今晚評選的大人們,有嘉定城的官員,有鄰縣約好來看熱鬧的大官,也有本地數得上名號的望門之家。右側宋殊為先,依次是城裏燈鋪東家跟大師傅們。而除了上場花燈比試的前三甲可以直接參加最終一輪評比,其他幾家的燈籠都得經過龍閣下麵兩層雅間裏的客人預選淘汰之後才能送上來。因為燈籠所屬貼在底座下麵,外人看不見,倒也公平。

    宋殊等三家的燈籠已經擺在中間的長桌上了,隻是上麵蒙著大紅紗布,諸人隻能瞧見裏麵的燈光,看不清具體形狀。

    眾賓客把酒言歡,宋殊淡然一如往日,有人向他敬酒,他舉杯而飲,無人理會時,他自飲自酌,怡然自得。

    龍閣與鳳樓相隔隻有幾丈,加上裏麵燈火通明,唐景玉站在窗前,將裏麵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不由有些不耐煩:“怎麽還不開始啊?”

    莊夫人示意她看下麵:“已經開始了啊,你看,第一輪已經評完了,現在掛出來的都是被淘汰了的。”

    唐景玉低頭看去,隻見有人將一盞盞華麗的燈籠掛了出來,而雙塔之間的空地上站了不少人,多是沒有資格近塔的普通富戶鄉紳,密密麻麻一片,全都仰頭觀望,讚歎之聲不絕。唐景玉來了興致,右手托腮瞧熱鬧,瞧著瞧著目光又情不自

    禁向對麵投去,正好瞧見宋殊仰頭飲酒,男人麵如冠玉脖頸修長,舉手投足有文人的風流,也有武將的豪爽。

    她都不知道宋殊還會喝酒的,至今數次同桌而食,從來沒有見飯桌上擺過酒。

    唐景玉怔怔地瞧著,有那麽一瞬,竟有種明月花燈再美,都不如宋殊更值得品味。

    或許是她注視的時間太長了,宋殊若有所感,側頭看了過去。

    跟龍閣的亮如白晝不同,為了不讓男人們瞧見女眷的樣貌,比燈初始,鳳樓各個雅間的燈就熄了,因此宋殊隻能隱隱瞧見幾個身影。他盯著為首的一個朦朧影子,心中動了動。

    莊寧喊他二叔時,他發現小姑娘翹了嘴角,不知她為何發笑。

    莊寧的心思並不難猜,她那麽聰明,肯定是敲出來了,那她笑什麽?

    失神之際,下人們提著通過兩輪評選的拿三盞花燈進來了。宋殊收迴視線,隨其他賓客一起站了起來,走到長桌之側一起品燈。

    紅紗取下,終於露出了裏麵的花燈真麵目。

    雅間裏一片靜默,明明有三盞花燈剛剛揭開麵紗,眾人目光卻不約而同投向了第一盞。

    那是宋殊做的寶塔紗燈。

    塔燈分五層,每層高約半尺,燈架竹雕而成,各層中間覆以紅紗,裏麵明燭晃晃,照得塔燈猶如仙寶。

    其實塔狀燈籠並不罕見,但宋殊這盞花燈勝在其竹雕之細膩,凡真塔構造此燈皆有。

    蕭知縣低頭凝視,但見第一層塔身上雕了寶裝蓮花、獅子麒麟等瑞獸。第二層雕伎樂人,或輕盈起舞,或彈琴吹笛,栩栩如生。第三層轉角處雕絞龍柱,迴旋盤繞,塔簷下飛鳳、飛仙、共命鳥變化多姿。第四層周匝垂帳,前後有假板門,第五層上覆大圓蓋寶珠頂,此處用的是淺黃薄紗,燈光照耀下猶如金色琉璃。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蕭知縣最先迴神,連聲讚歎:“每次賞豫章的花燈都如觀賞奇珍異寶,豫章啊豫章,以前我隻知道你才學如文曲下凡,剪紙之技連蔚縣劉大家都自歎弗如,如今你連竹雕都練成了這等神技,再加上宋家祖傳的製燈手藝,天下第一燈師非你莫屬啊!”

    “是啊是啊,非宋掌櫃莫屬啊!”

    除了兩三人神情沮喪保持沉默,其他賓客都高聲附和,眼裏再無其他燈籠。

    宋殊謙遜而笑:“大人謬讚了,豫章家無俗事纏身,比

    幾位叔伯多了些時間用在製燈上,論手藝還要向長輩們討教,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下第一隻說豫章更是不敢當。”

    蕭知縣還要誇,莊寅撫須笑道:“好了好了,豫章說得不錯,他還年輕,要學的地方多著呢,咱們不能一味兒誇他,把他誇得飄飄然了,明年蘇州府因為傲氣輸給旁人就不好了。”

    他這個學生啊,剛開始棄文從工商時他還惋惜了一陣,後來見他真的把宋家的重擔挑起來了,他也就放心了。一個人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並為之努力,將祖宗傳下來的東西發揚光大,這種成就絲毫不遜於封侯拜相。

    賞燈之後,命人將宋殊的燈籠掛在閣頂示眾,眾人又開始把酒言歡。

    唐景玉第一次見到宋殊坐的燈籠。

    三尺來高的燈籠,在她這裏看得並不清楚,隻能看清大概形狀,但已經讓她折服了。如果說燈火通明的應奎山是突然現世的龍宮,對麵高掛的花燈便是天外飛來的寶塔,雖小,卻比後麵偌大的龍閣還要氣派奪目。

    “外祖母,他們什麽時候能迴來啊?”拉上窗紗迴到席位上,唐景玉好奇地問,她想仔細瞅瞅宋殊的花燈。

    “少說也要半個時辰吧。”莊夫人無奈地道,“男人設宴最愛飲酒暢談,一時半會散不了的。阿玉是無聊了?要不我領你去找蕭老太太打打牌?”

    “好啊。”唐景玉倒不是很想過去,隻是雅間裏就她們祖孫倆確實沒趣,半個時辰呢,總得找點事情打發時間。

    莊夫人便牽著她手走了出去。這輩子外孫女恐怕都不能恢複本來身份了,她能做的就是給她撐腰,讓人知道她雖然是宋殊的丫鬟,卻也是她莊夫人真心疼愛的幹孫女,輕易欺辱不得。

    莊夫人跟蕭老太太關係頗好,蕭老太太見老姐妹對唐景玉愛護非常,因此也很喜歡唐景玉。唐景玉向來嘴甜,旁人對她好她就樂意哄,打牌時把二老連同知縣夫人哄得笑語連連,熱鬧極了。

    “夫人,大姑娘聽說您在這邊,想過來伺候您呢。”迎春從門外走了進來,小聲迴稟道。

    “二姑娘來了嗎?”莊夫人一邊看牌一邊頭也不抬地問。

    迎春忍不住笑了:“二姑娘困倦,早隨三奶奶迴去了。”

    莊夫人恍然大悟:“是了,她們走的時候還請示我來著,唉,人老了忘性就大。讓她迴去吧,這滿屋子丫鬟,哪裏用得著她伺候。”

    迎春並不意外地去了。

    莊夫人若無其事繼續打牌,蕭老太太笑笑,心中鄙夷了莊家大房一番,也閉口不提敗興人,倒是多看了唐景玉好幾眼,笑道:“乍一看不覺得,端詳久了,我瞧阿玉跟你真有些像啊。”

    “要不我怎麽喜歡她收她當幹孫女呢。”莊夫人春風滿麵,“人跟人相處都是講緣法的,有人天天在我眼前晃悠我也喜歡不起來,有的人,像阿玉,我一眼就知道是個招人疼的好姑娘。”

    唐景玉聽了,故作為難地看著手裏的牌,末了換了一張放到莊夫人身前:“我知道祖母等這張牌呢,本來不想給,可誰讓祖母一直誇我呢,不給我總覺得對不住祖母一番厚愛啊。”

    莊夫人哈哈大笑。

    蕭老太太不幹了,推了牌道:“敢情你們祖孫倆聯手贏我的銀子來了,這局不算!”

    說說笑笑的,外麵傳來一陣喧嘩,卻是男人那邊散席了,鳳樓這邊女眷們也紛紛下樓與自家老爺碰頭,打道迴府。

    莊、蕭兩家在頂樓,不急著下去,不過總要收拾收拾,莊夫人就領著唐景玉先告辭了,迴了自家雅間。

    約莫兩刻鍾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宋殊才親自提著花燈過來給二人過目,“師母,恩師醉酒,我跟文禮不放心他上來接你,就讓他在車裏等著,一會兒文禮扶您下去。”

    正說著,外麵莊文恭領著莊寧母女過來了。莊文禮落後幾步自己走,他的兩個兒子隨母親妹妹先走了,他上來就是接嫡母的。

    唐景玉背對門口坐著,眼睛像長在了花燈上,沒有看那一群人。

    莊夫人知道外孫女心裏有芥蒂,隻留了宋殊,讓旁人都先下去。

    沒人敢忤逆她。

    莊夫人到底上了年紀,此時已經有些乏了,見了宋殊的燈籠才又精神了些,誇個不停。

    “師母若是喜歡,這燈您拿迴去吧,白日裏再仔細瞧。”宋殊恭聲道。

    他往年比試的花燈多數都送了莊寅夫妻。

    莊夫人瞅瞅恨不得把花燈抱到身前看的外孫女,搖頭道:“不要了不要了,年年都要你的燈籠,我都不好意思了。豫章啊,方才這邊不少姑娘竊竊私語呢,我都聽見了,與其把燈籠送我這個老婆子,不如送哪個姑娘,一盞燈籠換顆……”

    “師母……”宋殊無奈開口。

    莊夫人隻好打住:“行行行,我不說了,走吧,都快二更天了。”

    唐景玉主

    動請纓:“我提燈籠在前麵照亮,掌櫃你幫我扶外祖母吧。”說完小心翼翼將寶塔燈籠提了起來,興奮得像個孩子。

    宋殊豈會看不出她的喜歡,正因為看破了,方才提出將燈籠送給師母時,他第一次猶豫了。

    “也好,那你慢點走,小心腳下。”他扶起莊夫人,低聲囑咐道。

    唐景玉痛快應下。

    迴到對岸,宋殊跟唐景玉與莊夫人告辭,上了宋家馬車。

    唐景玉將燈籠放在腿上,一手扶著,一手輕輕摩挲燈架上的雕刻紋絡,愛不釋手。

    她看燈,宋殊看她,見她桃花眼明亮亮水濛濛,不見半點困意,忍不住問:“很喜歡?”

    他喝了不少酒,隨著他的唿吸,車廂裏早就彌漫了淡淡酒意,此時一開口酒味兒就更濃了。許是他人生得好,再不好的東西來自他也帶了仙氣,唐景玉沒覺得難聞,隻覺得有點醉醺醺的感覺。

    她點點頭,戀戀不舍將目光挪到宋殊臉上,試探著問道:“掌櫃,這燈籠你還有用嗎?”外祖母說得明顯是玩笑話,宋殊若真懂得送姑娘花燈,兒子都該會背書了。

    她臉紅撲撲的,燈光落上去像最美的雲霞,宋殊發現自己可能真的醉了,竟覺得小姑娘生的太好看,像即將熟透的桃子,誘人咬上一口。念頭一起,喉頭突然一陣幹渴,他忍著吞咽的衝動道:“沒什麽用。”

    他知道她的意思,就是想聽她求他。

    唐景玉心裏一喜,剛要開口,對上宋殊如墨的眼眸,她又有點不好意思了,垂下眼簾道:“那,掌櫃送我可以嗎?”宋殊做的燈籠本就難得,奪了魁首的燈更是價值不菲,她跟宋殊交情不算深,這樣索要太厚臉皮了,可她真的太喜歡,寧可被宋殊嫌棄貪得無厭也要試一試。

    她嬌羞可人,宋殊癡癡地看著,不知為何想到了莊夫人的戲言。

    送姑娘一盞花燈,就能換迴一顆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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