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暮色四合。

    南山書院後宅,一大家子人吃完晚飯,莊寅跟妻子迴了內室,脫外袍時好奇問她:“你把知夏品冬送給豫章,他真的肯要?”這些年妻子一直頭疼宋殊婚事,說親不成就想安排丫鬟伺候,一次都沒成功過,怎麽這次就送出去了?

    莊夫人正在看明日準備帶到宋家的衣裳首飾,聞言有些得意地道:“他是不想要,誰讓他誤打誤撞收了個小丫鬟在身邊?是他自己先破例的,那再多兩個也沒什麽,我送他,他敢不收嗎?”

    “豫章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偏他避如蛇蠍。”

    莊寅笑著走過來,看她忙活,本想湊湊熱鬧,意外發現妻子把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拿出來了。莊寅大為驚奇,拿起一支羊脂玉玉蘭花簪子,打量兩眼道:“這是嶽母留給你的那支吧?阿盈出嫁時你送她,她沒要,現在竟然要給那個小丫頭?”迴房路上妻子跟他說了認幹孫女一事,他沒當迴事。

    莊夫人搶過簪子放進首飾盒,頭也不抬地道:“阿盈她們娘倆都沒了,我這把年紀也用不上這些,不送人作甚?”

    “看來你是非常喜歡那個小丫頭啊,她叫什麽?”莊寅終於對妻子收的幹孫女上了心,坐在旁邊看她收拾東西,越看越不舍。這些都是妻子年輕時候戴過的,件件都是迴憶,可誰讓他們倆子女緣薄?如今隻能送給外人,樂兒是好孩子,但畢竟不是她親孫女……

    “叫阿玉,我給她起的。”莊夫人淡淡地道,“她眼眉像阿盈,年紀恰好與阿玉相當,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阿玉那孩子可憐,我隻見過一迴,現在遇到個像的,我就當阿玉疼一場吧,補償在阿玉身上的遺憾。”

    莊寅歎口氣,“改日帶過來瞧瞧,我也看看那丫頭,她若願意,接到你身邊住吧。”

    “我提過了,那丫頭有骨氣,不願攀咱們家的高枝,寧可當丫鬟。”莊夫人簡單地解釋道,轉而提起另外一事,“當年阿玉過世,我顧念唐尚華跟阿盈情投意合,便沒有想過把阿盈的嫁妝要迴來,今日看到那丫頭,我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兒。我好好的女兒外孫女都死了,就算是她們不幸染了病,那也是唐尚華照顧不周,現在他嬌妻在側,兒女雙全,想來早忘了阿盈母女,那我何必再顧念當年的情分?過幾天你派文禮去趟京城吧,拿著嫁妝單子,把東西都要迴來,少一樣讓他們按時價賠。”

    外孫女離家出走,就是因為繼母娘家侄女想搶她的東西,唐尚華不為女兒做主反

    扇她一巴掌,這幾年說不定用了多少嫁妝討好他人,她不會讓他白占便宜。

    嫁妝乃出嫁女的私產,夫家無權幹涉,像莊盈這種,死後唯一女兒也死了,無人繼承嫁妝,娘家人是可以討迴嫁妝的。當然,婚嫁乃是為了結兩姓之好,隻要女婿家沒有大錯,娘家人一般不會要迴東西,特別是名門望族,要了顯得他們舍不得那點家財。

    莊寅就皺了眉頭:“這樣不妥吧?生老病死,尚華也沒辦法,他年紀輕,膝下又沒子嗣,續娶合情合理……”

    “生老病死?”莊夫人眼圈一下紅了,流著淚質問他:“我女兒嫁人前好好的,怎麽到了京城身子就敗了?唐家說得好聽,誰知道是不是因為阿盈一直生不出兒子才故意害她的?怪我,怪我啊,我自己生不出兒子,害阿盈也生不出,隻是我比她命好,你沒想害我性命給旁人騰地方,我可憐的阿盈啊……”

    說到傷心處,莊夫人再也站不住,踉蹌著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背對男人抹起淚來。

    莊寅已經很久沒有看過老妻落淚了,又是因為早逝的女兒,他聽著也難受,呆坐片刻走過去拍拍妻子肩膀,“罷了罷了,既然你心裏難受,我就讓文禮走一趟。”

    妻子子嗣艱難,苦了一輩子,他虧欠她太多,如今年近花甲,怎麽順心怎麽過吧。

    宋家這邊也剛用過飯。

    飯後散散步,迴來宋殊照舊檢查三人課業,楊昌背完文章要走,宋殊沒讓,等朱壽背完,他邊收拾桌子邊淡然地道:“唐五其實是個姑娘,以後她就是鶴竹堂的丫鬟了,你們平日與她相處注意些,不可再像之前那樣沒有規矩。”

    他語氣太尋常,以至於楊昌朱壽一時沒能理解他的意思,直到宋殊起身朝書架走去,楊昌才最先迴神,猛地扭頭問唐景玉:“你,唐五你是姑娘?”

    唐景玉朝他狡黠一笑,熟練地撒謊:“是啊,我怕掌櫃嫌我是女的就不收留我,所以一直瞞著你們,沒想今天還是露餡了。”

    楊昌實在是難以置信,沒忍住朝唐景玉胸口看去。

    唐景玉惱羞成怒,指著朱壽道:“你看你們倆,都是男的,一個清瘦一個壯實,難道不許我跟旁的姑娘有差別嗎?我知道我聲音沒有別的姑娘柔,可我就是女的了,你們愛信不信!”說完懶得理會二人,繞過朱壽往外走。

    “唐五!”朱壽一把拉住她袖子,半是茫然半是著急地道:“我信你是姑娘,你別生氣,你聲音也比外麵的人好聽

    。”

    這話再傻也是奉承,唐景玉虛榮心得到了強大的滿足,剛要誇朱壽慧眼識珠,忽瞧見那邊宋殊轉了過來,目光清冷地盯著朱壽拽著她袖子的手。知道宋殊最講究這方麵的避諱,唐景玉連忙掙開朱壽退後幾步,笑道:“還是朱壽好,好了,你們也別太驚訝,以後除了不能一起吃飯,咱們還跟以前一樣,沒什麽區別的。”

    “你迴自己屋裏吃了?”朱壽看一眼斜對麵的耳房,不是很吃驚地問。

    宋殊替唐景玉做了迴答:“唐五搬到後麵住,你們這就搬到前麵去,錢進已經把房間收拾好了,一日三餐跟幾位老師傅一起吃用,平時耳濡目染,於你們做燈籠受益匪淺。”認了親,師母定會常常過來,身邊帶著丫鬟,兩個少年住鶴竹堂廂房不方便,前麵一人一個房間,夥食也不差,他們沒什麽不滿意的。

    “知道了。”楊昌最先應道,在哪住對他而言都一樣。

    朱壽不願意跟唐景玉分院子住,又不敢反駁宋殊,隻可憐巴巴地看著唐景玉。

    唐景玉也是剛知道宋殊對二人的安排。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但她沒有反對的理由,而且這個安排確實合理。她朝朱壽笑笑,哄孩子般親昵地開導他:“沒事啊,咱們白日裏還是一起上課做燈籠,你有什麽舍不得的?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走吧走吧,你們忙了半天挺累的了,早點搬好東西早點休息,我也走了。”

    “你留下,我有事吩咐你。”宋殊沒讓她走。

    唐景玉有些吃驚,看宋殊一眼,重新站到了書桌前。

    朱壽不想走,楊昌將他拽出去了。

    唐景玉扭頭目送他們,很快東廂房接連響起兩道關門聲,她收迴視線,驚覺宋殊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前。

    唐景玉情不自禁往旁邊挪了一步。

    說來奇怪,按理說現在她跟宋殊的關係應該更親近了,她卻總覺得有點別扭,既無法將宋殊當成長輩,也不好看成一個全無關係的冷臉掌櫃,特別是下午聽宋殊跟外祖母說話時喊她小名,她心頭就會浮起一種陌生的異樣感覺。阿玉,除了父親,除了小時候出去串門時的幾個年齡相近的男娃子,沒有男的如此喊過她。

    宋殊重新落座,指指旁邊的椅子:“你也坐。”

    唐景玉從善如流,垂眸看桌子。

    片刻靜默,宋殊問她:“來嘉定前,你聽人提起過我嗎?可否知道我跟你外祖父家的關係?”

    唐景玉眨眨眼睛,迴想自己來燈鋪後的表現,說了實話:“知道,我娘跟我說過,說掌櫃是蘇州第一才子。”

    “叫我二叔。”宋殊糾正道。她一個姑娘家,隻有以長輩的身份,他照顧她才不會被人詬病,他自己也心安理得,而且他本來就是她長輩。

    唐景玉摳摳桌子下麵,沒有說話。他算什麽二叔啊,她叫不出口。

    宋殊繼續詢問:“既然知道,為何不早點告訴我你的身份?”

    她若早說,他不會特意觀察她品行,間接連累她淋雨生病,後來更是傷了手。她若早說,哪裏用靠做燈籠謀生?至於她還是乞丐攔路的時候,她隻是聽說過他卻沒見過他,單憑跟錢進打聽到的應該無法判斷他就是宋殊,那裏倒不必追問。

    唐景玉腦袋垂得更低了:“我說過啊,我不想借莊家的光,如果告訴你,還不如直接去莊家認親。反正掌櫃……反正你人好,對待夥計大方體貼,那般照顧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聲音低低的,帶了三分討好的味道,特別乖巧,宋殊看著聽著,眼前突然浮現小姑娘問他為何不肯收她為徒的倔強臉龐,她辛苦拎水的狼狽模樣,她為了幾文錢在餛飩攤旁與老板娘說笑的側臉,還有中元夜馬車裏她悄悄擦淚的小動作,最後是她見到師母時埋頭痛哭的可憐身影。

    突然就特別心疼。

    她那麽聰明那麽喜歡占便宜,自然知道表明身份後可以得到什麽,但她倔強地選擇隱瞞,一心打算靠她自己買宅子走親戚。如果不是他因為憐惜主動請了師母過來,她情難自已,那她恐怕還會一直瞞下去。

    是不想過好日子嗎?

    不是,她隻是怕莊家不要她,怕他不肯信她不肯幫她,怕最後連個夥計都當不成。

    因為唐尚華的忽視莊文恭的冷漠拒絕,因為一路上吃的苦,她不敢輕易信人了。

    看看小姑娘低垂的眼簾,宋殊不想再追究了,跟他不被信任的那點不快相比,她更苦。

    “好,你有你的苦衷,以前的事咱們不提了。”

    宋殊緩和了語氣,見唐景玉肩膀瞬間放了下去,像被長輩饒過的孩子,他忍不住笑了笑,然後在唐景玉抬眼之前收起笑容,看著她道:“唐……阿玉,我在莊家讀書的時候,你娘照顧我頗多,我一直將她視為長姐,今後你完全可以把我當成長輩看待,有什麽需要盡管跟我提,別把我當外人,懂嗎?”

    唐景玉

    狐疑地盯著他。

    男人麵容跟以前一樣,清冷淡然,但他看她的眼神變了,確實多了幾分親近。

    可唐景玉還是不習慣這樣,被宋殊教訓多了,總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像他。

    “真的可以當成長輩?”唐景玉小心翼翼地問。

    宋殊點頭:“難道我會騙你不成?”

    唐景玉仔細想了想,試探著道:“若是長輩,你訓我我也不怕了,你能保證不生氣?”

    宋殊冷笑:“你大可試試。”

    唐景玉悄悄撇撇嘴,起身道:“不是親的,怎麽可能跟親的一樣,你喜歡怎麽做都隨你,我隻管我自己。天色不早,掌櫃早點休息,我走了。”說完沒再看宋殊,快步離去。

    書房裏,宋殊看著門口,良久之後,無奈一笑。

    剛剛那番話真是多此一舉,她最會看人臉色行事,得寸進尺,何曾真的把他當掌櫃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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