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x年9月26日晚上9:45


    “喂,嘉,你要到哪裏去?”小白臉男生坐在地上望著站起來的女友。


    時尚女孩轉過頭來說:“我有點餓了,去拿點東西來吃,你要吃嗎?”


    “我不吃。”小白臉男生緊了緊身上裹著的桌布,“你要快點兒迴來啊。”


    時尚女孩望著他,歎了口氣:“你看你那個樣子,整個一天就縮在那裏裹著塊桌布,比我還怕得厲害,你還有點男子漢氣概嗎?”


    小白臉男生辯解道:“我不是怕,是覺得有點冷,才裹著這塊布的。”


    “你就是因為心裏害怕才會覺得冷。”


    “嘉……又有人被殺了,你就不害怕嗎?”


    “我當然害怕。我還指望著你保護我呢。你不是說會守在我身邊一直保護我的嗎?但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叫我怎麽敢依賴你?”


    小白臉男生漲紅著臉說:“嘉,你別這麽說,別瞧不起我!我說過的話就會做到的。”


    “是我想瞧不起你的嗎?你想讓我刮目相看倒是拿出點兒行動來啊。你整整一天都在這裏窩著……”


    他們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後麵的對話我聽不清了——其實這種戀人間的小吵小鬧本來就不該讓旁人聽到的,會讓別人笑話。可惜他們這會兒才意識到這一點。


    不過話說迴來,沒了這“小兩口”的精彩對白作為調節,我倒覺得無聊起來,又隻有對著前方發呆。過了一會兒,單身母親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對我說:“咱們聊會兒天好嗎?”


    “好啊。”我朝旁邊挪了一點兒——百無聊奈的人顯然不止我一個。


    “我有一個可愛的五歲的兒子。”她望著我說,眼睛裏流露出慈愛的表情。


    “我知道。”我點著頭說。


    “不,你不知道全部。”她憂傷地說,“我兒子,有先天性的腳部殘疾。他……不能走路。”


    我微微張開了嘴。


    她顯然陷入了迴憶,眼睛望著對麵的牆壁出神,低沉而緩慢地說:“我懷著他七個月的時候,打b超的醫生就告訴我孩子的腳部有畸形,勸告我做人工引產,把孩子打掉。但我舍不得,我太愛他了,我為這個未出世的小生命付出了太多太多。所以,我不顧周遭的勸阻,堅持把他生了下來。為此,丈夫和我離婚了。他無法麵對我的偏執和不可理喻,也無法麵對兒子畸形的右腳——孩子的右腳沒有腳趾頭,而且右腿明顯比左腿要細小得多。醫生說,這孩子永遠都隻能生活在輪椅上……”


    她仰麵朝天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不讓眼淚淌下來,卻無法掩飾聲音的哽咽和嘶啞:“但是我卻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兒子的腳真的無法醫治。為了跟他治療,我跑遍了全國的各所大醫院,嚐試了各種治療方法,但是效果甚微。而我卻花光了所有的錢,甚至把城裏的房子賣了,搬到郊區的一所小房子裏來。不過這些我都不在乎,隻要我兒子的腳能治好,那什麽都是值得的。”


    我心中感到一陣陣酸楚,忍不住問道:“那現在,你兒子的腳好些了嗎?”


    她昏暗的眼睛裏劃過一絲光芒:“是的,要好些了。我聽一個老醫生的建議,說要加強弱側的被動活動,並適當給予按摩,促進弱側發育。我堅持做了兩三年,每天扶著他的右腳走路,並在睡前為他按摩腳部一個小時,果然有了些成效,現在我兒子已經能扶著家裏的家具走上幾步了。就這樣我都高興得難以形容,但我兒子還卻不滿足,他充滿信心地對我說‘媽媽,我還要繼續鍛煉,我有個理想,以後要當短跑冠軍呢!’——他還叫我先別告訴別人,說這是我和他之間的小秘密……”


    聽到這裏,我已經淚流滿麵了,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輕輕托起。出乎意料的,單身母親居然沒有哭,她舒出一口氣,望著我說:“對不起,絮絮叨叨跟你說了這麽多,都讓你覺得煩了吧?”


    “不。”我搖著頭說,“感謝你跟我分享你心中的快樂悲傷,還有——你兒子的小秘密。”


    單身母親凝視著我的雙眼,許久,她用耳語般的聲音對我說:“讓我再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吧。”


    她慢慢將嘴貼近我的耳朵,輕聲說:“我想,我有些明白這一切是怎麽迴事了。外麵和裏麵到底出了什麽事,我都知道了。”


    我倏地瞪圓了眼睛,驚愕地望著她:“什麽?你怎麽會知道?”


    她訥訥地說:“都這麽久了,我們也該想明白了,不是嗎?”


    我麻木的大腦機械地轉動著:“到底……是怎麽迴事啊?”


    單身母親從地上站起來,說道:“我也是猜測的,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便講給你聽。我怕……影響到你。”


    我覺得她越說我越糊塗了,正想再追根問底。單身母親神情淒惻地望著我說道:“謝謝你陪我說了這麽多話。以後,你好自為之吧。”說完轉身離開了,繞到幾排貨架之後。


    我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裏,半天沒能反應過來。她說我們都該想明白了是什麽意思?說怕影響到我又是什麽意思?她到底悟出了什麽?既然她都想明白了為什麽又不能告訴我們大家呢?一連串的問題在我焦躁不安地想象中急劇盤旋、越變越大,把我的內心壓得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我聽到“砰”的一聲槍響。這聲槍響牽動我頭腦也發生了某種爆炸。我似乎預知到發生了什麽事,雙眼一陣發黑。我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奔到槍響的地點。眼前的一幕令我感到天旋地轉——一分鍾前還在跟我說話的單身母親此刻倒在牆邊,身後的牆上一攤血跡。子彈是從她的嘴裏射向腦後的。而紅頭發小混混跪在她的身邊,手裏握著那把手槍。


    “不——!”我聲嘶力竭地狂喊著,眼淚奪眶而出。


    急促的腳步聲——超市裏另外的幾個人此刻也全都跑了過來,張口結舌地望著麵前的一幕。


    紅頭發小混混這時像是一下意識到了什麽,他猛地甩掉手槍,倉皇地解釋道:“不,不是我幹的!我隻是離得最近。我聽到槍響後,跑到這裏來,就看到她已經開槍自殺了!我走上前去確認,順便撿起掉在她腳下的這把手槍……”


    “夠了!你這個殺人兇手!”時尚女孩厲聲叫道,“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有什麽好狡辯的!你這次是還沒來得及逃開吧,所以才讓我們抓了個現行!”


    她不由分說地衝身邊的男友和中年大叔說:“你們還愣著幹什麽呀!快上前去製服他呀!”


    小白臉男生像是要向女友證明什麽似的,鼓足勇氣向前跨了兩步。紅頭發小混混慌亂地拾起手槍,指著小白臉男生:“別過來!”


    大家都不敢動了,僵在那裏。我想我當時完全被悲痛充斥了整個大腦,竟然沒做出任何反應。其實通過幾分鍾前單身母親跟我交談時的種種跡象,特別是她跟我說最後一句話時流露出的那種決絕的神情,我是應該能推斷出她確實死於自殺的。要是我在這時出麵說幾句話,證明紅頭發小混混所說應該是實話的話,也許就能避免接下來所發生的悲劇了。可惜的是,我腦中一片悲痛、混亂,導致我什麽都沒做。


    小白臉男生不知道受到了什麽蠱惑還是刺激,一反平時的膽小和懦弱,竟然還在試圖向紅頭發小混混靠近。他向前伸著手,同時緩緩朝前方移動,嘴裏說道:“嘿,別衝動,你先把槍放下來,好嗎?”


    “我說了,別過來!”紅頭發小混混咆哮道,搖晃著手槍,“別逼我開槍!”


    “你要是開了槍,可就真成殺人兇手了。”小白臉男生直視著他。


    “住口!少在那裏假惺惺了!”紅頭發小混混怒吼著,“你們不是本來就把我當成殺人兇手嗎?你們一直都在懷疑我,不是嗎?就因為我穿成這樣,頭發染成這樣,你們就不把我當好人看!你們這些以貌取人的混蛋,根本就不聽我解釋,就自以為是地給我定罪了!”


    “我們沒跟你定罪。”小白臉男生緩緩朝前挪動腳步,“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咱們坐下來慢慢說,好嗎?你先把槍放下。”


    “別再靠近一步!”紅頭發小混混已經退到牆邊了,他的臉變得瘋狂無比,舉著槍的手因緊張而不住顫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現在心裏是怎麽想的嗎?你們先把我穩住,待我稍一鬆懈,就一擁而上,把我製服。別做夢了!我不會讓你們得逞……”


    “砰!”


    一聲槍響。


    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紅頭發小混混在內,他懷疑地望向手槍,仿佛不知道自己剛才幹了什麽。他麵前的小白臉男生也以同樣懷疑的目光緩緩望向胸前,然後痛苦地捂住心口,雙腿一軟,跪了下來。時尚女孩慘叫一聲,飛撲過來,扶著男友的身體,嘶喊道:“恆!你怎麽了?天哪,你別嚇我!”抬起手來一看,她滿手的鮮血,再望向男友的胸前——心口赫然多出一個血洞,她痛苦地搖著頭,抱著男友嚎啕大哭。


    “嘉……”小白臉男生艱難地望著女友,聲音虛弱而空洞,“我在你心中……算是個男子漢嗎?”


    “是……是,你當然是。”時尚女孩捧著他的臉,泣不成聲。


    “是嗎……那太好了……可惜,我以後保護不了你了……你要……保護好自己……我愛……”最後那個“你”字還沒說得出口,他猛地嗆出一口鮮血,脖子一歪,頭朝旁側無力地耷拉下去。


    “恆……恆?”她驚惶無助地喊了兩聲,抱著男友的身體左右搖晃,又一陣哭泣唿喊,但一切都無濟於事了。她悲痛欲絕地放下男友的屍體,突然臉色一變,抬起頭來,兩道充滿怨毒和憤懣的目光像尖刀一樣插向紅頭發小混混,一字一頓地說道:“你這個兇手!”


    “不……不是我想開槍的。”紅頭發小混混倉皇地解釋著,“是槍走火了……”說到這裏,他似乎自己都意識到辯解在此刻顯得有多蒼白。而時尚女孩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一副立刻就要衝上前來和他拚命的樣子。紅頭發小混混突然大叫一聲:“好吧!我知道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沒有用了!他媽的,反正也活不了了,遲早都是會死的!”


    他將手槍拿到麵前,掰開槍膛,看了一眼裏麵的子彈,自言自語道:“最後那顆子彈就送給你們當中的某個人吧。”說完,他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望著無比驚愕地我們,最後說了一句話:


    “其實,你們沒有猜錯,我確實是個他媽的街頭小混混。但我告訴你們,我從來都沒有蓄意殺過人——除了我自己!”


    “砰!”槍聲在今天第三次響起。他在鮮血綻放的禮花中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這一次,我終於真正地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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