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蕭綰心聖寵優渥,可是後宮之中的流言,傳起來就像是長著腿一樣快。


    昨夜慕容景天在梅園賜梅花宴,蕭綰心在梅園侍駕,隨後侍寢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未央宮中大大小小的宮室。饒是皇後這樣一向沉穩的,臉上也不免稍顯不虞之色。


    畢竟,正月裏都是大日子,按理皇上應該一直留宿在皇後的鳳寰宮的,可是如今慕容景天卻盛寵妃妾,當真是不把皇後放在眼中了。


    皇後如此,賢妃這樣一向好臉麵的,便更是出言不遜了。


    這一日,慕容景天原本正在問政殿批閱奏章,聽著海公公偶然提及了今日眾妃嬪去鳳寰宮拜見皇後時,妃嬪之間的種種的含酸拈醋,心中便十分不快。


    這個時候,海公公到底提了一句,道:“小的別的不知,隻是純嬪主子倒是安靜穩妥,隻在一邊喝茶,也不多說話。”


    聽了海公公的話,慕容景天略一挑眉,仿若無心一般道:“是麽?純嬪倒是個安靜的。”


    海公公尷尬地笑了笑,道:“是是是,小的可不就說呢!”


    如此,乾元宮中便是長久的尷尬。


    慕容景天眉眼一挑,扯過一張白紙,隨意寫了幾個字。或許是慕容景天覺得這字不好,便又將這紙揉成了紙團,丟在了一邊。


    海公公見慕容景天神色不對,不禁道:“皇上,您怎麽了?”


    而慕容景天的神情隻是淡淡的,仿佛看不出有什麽情緒,道:“沒什麽,朕不過是有些疲乏罷了。”說罷,慕容景天百無聊賴地往窗外瞧了一眼。


    這個時候,海公公笑著道:“小的聽說,純嬪主子善彈古琴。皇上一向喜歡絲竹之聲,前有嘉妃娘娘的琵琶,後有宸昭容的古箏。隻是不知道,純嬪主子的古琴技藝如何呢?”


    慕容景天聽到海公公如此一說,不禁淡淡笑道:“既然如此,擺駕棠梨宮!”


    彼時棠梨宮中,純嬪穿了一身藕色織花錦緞絨裙,隻坐在一邊徐徐奏琴。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純嬪的貼身侍女寧蘭聽見純嬪彈了這一曲,不禁疑惑問道:“這好好兒的,主子怎麽想起來彈奏這個了這個?”


    純嬪仿若未聞一般,隻是撫著琴弦,淡淡開口道:“驛站斷橋之邊,梅花寂寞開放,無人問津。直到暮色降臨,梅花卻依舊是無依無靠。梅花已經如此已愁苦不堪,卻又要遭到了風雨摧殘。”


    純嬪輕輕撥弦,旋即道:“其實梅花並不想費盡心力去與百花爭豔鬥寵,對於百花的妒忌也毫不在乎。梅花,即使凋零了,也被碾作泥土,和往常一樣散發出縷縷清香……”


    寧蘭聽著迷糊,便搖了搖頭,道:“主子說得高深,奴婢聽不明白……”


    純嬪仿佛全然不在意似的,隻是淡淡迴應道:“有什麽明不明白的。即便我如今已為宮嬪,我卻也是不明白的。”


    說罷,純嬪咬了咬牙,低聲道:“這未央宮,看似富麗堂皇,實則醃臢不堪。眼下我們的日子清閑,這便是未央宮中最好的日子了。”


    這個時候,門外卻突然有人揚聲道:“純嬪倒是活得剔透,宮中難得有這樣的心思啊!”


    純嬪猛然一驚,往門外一看,卻是慕容景天站在門外。饒是純嬪一向不喜歡阿諛奉承,可是如今皇帝親臨,自己也不能失了分寸,便趕緊起身行禮道:“臣妾棠梨宮純嬪,參見皇上,皇上萬安……”


    “行了,快起來吧。”慕容景天微微點頭,示意純嬪起身。


    待純嬪起身後,慕容景天這才稍稍打量著純嬪道:“你今個兒的衣裳倒是好。”


    純嬪淡淡含笑,隻是道:“皇上是明白臣妾的,臣妾喜歡純白之色。——皇上既然知道臣妾喜歡梨花,便該知道一二了。”


    “嗯——”慕容景天點了點頭,隻是道,“朕聽聞,你與柔儀宮宸昭容倒是十分交好?”


    純嬪見到慕容景天如此目光閃爍,不禁覺得好笑,便道:“皇上既然方才在門外聽到了臣妾的一番言語,就該知道臣妾並不是會隨波逐流之人。臣妾與宸姐姐交好,是因為宸姐姐性格高潔,不同於世俗,別無其他。”


    聽了純嬪的話,慕容景天卻是淡淡笑道:“朕明白——你方才彈奏了,朕便明白。”說罷,慕容景天用手指劃過了琴弦,緩緩開口道,“其實,放翁這一輩子,終究是——”


    純嬪見慕容景天言語支吾,不禁略一挑眉,道:“什麽?”


    慕容景天緩過神來,遮掩著道:“其實也沒什麽——朕隻是想起一闋,陸放翁與唐婉的有緣無分,心中悲戚罷了。”


    純嬪不禁緩緩吟道:“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純嬪略微垂首,低低道:“其實人活於世,哪裏能有那麽多的順心遂意。總有一些東西,是你萬萬不可捉摸的。其實平民百姓家是如此,千古帝王家也是如此——隻是,生在帝王之家,會有更多的無可奈何罷了。”


    純嬪的話,明麵上是感歎世事不由人,可是卻隱藏著一種別樣意味在裏頭。慕容景天意味深長地看了純嬪一眼,隻是道:“你倒是看得明白……”


    純嬪卻是淡淡一禮,迴應道:“臣妾不過是深宮婦人,能懂得什麽呢?”


    慕容景天自顧自地坐下,緩緩道:“你倒是頗通詩書。朕冷眼瞧著,在這後宮之中,唯有你與柔儀宮宸昭容頗有才學。皇後雖然出身名門,但卻是一味子賢妻良母的教養,從小便是熟讀,也不大能與朕說上話。”


    慕容景天頓了頓,道:“賢妃出身寒微,能識得幾個字就已經不錯,不過還是愛唱昆曲罷了;至於嘉妃,那身份更是不提,能彈奏琵琶解解悶兒就不錯了……”


    說到此處,慕容景天不禁眉眼一沉——在許多年以前,那個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也曾經與自己共剪西窗燭,詩話天下之事。


    隻是,那樣的日子,終究是不再了。


    純嬪雖然小心翼翼地覷著慕容景天的表情,可是卻瞧不出慕容景天心中所想,便隻好笑著道:“皇上,您是從乾元宮過來的吧。”


    慕容景天略一挑眉,道:“哦?怎麽說?”


    純嬪不禁含笑道:“皇上身上龍涎香的氣味兒很濃呢!”


    “是麽?”慕容景天打量著純嬪,隻覺得仿佛更加熟悉了。


    純嬪,如論心境也好,喜好也好,哪怕是對於自己身上的小小的一個破綻的察覺,都與柔儀宮裏,那個令自己魂牽夢繞的女子如此相似。


    慕容景天收迴自己的心思,淡淡道:“宮裏少有你這樣無欲無求的嬪妃。皇後也好、賢妃也好,宮裏的大多數女人,都想在朕的身上求取她們沒有而又渴求的東西。而你,卻是靜如止水,仿佛沒有一絲波瀾一般……”


    純嬪聽到慕容景天如此一說,屈身行禮,緩緩道:“皇上明鑒,臣妾並非心如止水,臣妾是有所求的。隻是,臣妾所求之物,皇上給不起罷了。”


    純嬪雖然言語不遜,可是慕容景天卻似乎並不惱怒,隻是道:“是麽?你想求什麽,就告訴朕,看看朕能不能為你辦到……”


    純嬪微微仰首,注視著慕容景天的目光,懇切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臣妾所求,乃是一位一心人。隻是,臣妾身份卑微,何敢求此呢?如今,臣妾嫁入皇家,便是皇上的女人,天子的妃嬪。而皇帝、天子,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一心的男子——”


    純嬪雖然冷言冷語,可是慕容景天卻也不惱怒,隻是淡淡開口道:“怎麽,你就不怕朕龍顏大怒麽?”


    說到此處,慕容景天卻是不禁嗤笑了一聲,道:“饒是你天不怕地不怕,好歹你也要照顧著你的娘家、族人。你在宮中的榮辱興衰,時時關切著你家族的命運——你竟然還敢如此出言不遜麽?”


    純嬪卻是俯下身子,恭順道:“臣妾之所以會有如此一說,是因為皇上或許已經許久沒有聽過真心話了。”純嬪不卑不亢,道,“臣妾的家世並算不上是極好。且臣妾是由太皇太後點撥著到皇上身邊伺候的。皇上與太皇太後所有不睦,即便臣妾沒有二心,在皇上心中,隻怕臣妾也是逃脫不了疑影兒。”


    純嬪微微起身,正色道:“皇上可明白了?”


    慕容景天微微啞然。在許久的沉默之後,慕容景天緩緩起身,道:“眼看就是正月十五了,這新年算是過完了,春天也不遠了——你,與宸昭容好好照應著吧。”說罷,慕容今天飄然離去。


    純嬪恭順道:“臣妾恭送皇上……”


    待慕容景天離去了,寧蘭這才垂首道:“皇上好不容易來咱們棠梨宮一次,主子這是何必呢?”


    純嬪隻是淡淡道:“沒什麽,左右我有我自己的打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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