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說,機遇常常偏愛探險者,息波的機會卻來的巧,正應了宋人陸遊的兩句詩:“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更具“夢裏尋它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意味。

    婚假到期的頭天晚上,閻氏夫婦上大光明看電影,是轟動一時的美國片《廊橋遺夢》,迴頭走過僻靜的街巷,見一家書店掛著轉租的牌子。閻康開玩笑道:“我看不必費力跑調動,你幹脆來開書店,當個女老板,掙大錢,不比在單位裏受氣強。”

    息波心有所動道:“掙大錢倒談不上——噯!你說它為什麽轉租,準是生意不好,這個位置太偏。你注意到吧,旁邊還開著幾家書店,也許競爭激烈——噯,這裏還有一家。走,進去看看。”

    這家樹人書店雖然至今並未樹出什麽人,但不失為一個好預言。息波進店看見貨架上的書龐雜零亂,並未分類陳列,印象就不好。瀏覽一遍,無外乎是些一版再版的中外名著。其中也不乏方方、池莉這些女作家的作品。她比較偏愛王安憶的小說,這會見有《長恨歌》,曾在圖書館借閱過,覺得不錯,就要閻康送她做新婚紀念。

    閻康一向不愛小說,翻到封底看標價為28。5元,說:“謔!乖乖,真夠貴的。算了吧,有什麽好看。”店主難得有生意,抽出書塞進女顧客手上道:“九五折,爽氣吧?!”閻康仍說:“不要,不要!”店主做個殺頭的手勢道:“好!虧本贈送,進價二十五塊!幹不幹?”蘇州站一擲三百五的新郎倌還是不幹,新娘自己掏錢買下,閻康還買了份報紙。走出門他對太太說:“你太沉不住氣。如果殺價到二十,他準賣。”息波婦人之仁道:“已經夠便宜了,人家也要吃飯。你們男人就是似不知足,有一還想二。我發現你很會做生意,你們單位應該派你搞供銷,而不是設計。”丈夫笑著說:“這迴你算說對了。都像你那麽好講話,世界早就太平了。”

    “所以我主張國家要由女人執政。女人不貪心,善良、溫和,至少戰爭不會多打。”

    閻康舉例反駁貪心的女人並不少,說:“曆史上執政的女人中,中國的武則天、慈禧,執掌國家幾十年,可是唐朝、清朝並不少打仗。”息波笑道:“其實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有好也有壞,正像一個人,有優點也有缺點。”

    “人是頂複雜的,你很難完全了解一個人,連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沒聽說最大的敵人是自己嗎?”

    “人的確複雜,在不同時期、在不同場合他會變。最早王朔寫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書中那個男主人公可以給素不相識的人幫忙,可對一個真心愛他的女人卻百般傷害,說的就是人性的複雜。不過我始終認為,一個成熟的人,他應該言行一致,該堅持的東西要有勇氣堅持到底。”息波說這番話時,宋正的影子從心裏站出來。

    “你這話太理想,要知道個人的能力有限。常言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凡事還是順大流好。。”

    “我並不這樣認為。人得講社會責任。前段時間我乘車遇上扒手,好家夥,那人膽子多大,當著一車的人手就伸到我包裏,像在拿自己的東西。我看他,他麵不該色,眼睛瞪著車廂板,腳尖還一點一點的,根本就沒有做賊心虛那迴事。事後我對人家說,他們都講:‘東西沒偷去就好了’,還說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鬧起來說不定會出人命。”

    閻康說:“這些人通常幾個人一夥,偷了錢就轉移,抓也抓不住。好多人售票員其實都認識他們,根本不管。”

    “這叫什麽事?我到現在也想不通,那些家夥為什麽這樣猖獗?不就因為現在的人像盤散沙,不團結嘛。如果大家一致行動,還治服不了他們幾個?關鍵在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哲保身,我看有一天他們就保不住自己。”

    閻康一副悲觀失望的論調:“好多事都這樣。唉!沒辦法。就拿反腐敗來說——”

    新娘子搶過話頭說:“噯,對,反腐敗。最近我看李唯寫的《中華民謠》就談到這個問題,我覺得他說得很好。為什麽反腐工作這樣難,關鍵在於它有廣泛的社會基礎,許多人反腐敗是因為他們不在腐敗之列——這句話的意思你懂吧——許多人恨貪官是因為他們自己做不成貪官。我們國家除有貪官之外,更有貪民。我覺得現在的貪民比貪官還多,很簡單的一個檢驗方法,在地上丟一筆錢,看看有幾個人撿到後主動歸還的。正像前些時候《中國連環畫報》上登的一篇叫《項鏈》的文章,說男主人公一連十年故意丟掉一條項鏈,可是十年當中沒人按地址歸還過一條。這條項鏈意義不尋常,它是試金石啊。所以我說一個人不僅要潔身自好,更要有社會責任感。現在國家懲治腐敗的決心那麽大,我們應該有信心。

    反腐倡廉是項艱巨的工作,不可能立竿見影,得經過一段較長的時間,隻要幾年下來,受賄的人數在減少,受賄的金額在減少,就是進步。像寧波鄞縣的鄭秋兒,最近被抓起來了,有牽連的一幫子人都受到了懲罰。其中包括副市長、財政局長、記者,這件事挺鼓舞人的,讓那些蠢蠢欲動的手縮迴去、老實些。我們不能因為現在社會上還存在著不合理的現象,就否定反腐工作,否定我們國家。我們要像愛護自己的名譽一樣愛護國家的名譽。許多人說中國病入膏肓,沒法治了,我認為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論調。在改變社會方麵,匹夫有責。”

    閻康歎道:“我今天才發現你是個愛國人士。中國像你這樣的人多一些,國家就有希望了。”息波舒服地歎氣道:“可惜‘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呀。”閻康笑道:“我可不願你當楊玉環,她是禍國殃民的女人。”新娘迴答說楊玉環隻是個替死鬼。

    “但願伯樂早一天來敲我們的門,問‘石小姐在家嗎?我請她去當——’”

    新娘笑著說:“好了,好了!車來了,上車吧!”

    到家梳洗完,閻康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看報,突然叫:“息波,快來看!”

    新娘梳著頭問:“看什麽?”

    “這家報社招聘采編人員——”

    “是嗎?哪裏哪裏?”——搶過報紙,一目十行地看完,迴頭再細讀一遍——“這家報社是內部報刊”

    “你怎麽知道?”

    “看刊號就知道——社址在……新區,蠻遠的。”

    “管他嘞,去試試看!如果錄取了總比清川到上海近。況且你可以幹專業了,你不是一直想搞專業嗎?”

    妻子愉快地迴答:“yes,sir!”

    兩人此時對樹人書店感激有加,議論說人生是由許多偶然因素組成的,比如今天晚上看電影,不過一時之念,看完電影逛書店也是一時之念,買報紙還是這樣。可正是這些一時之念導致了一個必然的結果。人生的機遇如此微妙!息波總結道:“假如今天我們不去看電影,你不買這份報紙,我們就會同機會失之交臂。所以我認為人生每一個‘偶然’的後麵都隱藏著一個‘必然’的結果。”

    丈夫幽默地說:“所以你‘必然’要感謝我。”

    妻子用一個吻作為謝禮。

    當晚兩人趁興擬就簡曆,第二天將畢業證書、身份證複印件一並按址寄出。迴頭經過郵電局,息波提議按招聘單位公布的號碼打個諮詢電話。電話撥通,對方一個男人聽完介紹,當即邀請她去麵談。夫妻倆高興得直說:“畢竟是新區,速度也是新的。”又說早知如此複印件不必寄——閻康調笑說那樣還可以節約幾塊銅鈿,對必然性、偶然性之說更增添了一層信服。

    他們來不及向各自的單位續假,雙雙興衝衝趕到新區。負責接待的一個女同誌問明情況,一邊請他們坐下,一邊撥通電話道:“肖主任,他們到了。你現在有空嗎?好!”女同誌領著他們去隔壁房間。進門後一個黑皮膚中年男人起身熱情握手道:“歡迎,歡迎!”

    息波奇怪竟有見過麵的感覺,仔細一想,原來他的眉眼有些像宋正。

    肖主任先仔細看過息波的畢業證書、實習時采訪的報道和獲獎證書等資料,又問了她工作單位的一些情況,然後說:“我們這個新區是國家批準設立的,總麵積達45平方公裏。這是我們的宣傳資料——”遞上兩本宣傳畫冊——“目前新區已引進大量外資,投產企業四十多家。為了吸引更多的外商和國內企業投資,新區決定辦一份報紙。我們抱著集八方英才的宗旨,不拘一格人納才。能加入這個隊伍的可以文學博客網式調動,條件許可的情況下還要分階段解決一批住房,”——夫妻倆想不到遇上這樣的好事,彼此交換滿意的眼神——“消息公開後,我們收到了大量的應聘信,已從中選出一批,通知他們月底來筆試。”

    息波正擔心她不在筆試之列,卻聽肖主任說:“你的情況我們基本滿意,月底你也來參加筆試。筆試完我們還要試用三個月,三個月後再正式辦調動。”說著填寫通知書,笑著遞給她道:“希望你能到新區來。”息波接過通知書,望一眼墨跡未幹的自己的姓名,不相信事情竟會如此簡單,可是白紙黑字不容她置疑。

    肖主任問明閻康在市內工作,兩人新婚,對做丈夫的說:“如果把你妻子調來,不可能每天迴家,今後還要你多支持。”閻康拍胸脯保證說絕對沒問題。息波感慨地想天下畢竟還有另一番天地,他們同肖主任素昧平生,卻能順利通過初選,可見他們選拔人才不含水分,比較起在文廣局的環境,這裏的空氣潔淨多了。她把這想法對閻康講,閻康亦有同感,開玩笑道:“幹脆我也調這裏來算了,免得夫妻分居。”息波突然想起一件事,湊丈夫耳邊說出來,閻康反對道:“還不知道最後結果呢,等筆試後再說吧。”妻子頓足道:“那個時候就不能做了。我們年紀輕輕先輕裝上陣幹幾年,我好容易等到這個機會,你就支持支持我嘛,啊?他們知道我懷著孩子,肯定不會要,誰願意調一個剛上班就生孩子的職工?”

    “他們怎麽知道你有孩子?再說哪家法律規定孕婦不能調工作!”

    妻子表示不願意隱瞞,丈夫不滿道:“又犯溫情主義了。別人稍稍對你好點,就感恩戴德得不行沒這個必要。先瞞著,調過來再講。孩子遲早是要的,晚生不如早生,這樣你可以少吃一次苦頭,我聽說流產很難受的。”丈夫不願意妻子手術吃苦,妻子自然不能不領情。息波明白再說下去,兩人又要抬杠,索性沉默不語,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下午,她剛趕迴錄像店,楊豔豔就從天而降。息波望一眼汪精華,知道是他通風報信,心中暗罵可真是隻會咬人的狗。自從那事之後他對自己十分的敵視,不過他沒有多少時間咬自己了,她就要離開這裏,到自由的天地去了。

    楊豔豔這趟果然是衝著息波來的。楊主任先在辦公桌前坐定,為了顯示領導的耐心和涵養,還故意捧著茶杯啜了幾口水,隨後才煞有介事地把息波叫到麵前,裝模作樣地問今天幾號了。息波坦然說:“七月十三。”

    大主任受不住部下的高傲,丟開領導風範大聲訓斥道:“你也算是老職工了,怎麽沒有一點組織紀律觀念?你前天到婚假,昨天就該上班,為什麽今天下午才來?”楊主任不願意姓石的新婚過於甜蜜,要她牢記樂極生悲的道理。她更記得息波上次“研究研究”的冒犯,今天機會降臨可報一箭之仇,豈肯輕易放棄,遂命令道:“你無故曠工一天,除寫書麵檢查外,還要扣發一個月獎金。”息波明知大主任拿酸當醋,也隻好隱忍了。想到辦調動時單位得寫評語,不必鬧得太僵,也許罰幾個小錢可以讓姓楊的消氣,索性態度和平地表示隨楊主任處理。

    大主任想不到對手會如此老實或者說如此厲害,反有一拳打空的恐慌,擔心敵人搞埋伏,狐疑中不敢冒然向前,遂抱防禦策略以退為進道:“那就這麽定了。你下午把檢查交上來。”她草草收場不打緊,憑空在世上添了個不解恨的汪精華。

    到下午息波上交罪責書後請準事假,高興地迴家把人流的打算對母親說,石母掐指算日期,慌道:“太大了,不能做。”又問女婿的態度,聽後擔心道:“他不同意,你做掉,隻怕影響夫妻感情,還有你那位婆婆也不是。。。。。。”息波曉以工作、孩子兩者不可兼得的利害,寄希望於丈夫道:“他會理解的。”

    下午母親陪女兒到婦產科,門診室裏隻坐著一位醫生。息波見她胳膊粗壯,嗓門粗大,就有些緊張。臨手術前,醫生問她要不要吃一種藥,說可以止痛。息波買了兩粒吞進肚裏,仿佛吃進二顆定心丸。可是止痛藥並不止痛,加上婦人手腳粗重,手術做到中途,息波痛得冷汗直冒,說不出話來。暗想做女人懷孕生子,生理上注定多吃苦頭不說,養兒持家又談何容易。工作上呢還得同男人們一樣拚殺,一副肩頭三副擔,真夠累的,倒不如日本那樣的國家,女人婚後不必工作。

    她正胡思亂想,醫生突然驚慌道:“噫!這麽多血?”息波痛得無法迴答一個字,醫生忙著塞東西,不一會兒丟下一大堆。她勉強看一眼,是些染紅的紗布。中年醫生腳步匆匆跑出去,不一會跟進個年紀大的醫生。老醫生麻利地說:“快——輸血!”

    又忙亂地跑進來幾個護士。息波聽到母親要進來,醫生則往外趕她,嫌她影響手術。息波給自己打氣道:挺住,挺住!又想幸虧閻康不同意,不然保不準留在上海手術,婆婆怕不會陪她上醫院。又想自己寧肯在上海做,也不願母親擔驚受怕。漸漸地她像是進入了夢中,意識慢慢地縮小、縮小,像逐漸熄滅的火柴梗。最後疼痛的感覺也消失了,在滑入黑暗的一瞬間,息波還來得及想:好了,手術完了,好了!

    事情過後,息波躺在醫院,笑著對父母、姑姑一幫親人說:“我迷迷糊糊走到閻王殿前,閻王爺說:‘你陽壽未盡,迴去吧!’用手一推,這不,我就迴來了。——媽,你別哭,我還沒做夠你的女兒嘞。”石母抹淚道:“閻王,閻王!可不就是個閻王。電話打過去,到現在也不見影子。”

    丈母娘怪女婿行動遲緩,可是女婿自有麻煩。那天他接到丈母娘十萬火急的電話,心中又氣又急。急的是妻子生死未卜,氣的是她不聽勸告,目中無夫。不過他見木已成舟,也隻好默認,迴家讓母親準備行裝。閻母不關心兒媳婦的生死,發泄不滿道:“她懷的是我們閻家的骨血,也不問一聲說做就做了?簡直目無尊長。目無尊長倒也罷了,我也不敢奢望現在的媳婦,可你是她的男人,你的話她難道也不聽嗎?”閻康假說是經過他同意的。

    閻母不相信道:“你說你同意的,為什麽前幾天還買孕寶,說這東西吃了孩子將來聰明?”兒子騙不過精明的母親,不耐煩道:“媽,你就省省心,我們的事少管好不好?現在去看人要緊。”閻母見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拍床抹鼻子道:“我好命苦啊!嫁了個不仁不義的男人,又養了你這個不孝的兒子。我的命好苦啊!”

    閻康被母親吵得心煩,他把這煩惱統統歸到妻子不聽話上,所以見得脫離危險的息波,第一句話就是:“自作自受。”又說最近單位正討論分房子,“本想活動活動的,得,這下子全給你——”末句話還算留著情麵,隻吐出半句。但是妻子聽得心寒,心想要活動早活動了,非得等到節骨眼上,房子、妻子究竟哪個重要?她手術後傷口時時作痛,這時肉體的痛楚像是突然搬了家,直壓到心口來,使她對丈夫又生出一層隔膜。

    身體康複後,息波既不願也懼怕夫妻生活,害怕不小心再懷孕,所以總是推三阻四的。小夫妻本來分多聚少,到小別重逢,閻康見妻子態度總淡淡的,身心就不滿足。可是他並不從自己身上找症結,反覺得是妻子對不起自己,言語中難免帶氣。息波見他如此,態度更加冷淡,有時得了機會也不迴上海。閻康漸起疑心——是把事情想歪了的——他想該不會是老婆外頭有情人了吧?漂亮女人多誘惑,萬一一個心動,可不就一失足成千古恨?

    到月底,筆試後息波得到通知,要她辦好借調手續即日去新區報到。心存芥蒂的夫妻這才沾上喜事的光打開了僵局。仗著這喜氣,丈夫向妻子說些殷勤的話。女人的心總是軟的,息波對丈夫的冒犯和出言不恭不僅給予諒解,還承認自己也有錯。丈夫自然統統給予寬恕,至此夫妻間的舊帳一筆勾銷。

    這天,新區報全體人員第一次集合開會,新領導與新同事彼此見了麵。肖主任主持的會議,另有黨工委書記兼報社社長常書記到會作指示。會上,肖主任——報社首任總編宣布明天起全體人員即到《新民晚報》社見習。息波決定利用剩下的半天時間熟悉新區環境,對送她過來的閻康說今天不迴上海了,要他獨自迴家,反正周末即可見麵的。閻康不好強迫妻子,隻得依她。走前他詢問報社的人事安排情況,道:“安排你做什麽?”妻子說:“現在還沒定,要等見習後。”丈夫就要妻子多長心眼,有消息馬上告訴他。

    到了《新民晚報》社,晚報副總編在歡迎會上致詞說新區前途遠大,《新區報》也必將前途無量,願《新區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超過他們新民晚報。說完這些話,副總編就中途告退了,因為他公務繁忙。他走後,晚報新聞部主任老賀按事先商定的結果把新兵分到了各部。

    息波被安排到要聞部,帶她的老師姓汪。師徒見麵時汪編輯正在畫版樣,他看一眼新徒弟,遞上長尺道:“你來畫。”息波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之心,接過長尺信馬由韁——雖然畢業後采訪、編輯一套少有操練了,不過並不生疏——不一會兒版樣畫好,汪編輯表示滿意,略作修改即送進了照排室。下午息波設計的版樣製成版、印成鉛字,她拿著油墨未幹的樣報,想到明天全市人民都會看到這張報紙,有種說不出的喜悅,覺得這正是自己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女兒”,當初手術扼殺的血肉如果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當天遠在新區的肖主任了解到這一情況,當即電話上表揚說:“小石剛見習一天,就出了成績,說明人家很有心嘛。”要其餘人等加緊行動,抓住難得的學習機會,多學本領。

    息波多時被排擠,一朝被重視,能量尤如山洪爆發,勢不可擋。她平均每天隻睡五個小時,白天除跟汪編輯編稿、采訪外,還多方出擊,熟悉地方情況。中午其他人都休息了,她仍趴在辦公室查資料,晚上又主動跟著夜班編輯值班。一個月下來,她與晚報記者合作采寫的新聞見報三十多篇,其中三篇深度報道引起了老賀的重視,他對肖主任說:“你們這幫人中,數那個新聞係畢業的石息波最用功,也最有能力”——肖主任露出欣慰之色——“怎麽樣?你那裏人才濟濟,把她留給我算了?”

    肖主任揮老朋友一拳道:“想挖人牆角啊!實話告訴你,我打算讓她當要聞部記者,不能留給你。“

    接連三個星期息波無暇迴家,又到了一個周末,她打電話給丈夫說:“明天我要跟汪編輯去工廠采訪,不迴來了。反正下禮拜見習就結束,我們下星期見吧。”丈夫滿心不悅,想起送妻子到新區時曾見過她的同事,中間頗有幾個英武不凡的人物,莫非……他冷冷道:“隨便你。”

    掛斷電話息波長吐一口氣,想到這份缺少信任的婚姻總讓人沉重,心理和身體都上著鎖似地不自由,不知道自己還能忍耐多久。又想愛和理解不可強求,得不到也罷了,好好工作吧!人活著總得有支點,事業比婚姻來得更可靠。此後息波更加投入地工作,要用事業的成功彌補情感缺憾。

    見習期滿的當天,肖主任特意從新區趕到市區組織答謝晚宴,晚報二十幾個部主任、編輯、記者和他們聚集一堂。席間肖主任頻頻向同行致謝,息波他們也頻頻向各自的老師敬酒,東道主自然也少不了誇讚這支隊部有實力。迴到新區後,常書記又出麵招待了一次全體采編人員,勉勵他們好好幹,風趣地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還下保證道:“幹得好的同誌,不僅要給正式編製,而且還要盡快解決住房。”息波想到自己是被多次表揚的同誌,自然隸屬調動之列,心裏不由添了幾分欣慰,想到總算有了出頭之日。

    迴到多日不迴的家中,她喜氣洋洋把這些事對閻康講,丈夫高興之餘,又添妒嫉,擔心妻子出人頭地,會嫌自己窩囊。

    這次迴來息波大改了模樣,變得又黑又瘦。閻康心疼壓過審美,說:“你現在出老多了,隻怕再幹半年,要變成塊啃不動的幹豆腐。”

    “幹豆腐”走到鏡前仔細端詳,過去三十多天,她幾乎沒留意過自己的容貌,今天被提醒,不由歎氣道:“噯!真的。不過也值得。”丈夫不以為然道:“工作嘛,應付應付就行,混口飯吃的,何必那麽賣命?上海現在多少女人天天美容護膚,隻怕今天比昨天老了。”妻子說:“時間往前走,今天肯定比昨天老。”丈夫略帶輕蔑道:“人家是今天隻老今天,你卻是一天老十天。”

    “有那麽嚴重嗎?!”——不在乎的語氣,挪揄的口吻——“你怕老,我不怕。老有什麽不好,成熟穩重。”丈夫“噓噓!”出聲。

    婆婆見到兒媳,衝兒子說:“你說她如何如何漂亮,我看不過如此,跟塊黑炭似地,有什麽好看?”兒子是個唯美主義者,隻得默認。

    自從息波到新區上班後,因為不常迴家,閻康為省錢,自作主張退租了“緣緣巢”,又因為單位遲遲不分婚房,所以一向住在母親處。平時兒媳不在家時,閻母身體硬朗,忙前忙後不知疲倦,侍弄上好食物招待兒子,要兒子明白老婆不如老娘的道理,常常心疼地說兒子婚後瘦多了,為娘的要替他好好補補身子。但是每逢兒媳迴家,婆婆就百病纏身,萬事不管,柴米油鹽醋全丟給息波處理。閻康也認為妻子平時少盡婦職,這時正該積極補償,所以隻管看電視,一味由息波忙前忙後。他電視看得口渴了,還要支派滿頭大汗的夫人倒茶。

    息波寫得出天下文章,可是卻不善理財,更不長於烹飪,因而常常惹得婆婆埋怨道:“芹菜這麽老,還一塊五一斤買迴來?如果換成我,一塊也不要。”或者說:“看看你買的鯉魚,肚皮裏全是籽,簡直上當。哎喲!浪費錢呀,現在生活這樣高,不精打細算,往後日子怎麽過?”丈夫雖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是並不滿足,他嘴巴精明,常在喝了冬瓜湯或是吃過炒青菜後說:“怎麽又放鹹了,你以為鹽不花錢買呀?”

    妻子守小輩本份不與婆婆頂嘴,可是背地裏反駁丈夫道:“菜錢全是我自己掏,鹽放多放少橫豎不要你買。”原來小夫妻婚後經濟一直獨立,閻康不信任妻子,有錢隻存銀行。搬迴娘家後,他寧肯向老母拱手上交經濟大權,也不願妻子執政。理由是母親總歸自家人,血脈相連,一輩子變不了的。比不得老婆,不同名不同姓,外來戶一個,保不定有外心,錢還是放在自己人手裏可靠。他這時聽了妻子的話,一時語塞。可是這堵塞好比塞車,是不甘心的停止,不服氣的沉默。

    息波好幾次發現包裏的錢不翼而飛,疑心婆婆所為,怕引出麻煩,一直秘而不宣,暗中隻注意收管,可錢還是丟。這天晚飯後,她在樓下洗碗,忘了拿洗潔劑,上樓來取,竟撞見丈夫在翻自己的包,心中頗為詫異。閻康沒料到妻子提前上樓,不自然地招唿道:“哦!碗洗好了?這麽快——呃,我看這個包漂亮,想給單位的同事推薦推薦——你在哪裏買的?”

    息波知道他在搪塞,又吃驚又鄙夷,暗想家賊竟然是他,這番行為隻配婆婆做,虧他一個大學生、國家幹部,竟然幹這種事,以前的事不用說也是他所為了。隨即猜測對方這樣做的緣由,明白是他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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