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八月的科爾沁,色彩濃烈,但又賞心悅目。


    藍天白雲,碧草綠茵,繁花似錦,夾雜著無數不知名的河流,宛如玉帶流動。


    潺潺流水的河畔,水豐草茂的平川,座座氈房和漫散的牛羊點綴在這無邊無際的廣袤原野之上,清晨與傍晚,日出與日落映紅天邊的雲霞,氈房裏又升起縷縷炊煙,出牧與牧歸的畜群,伴隨著那悠長的蒙古長調,讓人心境開闊,渾然忘返。


    太後早命人掀起了簾子,她貪婪地聞著陣陣青草的氣息,望著這起伏無邊的綠野,嘴裏喃喃自語,眼裏含著淚花。


    “額娘,這就是科爾沁嗎?”七格格宏琦坐在太後一側,看著近處漫山杜鵑競相開放,白樺林間紅團似錦,如火如荼,瑰麗而壯美,遠處的楓葉已被霖染成赤橙黃綠,異彩紛呈,如詩如畫,美妙而神奇。


    “這就是科爾沁,我的故鄉,我的草原。”太後臉上掛著慈祥而又聖潔的微笑,“我又迴來了。”


    “快看,額娘。”皇後富察氏指指遠方,陽光照射下,十幾萬頭牲畜似從天邊而來,如雲霧、如潮水,皮毛在陽光下反射著油光,與金秋美景相融,其勢蔚為壯觀,大氣磅礴。


    “這是遷到另一處牧場,”太後看看皇後,“你們要麽是宮裏長大,要麽是在府裏長大,我也在宮裏快五十年了,……科爾沁草原,才是我的家。”


    正說著,前麵停了下來,太後笑道,“走,下去看看,此時的草原是最美的。”


    皇後與七格格趕緊攙扶著太後下車,一陣歌聲傳來,調婉轉悠揚,恢宏大氣,淒蒼唯美,太後的眼睛又濕潤了,“這是這是烏日圖道(長調),歌名叫作富饒遼闊的阿拉善……”


    “侍衛!”詹士謝圖也笑了,“肅文,這些話就是對你說的啊,恆秀與我是一塊進宮的,剛進宮跟你一樣,也是三等侍衛,這兄弟們風裏來雨裏去熬出的感情不容易,看在老侍衛的麵上,今兒放查斯海一馬,誰都不許在皇上跟前提,怎麽著,肅文?”


    索倫笑道,“這是咱侍衛處的老人,姓查的是得好好修理修理,這不是給他姐夫丟人麽!”


    “成,每年到了承德,人家可從不忘我們這些宮裏的老兄弟,棒槌大的參每人兩支!我提前應許了。”詹士謝圖笑道,“肅文,可別胡來啊,你要立功,有的是虎有的是狼讓你打,從侍衛處出去的,就是當了上書房大臣,也忘不了侍衛處,侍衛處也忘不了他,這是傳統,你可不能胳膊肘朝外拐!”


    “成,我知道。”肅文笑著往延熏山館走去。


    我朝先輩,常言老人牙齒脫落,於子孫有益,此正太後慈闈福澤綿長之嘉兆也”,


    太後笑道,“皇帝此語,凡我老嫗輩,皆當聞之而生歡喜也!”


    :“大野支黃幄,長筵藉黃沙。恩膏宣塞下,部落列山阿。法酒沾人醉,椎牛饗眾多。提攜皆婦稚,千帳動歡歌。”在草原上支架起太後皇帝等的高貴華麗的黃幄和蒙古王公大臣的一座座裝飾一新的蒙古包,長長的宴桌上擺著美酒香肉,老幼婦孺歡聚一堂,載歌載舞,歡聲笑語,響徹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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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延熏山館外,大烏桕樹下,肅文隻覺一人眼熟,當上侍衛的這些日子,迎來送往的人太多,他也沒有在意,卻隻聽那人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轉過頭來,臉上馬上浮現出又驚又喜的笑容。


    “蔣教習。”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永平府遷安縣知縣蔣光鼐。


    “卑職參見大人。”蔣光鼐臉上也是一陣驚喜,卻一甩袖子就要行禮。


    他是七品縣令,肅文是五品侍衛,這在鹹安宮裏是教習與學生,出了鹹安宮,就是上憲與下屬了。


    肅文趕緊扶住他,“教習,這可使不得,使不得。”他四下看看,見幾個等候接見的官員正在悄悄說話,忙拉著蔣光鼐往一旁走去,“教習,且到這邊說話,您此來,是皇上召見吧。”宣光跟幾個上書房大臣商議,選調人手充實都察院,就提到蔣光鼐,肅文暗暗記在心裏,可是卻不便提前透露。


    蔣光鼐似乎比以前變了不少,還是兩人久不相見有些生疏,但話語還是直來直去,讓肅文仿似重又看到以前的蔣光鼐,“嗯,我是奉旨來覲見的。遷安縣一年期滿,端親王推薦我入都察院。”


    端親王?都察院?


    肅文看看他,心裏一動。他素知蔣光鼐此人是有風骨的,他看看周圍,沒有詹士謝圖的身影,忙將適才南興隆街的事兒講了一遍,嗬嗬,你不是不讓在皇上跟前提嗎,那我不提,有人提你總不能怪我吧。


    出乎他的意料,蔣光鼐卻一臉平靜,這城府讓肅文肅然起敬。


    “你不要這樣看我,我不驚訝,是因為,”蔣光鼐看看他,“你不說,我也要參他。”


    “啊!”


    “查斯海身為鴻臚寺少卿,此次皇上秋狩,駕臨熱河。他提前安排地方迎駕事宜,可是,這姓斯的自打出京城以來,帶了一大群隨從和家人,對地方官吏吆五喝六,吃拿卡要,不可一世。”


    他從袖子裏拿出折子,肅文掃了一眼,隻見上麵寫道,“……率領官員、書役、家人多至五十餘人,馬七十匹,沿途一應公飯,飯食燭炭草料俱令州縣供應。查斯海語言鄙俚,飛揚跋扈,偟擾作威。……”


    肅文掃了幾行,合上折子笑道,“有教習這一本,我就不需跟皇上單獨陳奏了。”他提醒道,“不過,我聽詹士謝圖講,他是熱河都統恆秀的小舅子。”


    “我不管他是誰,就是他是皇上的小舅子,隻要觸犯朝廷律例,我就要參他。”蔣光鼐傲然道,此時,以前的那個蔣光鼐仿似迴來了。


    “好,教習,算我一份,我也你一同署名。”肅文有些慚愧,前世魯迅先生有篇短文,裏麵有句名言,“要榨出皮袍下藏著的那個小來。”說完,肅文感覺,自己也頂天立地了。


    蔣光鼐看看他,“你身在皇上身邊,上下矚目,不可開罪人太多。”他看看肅文,看著一班人報名由上書房章京帶著覲見,他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肅文一陣唏噓,這蔣光鼐並非迂腐之人,看來,正直並不代表不通人情世故,剛烈並不代表不懂應酬往來。


    蔣光鼐隨同眾人走進殿內,宣光皇帝笑道,“都起來吧,”他看錢牧,“這是上書房著吏部給你物色的人選,都是品行端方的飽學這士,官聲都是不錯的。”他又看看蔣光鼐,“蔣光鼐,也算是我大金朝的拗相公了,在乾清宮公然頂撞朕,可是下放之後仍不失為一個好縣令,聽說走時全城百姓十裏相送,萬民傘下父老痛哭,可是有的?”


    “迴皇上的話,那都是士紳百姓抬愛,臣受之有愧。”皇上親自褒揚,蔣光鼐激動地紅了臉,聲音也有些顫抖。


    “行下春風就有秋雨,老百姓的心中都有杆秤,這是你應得的!”宣光帝慢慢站了起來,“不象有的人,癡心妄想,白日做夢,一心隻想著升官,卸任之日,百姓跟在後麵掃他的馬蹄印,嗯,這是什麽意思?”他看看端在一旁的張鳳藻與錢牧、趙徹等人,“就是不希望在那片土地上留下他的蹤跡!這叫做人做官,臭到家了!”


    宣光帝難得講這樣的俚語,可是眾人卻不敢笑,能入宣光耳目的起碼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員,不知哪個倒黴蛋又人挨刀了。


    “現今的朝堂,一句話,大不法小不廉,……吏治不清!”宣光帝看著眼前這些即將調入都察院的官員,仿佛有些無可奈何,又仿佛要跟這朝局宣戰似的。


    “朕要整頓吏治,可是呢,有些官員,私念太盛而良心蒙蔽,重功名而輕朝廷,一心一意要保的是自己的位子,保的是頭上的頂戴,保的是自己的榮華富貴,他們手中的刀子隻會砍老百姓,不會砍向贓官墨吏!”


    “還有些官員,做起事來,遇困難就躲,見好處就上,大利大害之前,更是畏首畏尾,患得患失,推誘扯皮,明哲保身!”


    ……


    他看著這一眾官員,侃侃而談,眾人卻都知道,他這是在對這些新入都察院的官員進行訓誡,眾人都屏息靜聽,暗暗記下。


    “……這說一千道一萬,總之呢,朕就送你們一句話,叫作神靈在上,蒼天難欺,行了,天也這麽晚了,說了這麽多,朕也乏了,你們跪安吧。”宣光帝疲憊地在榻上坐了下來。


    “皇上的話都記住了?”錢牧馬上說道,“整頓吏治,各位職責重大,稍後我還有話要講,大家且先迴去。”


    “皇上,臣有話要講。”蔣光鼐突然又跪倒在地,“臣一定記住教訓,一心為朝廷辦差,不敢心存私念,有此一身,必當報效粉身碎骨而已。”


    錢牧看看他,暗道,此人怎麽如此不守規矩?


    宣光帝臉上卻綻出笑容,他是雖疲累,但在臣之之前,依然是衣冠整齊,靴帽不亂,“有此心就好,隻要你們實心辦差,一心以朝廷為念,以天下蒼生為念,朕又何吝於賞賜官職?!”


    “皇上,未入都察院,臣隻是一介縣令,但臣今天有本要奏,臣要參鴻臚寺少卿查斯海!”


    錢牧略一皺眉,下意識地看看宣光帝,宣光帝看著蔣光鼐道,“你是遷安縣令,查斯海是鴻臚寺少卿,你與他有何相幹?”


    “皇上,”蔣光鼐激動道,“查斯海身為鴻臚寺少卿,但過往府縣,大肆擾民,”他把折子遞了上去,“聖駕即到承德,天子腳下,竟縱容家人誘騙少女,今兒,宮中兩位宮女上街采辦用品,竟差些讓查斯海的家人擄去!”


    “有這等事?”宣光帝看看錢牧,錢牧看看蔣光鼐,“他是辦老了差使的,”他轉念一想,“如有違法違例,一查到底。”


    宣光帝道,“這誘騙宮女,你是聽何人所說?”


    “迴皇上,是禦前侍衛肅文對臣講的。”蔣光鼐見躲不過去,隻得如實相告。


    宣光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朕原以為,這京官的操守,總是好的,……查,交給趙徹,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他看看錢牧,“如確係不法,依律呈奏,鴻臚寺所有官員,也要引以為戒,一切差使,務須謹慎小心,不得需索生事,倘若仍蹈前轍,經朕訪聞必嚴加處分。”


    “是。”眾人一陣參差不齊的聲音。


    看著蔣光鼐瘦削的背影,行走在這森森庭院裏,肅文感覺自己的胸中有些酸熱,這種感覺,好久未曾有,他想,此時或許,蔣光鼐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吧。


    “這不讓你說,不讓你說,怎麽還鬧到皇上跟前了呢?”詹士謝圖從黑影裏鑽了出來,“都是老侍衛兄弟,你讓我怎麽跟恆秀交代?”


    “老詹,”肅文依舊站得筆直,可嘴裏卻不饒人,“這人不參,皇上知道了,能饒得過我們嗎,再說,蔣光鼐的脾氣,那是直接跟皇上對仗的人,我能勸得動他嗎?”


    “行了,別蒙我了,蔣光鼐是你在鹹安宮的教習,”詹士謝圖道,“自作孽,不可活,他媽的,活該!”


    “你說誰?”肅文佯怒道。


    “我說我自己個總成吧,”詹士謝圖笑道,“得,你是大爺,我就不該讓皇上把你招進侍衛處!”他挖苦道,“成啊,主子剛說了打虎獵狼,你就旗開得勝了,這在咱侍衛處可是頭功啊!”


    “這頂多是隻狼,還沒打虎呢!”肅文笑道。


    “有你打虎的時候,到時,”詹士謝圖笑道,“可不要臨陣退縮!”


    肅文豪氣道,“退縮,嗬嗬,我會嗎?”他看看詹士謝圖,小聲道,“看前麵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幹幹淨淨……”


    他突然伸手在詹士謝圖脖子上一抹,詹士謝圖往後一跳,卻不防踩了個空,踉踉蹌蹌直退到台下,差點摔個大跟頭,一眾小侍衛都忍不住笑得肩抽身抖,卻是不敢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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